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初冬,電視機裡正播著趙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傳奇,舫城開始下雪,薄如塵埃,從遠處飄來粘在窗玻璃上。
聽見水燒開的聲音,韓煦匆匆跑進廚房,關掉灶火,站到凳子上,提起燒水壺,將開水灌進保溫瓶中,熱霧滾滾,撲得一臉濕氣。
按緊保溫瓶的木塞,他端著盛有熱水的搪瓷杯,回到房間,放在床頭櫃上,扶起躺在床上的女人,她消瘦的仿佛風一吹就折斷了。
她胸口悶咳一聲,伸手示意韓煦拿過紙巾來,捂住嘴巴,將濃痰一般的血揉成紙團。
韓煦接過紙團趕快扔進垃圾桶,接著端來熱水靠近她嘴邊,讓她就著自己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
她抬手擺擺,表示自己喝不下了,韓煦便把搪瓷杯放回床頭櫃上,看著不過十歲的兒子,伺候自己重新躺下,蓋被掩角,她不禁閉上眼,不敢再看,作為一個母親,自生下他後,就沒為他做過什麼,她實在自責不已。
房間外面的動靜傳來,他就知道是韓田野回來了。
走進廚房,韓煦看見他正忙著剪開捆中藥的草繩,倒進砂鍋中,盛水,牛皮紙蓋住鍋麵,掩上鍋蓋,同時說著,「泡二十分鐘,你再把開火,大火,等藥開了轉成小火。」
韓煦邊聽著,邊點頭。
韓田野再次離開家門前,用沾著中藥味的大手,揉了揉他的頭頂。
他站在門口,看著他寬闊的背影,走進漫天薄雪中。
韓煦的媽媽在私營的棉花廠工作,後來有一名工人在廠裡偷偷抽煙,近千噸的棉花轉眼成火海,燒的工廠老闆就此破產,而她結束了長達九年的工作,但因為她長期吸入大量的棉絮弄成肺結核,這兩年情況愈見嚴重,經常咯血。
韓田野診所的條件始終有限,初見癥狀時就把她送到大醫院去了。
可惜花去大筆費用,還包括從親戚那裡借來的錢,仍是不見起色,而且治療過程也折磨著她的身心,他同樣是醫生,看得出沒有什麼痊愈的希望,不忍她再折騰,於是把她接回家,找了一間老醫館開中藥喝。
那天晚上,雪落半尺鋪在門前院中。
韓煦坐在凳子上,捧著臉看電視時,聽見幾聲咳嗽和孱弱的呼喚,他即刻跑進房間。
她瘦成柴火棍的手從被窩裡伸出來,韓煦忙不迭握住,便在床邊地板坐下,忽然很想摸摸她的臉,當他這麼做時,她皺成山脈般的眼角,滑出淚水。
她聲音虛弱而低啞,「媽媽覺得,對不起你,可能,不能看著你長大了。」
韓煦聽著睜大眼睛,愣過後忍不住哭出來。
她一直都知道,他即使受同學欺負,也不敢回家說,害怕沒有人給他出頭,更擔心她會因此愧疚,但是知道又如何,她不能像別家小孩兒的媽媽那樣,去替他出頭,替他理論。
她握緊些手,哽聲說,「你千萬,不要恨媽媽。」
韓煦哭得說不出話來,聳著肩膀,拼命用胳膊抹著眼睛。
窗外漸漸天明,風吹過樹梢的雪,婆娑如歌,她睡著了,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韓田野仿佛早就料到這一天,沒有太多悲痛的神情。
辦喪的人在院中敲鑼打鼓,她靜靜躺在棺材裡,棺材放在的客廳裡,墻上貼著白紙,門外靠著花圈,韓煦卻感覺很寂靜,他想到還有一句,「我不會恨你。」沒有來得及說,她已經悄悄離開,不會再回來了。
阮和平一家來吊唁,過後他拍拍韓田野的肩,輕輕嘆息間瞥見棺材旁邊坐著的韓煦,他隨即推了一下身邊的阮靈芝。
阮靈芝抬頭看一眼她爸爸,得到眼神示意後,她無奈的走過去。
