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時候,站在家門口打開書包,發現鑰匙掉進小口袋的夾縫裡面,無論如何都夠不到。我低聲咒罵了一句,突然聽見屋子裡面的腳步聲,穿著拖鞋軟塌塌地朝著門口走過來,一聽就是媽媽。
她打開門,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愣著幹嘛,趕緊進來,外面一股熱氣。」
我不是做夢。她說話還是這麼快速果斷,帶著一股天生的衝勁兒。
「你怎麼來了?」我很驚喜,可是話一出口就有點不對味兒。
我站在家門口,問我親媽為什麼出現在這兒。
幸虧她毫無知覺。她從來不像我這樣喜歡東想西想的。
「廢話,當然有事,」她把拖鞋扔到我腳邊,「趕緊進屋擦擦汗!」
我進洗手間洗了把臉,擦乾,然後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冰鎮可樂,剛拉開拉環,就被奪走了。
我爸把它放在茶几上,「冰涼冰涼的,對脾胃都不好,剛從外面進來,喝點溫水最好,這個放在這兒晾一晾,暖和了再喝。」
「爸,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說可樂應該放暖和了再喝的人。」我從茶几上重新拿起可樂,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一下去。
真他媽舒服。
他沒有再嘮叨,突然嘆口氣。
「你啊……要是你媽這麼說,借你十個膽兒你也不敢頂嘴!」
「我喝一百罐可樂,她也不見得能碰見一次。」
我說完,三口人都沉默了。我爸低著頭,我媽出現在客廳門口面無表情,我舉著可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喝,客廳裡只有可樂罐裡面的氣泡爭先恐後地破裂,製造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耿耿,」半晌我爸突然開口,「今天報到……怎麼樣啊?」
「挺好,」我說,「人挺多的,分班了,我在五班。抽籤選了老師,老師說開學那天要收費……各種費。」
我坐到單人沙發上,我爸媽坐在對面的長沙發上,狀態很像三堂會審。
「喝點解解渴差不多了,你那胃受得了嗎,還喝起來沒完了!放茶几上一會兒再喝!」
我媽突然□來一句話,瞪著眼睛,聲音又急又大,嚇得我小心臟一收縮,可樂差點直接朝他們飛過去。
我撇撇嘴,把可樂放回到茶几上,我爸在旁邊很無奈地嘆口氣,不知道是為我還是為他自己。
「老師是教什麼的啊,男的女的,多大歲數?」我爸開始和顏悅色地轉移話題。
我順坡下驢,「男的,大學生,剛畢業,教物理,叫張平。」
數學老師叫張峰。我把後半句剎住閘,憋回肚子裡面。
「大學生?男的?」我媽不知道又開始想像什麼了,「能靠譜嗎?自己就是個孩子,怎麼當班主任帶班啊?」
她突然掏出電話開始翻通訊錄,「前兩天吃飯的時候剛好認識你們一個副校長,我問問她,要麼換老師,要麼調班。這哪行啊,這抽籤肯定有貓膩!」
我爸皺著眉頭試著反抗,「你別聽風就是雨,年輕老師的教學水平未必沒有年紀大的老師好。」
我媽突然笑了,慢悠悠地來了一句,「年輕當然好。」
我一開始完全摸不著頭腦,就看見我爸臉色有點發青,但也沒說話。不過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講話,只是礙著我的面子。
然後我就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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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是你非要離婚的。」我輕聲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終於看到了她對我爸再婚的一點點醋意和不滿。原來不是絲毫不在乎的。可是不是這種方式,絕對不是。
不是兩個人各自生活單身到老互相折磨。
我媽突然站起來,我抬頭,她的眼神裡面有種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憤怒和悲哀。
我說不清,總之看得我心裡一陣陣難受。
然後她平靜下來,說,「總之調班或者換老師的事情我再跟人家溝通溝通。你也別四處亂跑亂玩了,開學前幾天好好溫書,我看人家很多要升高中的孩子都已經開始上補課班提前學習數理化了,你也上點心!」
