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哦,我就是耿耿。
後來回想起來,你說人這一輩子有幾次機會能用「老子就是XX」的句式對別人說話?
他張口結舌半天,然後才想起來微笑,說,我叫余淮。
這個男生長得……挺讓人沒印象的,小麥色皮膚,小眼睛,笑起來眯眯的挺可愛。白T恤牛仔褲,乾乾淨淨的,一看就是個乖孩子。
我點點頭,說,以後就是同學了。
他說,是啊,以後就是同學了。
我說,今天天真熱啊。
他說,是,是挺熱。
我又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啥了。他也張了張嘴,好像因為每次都是我來起話題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然後我們就都笑了。操場的另一邊是鬧哄哄的排隊勝景,這一邊是孤寂的大排紅榜,和兩個社交障礙的新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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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看長度,竟然很均衡。
女性能頂半邊天,誰說女子不如男。
大家都在謹慎地打量著新同學,隊伍後面就是黑壓壓一大片家長,整個操場就像動畫片裡面的日本牛肉鍋,雖然食材都是一排一排碼得整整齊齊,可是還是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騰騰的泡泡。
排隊時間太長了,也不知道主席台上到底在搞什麼鬼,中國就是這樣,台下的圍觀群眾永遠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什麼,別人鼓掌你也跟著呱唧呱唧就對了。
不小心打了個哈欠,特別充分的那種。
余淮站在我旁邊,問,「昨天晚上沒睡好?」
我大笑,周圍人紛紛斜眼看我,於是我趕緊閉上嘴。
「恭喜你,終於找到話可以說了。」
余淮翻了個白眼。我猜是這樣,因為他眼睛太小,我也看不清楚。
「反正我昨天晚上沒睡好。」他說。
「正常,我小學每次運動會前一天晚上都睡不著。只要第二天有大事兒,我就失眠。根本上這都是心理素質差的表現。」
他沒說話。
但是他在看我。
我裝鎮定,不到一分鐘就失敗。我剛說過,我心理素質差。
「看你小姑啊?!」我低聲罵了一句。
他驚訝地張大嘴,「我靠,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我才發現,你說話特像我小姑姑。」
我怒視他。
他結結巴巴地說,「表情、表情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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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主席台上的副校長開始對著麥克風「喂喂喂」,喂起來沒完。
校長說了什麼我都沒怎麼聽,我滿腦子都是他小姑姑。
末了,趁著校長三句一頓大喘氣的空隙,我不甘心地問,「我長得那麼老嗎?」
他忙不迭地搖頭,還挺識相的。
然後說,「我沒說你們長得像。我小姑姑比你好看多了。」
最欠扁的不是這句話,是他的語氣。
認真,無辜,且誠懇。
「我小姑姑也在振華。」他再接再厲。
這回倒是我吃驚了,「你小姑姑多大?」
「和咱們同歲,」他頓了頓,「你屬兔還是屬龍?」
我在心裡問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加上小姑姑,「我屬……虎。」
「哦,前輩。」他微微一欠身。
他媽的。
「是虎尾巴,」我強調,「年末。」
他搖頭,「你就是屬虎屁股,也是虎。」
我無語,只能把話題拉回到他小姑姑身上。
「那你小姑姑也是新生嗎?在哪個班?」
他歪頭愣了半天,才輕輕嘆口氣,「一班。」
「靠,」我完全不再計較剛才他對我的不敬,瞬間覺得自己能像他小姑姑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你小姑姑是個牛人啊!」
「是啊。」他看著天,不知道在想什麼。估計又是在糾結尖子班的問題。
「不過,你們同歲,為什麼你要叫她小姑姑?」
他扳著手指頭開始算,「中考結束之後我爺爺過60大壽,但是其實我曾爺爺是她外公的大哥,所以她媽媽是我的姑奶……不對,呃……我爸爸叫她媽媽姑姑……所以……」
我腦袋裡面的神經元已經被搗成了漿糊。
「所以你就叫她姑姑?」
「大人是這麼說的。」
「那她叫你什麼?」我笑噴,「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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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把我晾在一邊不搭理了。小姑姑的話題無法繼續下去了。
主席台開始一片混亂。各個班級的家長代表上台抽籤選擇班主任,我百無聊賴地低頭玩相機。
翻到大叔和余淮的那張,忍不住笑出來,歪頭仰視身邊臭著臉的余淮。
也許是彌補了小眼睛的劣勢,挺直的鼻樑和深刻立體的骨骼構架讓他的側臉遠比正臉好看。我想都沒想,抓起相機就照,那一刻陽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時機好得不得了。
然而「卡嚓」一聲吸引來了包括余淮在內的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著照相的方向和姿勢,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一行為。
「你……」余淮面色尷尬。
「我……」我突然鎮定下來,「同學,你讓一讓,擋我鏡頭了。」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偽裝。
余淮耷拉著眼皮譏諷地看著我,往旁邊一閃身,剛才被他的腦袋擋住的大太陽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燦爛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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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班主任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教物理,叫張平。他站在那兒,幾乎和黑板融為一體。
排隊進教室的過程中就聽到很多家長不滿的抱怨聲。
「剛才穿亞麻連衣裙那個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籤,也不徵求意見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誰家家長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這麼個新分配的小老師,還是男的,能管好班級嗎?第一次教課,什麼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長相就鎮不住這幫學生。這班級要是亂套課怎麼辦啊。」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後,我也會成為這樣為了子女關心則亂毫無邏輯和涵養的大嬸嗎?
又或者,富有邏輯,富有涵養,可是從不為子女慌亂,就像我爸我媽?
我突然轉過頭去看余淮。教室的座位並沒有分配,大家都是隨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邊。那一刻我腦子裡面有個荒謬的問題,這個男生要是當爹了,跟兒子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呢?
這教室裡面每一個用淡漠表情掩飾期待和興奮的孩子,每一個自以為站在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個充滿了各種期望和目標並志在必得的未來贏家,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假期見各種親戚,被大人摸著頭誇獎,他們說,啊喲,振華啊,進了振華不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北大清華嗎?
我笑。
當年的沈屾,在我們心裡,也等於是一隻腳踏進了振華。然而真正決定命運的,卻是另一隻腳。
我輕輕地嘆口氣。
余淮轉過頭,「你怎麼了?」
我大腦短路,脫口而出,「你說你要是當了爹,是什麼樣子啊?」
他滿面通紅,我也是。
這是怎麼了?我發現,自從考上了振華,我的智商原地不動,情商卻朝著尖子生靠攏,穩步下降。
很長時間,張平在講台前整理各種即將分發的資料,班裡面新同學竊竊私語互相介紹,我們卻像兩尊石雕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尷尬地偏過頭去看窗外陽光曝曬下熙熙攘攘的家長們的時候,他突然很認真地說:
「保守估計,那應該取決於孩子他媽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