畢竟她比韓煦年長兩歲,要哄小孩還不容易,兩顆糖就搞定,阮靈芝這麼想著,在口袋裡掏找一下,一屁股坐在他旁邊,往他手裡硬塞給什麼。
韓煦疑惑著皺眉,攤開掌心,是一顆大白兔奶糖。
他抬頭看向身旁的人,阮靈芝朝他笑著,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
韓煦對她的感覺比較複雜,阮靈芝的爸爸和他爸爸是好友,家住的也近,經常帶著她來串門,但是他們的關係卻在熟與不熟之間。
因為阮靈芝不跟著別人一起欺負他,也不幫他,只是冷眼旁觀,有時見她穿著紅色的皮鞋,背著書包走在窄巷中,影子投射在磚墻上,嘴裡哼著什麼曲,和落下山的夕陽特別相配。
終於,韓煦記得那天,在他被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推到墻角,正好阮靈芝經過,站住腳,他以為她會出言阻止時,她冷冷地說著,「活該,人家打你,你不會打回去?」
他愣住,接著血氣一下涌上腦袋,結果嚇得她立馬跑走,然後找來韓田野。
此時此刻,韓煦聽著她說,「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爸爸說,你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折成紙鶴,它就會飛去天上,告訴奶奶。」
她往前俯身,瞅準裝飾棺材的白紙花,左顧右盼,偷偷撕下一瓣,再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最近正流行的糖果筆,上面糖果下面是圓珠筆,將這兩樣東西遞給他,「吶。」
韓煦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解釋道,「你寫,我來幫你折。」
他低下頭,握著筆遲遲沒落下,反倒是眼淚先滴下來,不斷打濕白紙。
韓煦泣不成聲的說著,「我不會折,那以後是不是,不可以再和媽媽說話了……」
阮靈芝一愣,直起腰來,「這還不簡單,你來找我啊。」
韓煦哭著看她,她信誓旦旦的許諾,「不管你寫多少,我都幫你折,不信拉鉤。」
阮靈芝朝他伸手,留出小拇指。
突然很想問問她,一直哼的是什麼曲子,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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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煦的意識逐漸清明,抬起胳膊擋住眼睛,好像清醒著,又仿佛在夢裡,夢到小時候的事。
他起身坐在床邊,揉著太陽穴,掃過檯燈下放著的手機,驀地想起什麼,急忙拿過手機按亮屏幕,果然見到兩通未接電話,和一條未讀短信。
約好這周六和安熹微見面,估計是昨晚加班到凌晨三點多,他睡過頭了。
韓煦來到這座城市就過著三點一線的工作生活,還是頭回走進這裡的shoppingmall,費了些功夫才找到短信上的泰國菜餐廳,它位於室外廣場的四樓,一半露台,一半室內,裝修精緻,紫色的帳幔掛在天花板,燈光透過輕紗落下,格外嫵媚。
韓煦剛撥去電話,就看見阮靈芝揮著手臂,他隨即示意身後的服務員,然後走到她們坐的位置,拉開阮靈芝旁邊的椅子,正好面對著安熹微坐下,「不好意思,來晚了。」
「整整一個小時,我都快餓死了。」安熹微拉起袖口,點了點手錶,接著一臉不信的說,「別說你是要見我太緊張,在家梳妝打扮才出門。」