說完就走到玄關那裡,換上了高跟鞋,「先走了,我下午還有個會。」
直到大門被關上,發出砰的聲響,我和我爸都仍然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像兩尊呆滯的石像。
我爸搓著手,許久不知道說什麼。
還是我先開口的,「爸,如果我媽說想跟你復合,不想讓你結婚,你們還會在一起嗎?」
他驚訝地看著我,很長時間之後,才笑了,「傻孩子,怎麼可能?」
這就是大人回答問題的方式。他只說不可能,卻不告訴我,是不可能在一起,還是我媽媽不可能妥協回頭。
然而我的勇氣已經見底了,我沒法繼續追問。
他站起身,背對著我開始倒水。我癱在沙發上,好像剛剛生了一場大病。
「耿耿?」
「什麼?」
「你……我和你齊阿姨結婚……你真的不介意嗎?」
我低頭笑了。
這不是我最想要看到的。我不希望他們結婚,因為我有自己所希望的。
「不介意。」我說。
他把玻璃杯放在我們面前的茶几上,說,「還是喝點溫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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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畫面。
我悄悄拿起我房間的分機。我爸正在客廳看電視,應該聽不到。
我撥過去,撥號音剛結束,就被接了起來。
「您好,」我媽的聲音依然很有精神頭。但是我覺得很奇怪,她的手機沒有來電顯示嗎?打電話的人不是我爸就是我,說什麼「您好」啊?
「媽?」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哦,是你啊。」
原來她在等客戶的電話,手機剛響,就接了起來,根本沒有看是誰。
「怎麼了,什麼事兒?」
我躊躇再三,終於把道歉的話說了出來,「媽,今天是我不對,我……」
她打斷我,「行了行了,小孩子懂什麼,你要是就為這個,那沒必要。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上點心就行了。我先掛了,我這邊還有事,我怕一會兒客戶電話打不進來。」
我長嘆一口氣,我媽還是我媽。
可能是覺得自己話說得太快,她放慢了語調,「今天沒時間,我明天給你往家裡打電話吧,你開學的事情……我看看能想到什麼再囑咐囑咐你吧。你上高中了,也不是小孩兒了,補課班也好,以後的發展和目標也好……」
她停頓了很多次,好像思路也很混亂,反正我是沒聽懂她到底想要說什麼。
「媽。」
「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
「說!」又急上了。
「我不想換班,我們班主任也挺好的,你別瞎操心行嗎?」
她半天沒說話,「你自己看著辦吧,咱倆改天再談。我掛了。」
我長出一口氣。
腦子裡面出現的竟然是余淮的臉。
他笑嘻嘻地,像是開玩笑,很隨意,但又非常真誠。
我們坐同桌吧。
這句話幾乎是我對振華唯一的好感和期待了。那些望子成龍的父母一臉焦灼,志在必得的孩子一臉冷漠,未來的三年,我想我會為自己偷吃了沈屾的靈藥而付出寂寞獨守廣寒宮的代價。
至少還有一個初相見的少年,友好單純。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他們各自想要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希望我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許那已經都不重要了。我以幸運兒的身份進入了一個並不屬於我的學校,背後又是一個被排列組合到面目全非的陌生家庭,而我自己,好像一下子就從擴大的縫隙中掉了下去,誰也沒發現我不見了。
我因為余淮的邀請而覺得生活充滿陽光。
又因為一罐夭折跑氣兒的可樂而迷茫失落。
最容易讓人感到溫暖和驚喜的是陌生人,因為你對他沒有期望。
最容易讓人感到心寒和悲哀的是親人,因為你愛他們。
我只是突然想要抓住一個陌生人而已。
我爸突然敲了敲門,走進來,說,你齊阿姨提醒,我才想到,耿耿啊,你想不想要個手機?
我騰地一下從床上蹦起來。
我是個很膚淺的人,於是現在我開始喜歡上這樣的家庭和生活了。就像我初中的死黨所言,當你的父母在感情上虧欠了你,你就有極大的可能得到物質上的極大補足。
我願意做感情空虛的有錢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