第 9 章
表白(1)

阮靈芝站住腳,仰頭看向門頭招牌,上面寫著平安寵物醫院,周圍的街景淹沒在星期天早晨,這片白茫茫的霧裡。

醫院的玻璃門緊閉,她低頭從包裡掏出手機,握著手機卻又猶豫了。

懸掛在門前的鳥籠裡有隻八哥,烏黑的羽毛、尖長的嘴、紅豆般的眼睛,它一邊看著阮靈芝,一邊脖子頓頓地轉動。

那天傍晚接到梁安的電話,問她有沒有養貓的想法,大概是因為再遇到何思淼後發生的這些事,阮靈芝也覺得一個人呆著太過冷清,腦袋一熱就答應了。

不知,陳忠良是否看出她在刻意迴避何思淼,亦或其他原因,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但凡應酬burke一行人,他只讓阮靈芝事前安排用餐地點,並未喊上她一起前去,使她安然度過這幾天。

因此,如果她沒有隨手翻開日程本,差點忘了和梁安約好的這回事兒。

阮靈芝心想,要不然就算了,她連自己都未必照顧得清楚,再養隻貓豈不更是添亂,回去再給梁安打個電話道歉吧。

她塞回手機,抬頭正好與那隻八哥對上眼,它動了動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卡住。

阮靈芝愣一下,小聲地對它說,「你可千萬別叫啊。」

八哥:「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這嘹亮的嗓子一呼百應,一聲聲狂躁的犬吠從屋裡傳來,阮靈芝感到挫敗的閉上眼。

而緊跟著突然打開的玻璃門後,出現一個高挑的男人,穿著乾淨純白的圓領毛衣,寬鬆的長褲沒有遮過腳踝,踩著一雙質地柔軟的棉拖鞋。

他一手扶著門框身體微向前傾,一手握著門把,頭髮鬆軟的擋在額前,胸口輕輕起伏喘息,像是從哪兒飛奔過來的樣子。

阮靈芝怔怔地問,「你就穿這麼點不冷嗎?」

梁安低頭掃一眼自己的著裝,再抬頭看著她,解釋道,「剛才我還在床上。」

阮靈芝感到抱歉的說,「我來太早了吧?」

梁安慌張地擺手,「不不不不,是我忘記定鬧鐘了。」

他輕咳一聲恢復平靜的神色,側過身讓出地方,帶著剛醒時迷濛又厚重的嗓音,說道,「你快進來吧,外面更冷。」

阮靈芝頷首,即將跨進玻璃門內的關頭,伴隨著凶猛的狗叫聲,她瞥見屋裡那隻黑色的、對她來說簡直是龐然大物的傢伙,就像踩著電線似的迅速退後一大步。

梁安見她這般受到驚嚇的表現,便問道,「你怕狗啊?」

阮靈芝抿了抿脣,「小狗我不怕,我怕大狗。」

梁安一聽,隨即伸手比著說,「jake不大,就差不多到你的膝蓋。」

阮靈芝:「站起來?」

梁安:「坐著。」

阮靈芝睜大些眼睛,「那還不算大?」

梁安笑了,「那什麼樣算小?」

阮靈芝兩隻手掌靠在一起,「可以放在茶杯裡,捧在手心……」

說到一半她看著梁安,話鋒一轉,「你這是什麼表情。」

梁安懵懵懂懂的搖頭糊弄過去,一邊往裡走,一邊說著,「我先把jake帶回它的房間去。」

阮靈芝眼瞅著他拖走那隻叫jake的德國牧羊犬,它像拖把一樣的尾巴消失在視野內,她才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入眼便是乾淨整潔的咨詢台。

梁安很快地折返,他領著阮靈芝到沙發電視等等一應俱全的休息室,她看見這裡竟然有酒水吧檯,上樓的階梯旁立著一台空氣淨化器,到處擺放的雜物堆積如山,充滿生活氣息。

阮靈芝坐在磨砂皮的沙發裡,發現有許多似乎與寵物醫院四個字格格不入的東西。

比如,復古的彩玻璃罩檯燈,香樟木雕花五斗櫃,還有這一張古箏大小的紅木茶盤,木色深厚,上面擺放著青花瓷的茶道用具,只是不論茶盤或茶具,似乎都落了一層灰,所以她就多瞧了兩眼。

梁安立刻會錯意,「你要喝茶嗎?」

阮靈芝忙說,「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梁安說著,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瓶綠茶飲料,遞到她面前,「給。」

阮靈芝愣一下,才接過,「謝謝。」

梁安恍然地『哦』一聲,指著茶具問她,「你是以為我要用這個?」

他很是懊惱的說,「我也想啊,但是我不會,買回來我也沒用過。」

阮靈芝眨眼,「那你買來做什麼?」

梁安露出一排白牙笑,「好看。」

他忽然想到什麼,眼裡冒著光,「你不是會泡茶嗎?」

阮靈芝大一那年趕好學校慶周年的匯演,李碧珠攔下一個傳統文化類節目。

本來安排在一旁泡茶的女同學,在這個節骨眼中暑實在趕不上表演,抓壯丁似得找來阮靈芝,她臨時抱佛腳學點皮毛就提槍上陣,李碧珠對此言辭鑿鑿,反正美人微提裙裾已是賞心悅目,誰還管她專不專業。