韓煦不由得失笑,解釋,「睡遲了。」
他這一說,阮靈芝握著水杯的手一頓,記得以前,從來是韓煦來叫她倆去上學,不管晚上覆習到多晚,他依舊能按時起床。
所以,安熹微愣愣的說著,「不容易啊,你還能睡遲。」
韓煦笑笑,輕描淡寫的說道,「加班加晚了。」
下午兩點半,一桌的菜掃蕩大半,另外還有一瓶紅酒,阮靈芝和韓煦就嘗幾口,剩下全被安熹微一個人喝光了。
幸好韓煦在,不然阮靈芝真控制不住,一邊傻笑著,一邊胡言亂語想要搶空周生生門店的女人。
他倆架著安熹微走在商場裡,她一路嚷著東面a門,等到他們從東a門走出來,阮靈芝第一眼就看見穿著校服的李若尋,他幾步走來,扶住安熹微。
「你怎麼來了?」安熹微很是疑惑的指著他,問,「你今天不是去學校補課嗎?」
阮靈芝無奈的說道,「是你打電話叫他來的。」
安熹微一聽,恍然的眨眨眼,「哦,是嘛?」
李若尋表情不大好看,陰沉沉的,什麼話也沒說,對她和韓煦點頭,跟著試圖將醉醺醺的人扶進計程車裡。
安熹微扒住車門,對他們揮著手說,「那我走啦,拜拜小煦,拜拜靈芝!」
坐進車內,她還要爬過李若尋,按下車窗,招來阮靈芝,目光灼灼地握著她的手說,「祝你和那個小紈褲,百年好合。」
離得不遠,韓煦將這句話完完整整的聽去,慢慢黯下眼眸。
計程車開始緩緩行駛,安熹微最後鑽出車窗說著,「拜拜!」然後被李若尋拉迴車內。
看著她的背影,韓煦說道,「我去攔車。」
阮靈芝回頭來不及出聲,就見他走到路邊,等她再看向那輛漸漸遠去的計程車時,不由得一愣。
計程車後窗玻璃是半透明的,阮靈芝似乎看見……
他們,在接吻。
直到韓煦呼喚她,而那輛車也拐彎消失在視野,阮靈芝才回過神。
剛上車,韓煦就提出到他家坐坐,因為他從事的金融行業,要接觸各式各樣的客戶,也不能總呆在一個區域活動,所以希望阮靈芝能幫他研究一下這座城市的攻略,上次深夜打電話給她,也是這原因。
阮靈芝不好拒絕,加上她對韓煦毫無戒心,猶豫片刻,就答應了。
韓煦住的也是一室戶,和她租的房面積差不多大,一眼能覽盡,環顧四周生活痕跡很重,大概上一個房客剛走,他就搬進來了。
他進門先問阮靈芝要不要喝水,她隨口說道,「來一杯藍山咖啡。」
韓煦笑一聲,走到廚房給她倒來一杯白開水。
他轉身將水杯遞給,坐在餐桌邊的阮靈芝,她接過輕聲說著,「謝謝。」
因為這天氣突然間升溫,明天又要下雨,簡直莫名其妙,阮靈芝好不容易在一堆冬衣中,翻出一件藕粉的薄款針織衫,有點透,領口有點低,所以她裡面穿著打底的黑色吊帶背心。
韓煦目光不著痕跡的掠過她的鎖骨,一縷發絲自然的垂落在那,衣領很寬,而白如霜雪的皮膚上,有一道若隱若現的暗紅色印子,他不是三歲小孩,怎麼可能不明白那是什麼。
於是,他問道,「你和梁安在交往嗎?」
他開口的同時,阮靈芝的手機震動起來,韓煦的話就像閃過腦中,她沒有細聽,就先接起電話。
阮靈芝撇過頭,語氣無奈又佯怒的說著,「我不是說等會兒就給你打電話嘛。」
梁安皺起眉,扁著嘴,「今天是周六,又不要上班,你在做什麼不能給我打電話?」
韓煦聽著她的聲音,看著她含情的眼睛,被幾縷散落的發絲擋住,說不出的柔美,有些情緒一直被他壓抑著,自梁安的出現,開始潰爛,腐蝕他的血肉。
「你們分手吧。」韓煦聲音清冷說著。
阮靈芝怔愣的轉過頭,看著他,「你說什麼?」
而手機那邊,聽見男人的聲音,梁安立刻站起身來,嚇得趴在他腳邊的jake,跳起來叫了兩聲。
韓煦沉聲重複一遍,「你們分手吧。」
阮靈芝在他說出這句話時,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