後來因為這事兒,她確實研究過一段時間的茶道,可惜火候未夠,先失了興趣,便也擱置一邊。

現在阮靈芝感到訝異的是,連她自己都忘了的事,梁安竟然記得。

阮靈芝輕輕皺眉,「會一點,但是……」

她說著抬眼,看見梁安的表情,勉強改口,「好吧,我泡。」

他立刻又笑如春風。

阮靈芝移坐到茶案前,將清洗過的茶杯擺好,打開小電磁爐燒水,抽空問他,「你一直住這兒,你的老闆不會有意見嗎?」

梁安漫不經心的搖搖頭,「不會。」

阮靈芝拎起燒開的水壺,把瓷器澆燙了一遍,垂眸說著,「那他對你還挺好的。」

梁安從盯著她落到臉上的一縷碎發中回過神,想了想,「我就是老闆啊。」

阮靈芝一愣抬頭,取著茶葉的夾子頓在壺口。

這時,突兀傳來一句調侃,「■,梁少爺可以啊,你哪兒請的泡茶小姐,長得還挺標緻。」

他們聞聲皆望去,見到的是一位阮靈芝素未謀面的男人,他將羽絨服脫下搭在衣架上,隨後便向他們走來。

比起介紹,梁安皺眉,「標緻不是一輛車嗎?」

唐昊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阮靈芝站起身,先自報家門朝他伸出手,「你好,阮靈芝。」

唐昊聽到她的名字眉毛一挑,笑中含著意味深長的情緒,「是你啊。」

不留給她疑惑的時間,他就握住阮靈芝的手,「幸會幸會,我叫唐昊,常聽梁安提起你。」

等唐昊落座後,梁安拍著他的肩,對阮靈芝說道,「他就是我說的,那個好朋友。」

「我應該是你不辭辛苦的勞模員工。」唐昊故作悲戚的說。

梁安點頭,「也對。」

唐昊鼻子一皺,「你還當真啊,下個月再不漲工資,老子馬上拎包走人。」

梁安只管眉開眼笑,「我知道你是開玩笑。」

唐昊:「誰他娘跟你開玩笑了。」

阮靈芝無奈的笑了,不準備插話,低眸折騰茶葉。

在她不徐不疾的泡茶過程中,他二人拌嘴就沒間斷,阮靈芝作為旁聽者頓然發現,唐昊雖言語犀利反觀梁安居然都能輕鬆應對,恰是利用不懂其理躲過一些尖銳的問題,有點四兩撥千斤的意思。

沒一會兒,徐徐滾入杯中的色如淡墨書竹枝,溢出茶香迭迭。

阮靈芝放下茶盅,抬眼與梁安視線相碰,他眼睛裡有迢遙的光,對她明朗一笑,或許是她的錯覺,也不該妄自懷疑他心有狡黠。

梁安興衝衝地捏起茶杯,她還來不及提醒,就看他仰頭一飲而盡後,被燙到整張臉痛苦的皺起來,阮靈芝不忍的問,「沒事吧?」

梁安一邊朝她擺手,一邊拿起地上那瓶綠茶飲料,擰開蓋往嘴裡倒,眼裡似乎有淚光閃爍。

這廂唐昊執起茶杯從鼻尖嗅過,再細細從口中渡過,連連稱讚道,「好茶,味如甘霖,清香怡人,這才叫物盡其用。」

聽他如此評價,阮靈芝不好意思的說,「不要這麼誇,我和別人正經會茶道的一比,都上不了檯面。」

阮靈芝和唐昊你一言我一語,梁安放下飲料瓶,很不開心,「能不能說點我可以聽懂的?」

「我的意思是,這些東西擱你手裡就是一堆沒用的垃……擺設,到人家手裡才體現它們的價值。」唐昊舉杯說著。

半惑半解的梁安看向她,豪爽道,「那你全部拿走吧。」

唐昊就差沒噴出這口茶水,抹抹嘴但笑不語。

阮靈芝也是一愣,慌忙轉移話題,「你不是要給我看貓的嗎?」

經她提醒,梁安豁然記起這件事,他起身抬手示意阮靈芝稍作等待,自己則快步走出休息室,阮靈芝回過神,視線從梁安舉步生風的背影移開,又迎上唐昊的盈盈笑臉。

不多時,梁安抱來一隻體型瘦小的狸花貓,唐昊已趁剛才的空當將阮靈芝的近況打探個遍,只剩一個至關重要的感情問題。

然而,她見到梁安懷裡縮成一團的毛球,就不由得站起來靠近他們,完全把唐昊拋去腦後。

阮靈芝半彎腰仔細端量,它的圓腦袋上豎著兩隻尖耳朵,毛髮是奶茶般的顏色,眼睛介乎於鵝黃與柳綠之間,像兩顆小孩兒玩的玻璃彈珠,正警惕的看著她。

梁安眼瞼微垂,撓撓小貓的下巴,說著,「它叫pasta,我是在排水管裡找到它。」

阮靈芝疑惑,「排水管?」

梁安重新看向她,「工地上的排水管。」

是一個雨夜,他拎著印有某間超市logo的塑料袋,行走在看不見的雨中,沿街的路燈總有幾盞不亮,雨水簌簌地砸在深黑的雨衣和帽檐上。

走過因驟雨而暫停施工的場地時,梁安突然站住,抬頭向四周張望,嘴裡還叼著一條維生素補充劑,他隱約聽見幾聲微弱的,更像是呼救的貓叫聲,夾雜在這嘩嘩作響的大雨裡。

他靠墻放下手中的塑料袋,目測眼前水泥磚墻的高度,慶幸年少不羈沒學好,梁安輕而易舉地翻了過去,聲音就在這堵墻後排放著的,鋼筋混凝土的排水管附近。

梁安蹲下身,在能容得一個成人鑽過的管道裡,他看到了那一隻連蜷縮都沒有力氣做到的貓,他溫柔地將傷痕累累的它,藏進自己雨衣下的外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