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說我要說自己一點都沒難過,那是假的。考上振華的那點廉價的小興奮都隨風飄散了,就剩下我自己一個風中凌亂。
晚上我爸問了我成績,我很不好意思地交上成績單。當然是兩份一起,我想要向他表明,第一,我入學成績就差,37名,中後游;第二,連他自己都承認我的入學成績存在相當一部分的撞大運成分,現在我們將這些虛假繁榮剔除掉,我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摸底考試中的46名。
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希望他在看到成績單的時候能理解我的苦心和所有說不出口的話。
然而實際情況比我想像的還好。
我爸把兩個成績單看反了,還很激動地說,你看看,你進步了9名呢!
我覺得我應該對我爸更好點。真的。這麼好的爹,他們有嗎?!
不過唯一知曉真相的我自己還是在看到我爸書桌上面的唐詩宋詞集時候傷感了。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還正好翻到最喜歡寫無題詩的李商隱同學的那一頁。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其實我不知道這兩句話到底什麼意思。但是就是一下子被擊中了,古人真厲害,不管他們實際想說的是什麼,限制在一行最多7個字裡面,讀者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
我覺得我的確是偷了別人的振華。高處不勝寒,我已經預感到自己冰凍的未來了。
我唯一不該做的就是在電話裡面跟我媽提到了這件事。她完全無法理解我婉轉的小心思,對著電話大吼,「是個人就應該因此想到要發奮讀書提高成績,就你能聯想到自己來錯地方了,你說你有沒有點出息?我問你那你應該去哪兒?!」
我靠。翻身睡覺,振華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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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底考試的風潮過去,九月正式開始。
九月是多麼美好的月份,天氣涼爽,空氣清新,周杰倫發新專輯。
如果不是所有的升旗儀式上面主持人總要提到這句欠揍的「金秋九月,秋高氣爽,金風送爽」的屁話。
但是的確,秋高氣爽,金風送爽。一切都金燦燦的,我的呼吸也格外暢快,趴在桌子上呆望窗外陽光燦爛天下太平。
不過我必須要承認,九月最讓人不爽的,就是新學期。課程對我來說,有那麼一點點難。
所謂「一點點」的意思就是,上課時候,聽聽全懂;做卷子的時候,做做全錯。
我覺得我都聽懂了啊,那些定義,那些定理的推導,為什麼一做題就犯傻呢?
振華沒有給學生統一訂練習冊,關於這一點我還曾經問過余淮,如我所料地收到鄙視。
「學校沒有義務給我們安排指定練習冊啊,市場上那麼多,你自己根據水平去挑就好了,根據能力,愛做幾本就做幾本。話說回來,如果他定了練習冊,但是是我不喜歡的類型,那我也不會做,白白花錢。」
我只好沉默。
不過每科老師都會下發海量的練習卷子,但是學生是否按時完成了,老師也不過問——他們上課會選擇性地講講卷子上的題,方式就是「大家注意下第5題,其實有種簡便算法,我們假設XXX……」
也就是,我會做的那些題,都不在他們的提醒範圍之內。他們也不關心我做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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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老師是個白白胖胖的年輕女人,聽說是個新老師。作為文理分科前頗受歧視的「副科」(史地政)教師,她第一堂課就用了二十多分鐘端正我們對文科的偏頗認識。
「很多振華的同學從小就認定了學理科,對文科絲毫沒有瞭解,只認為那是理科跟不上的人才學的,我覺得這種認識都很膚淺,文科其實也很不容易學,只能說各有側重……」
我在下面拚命點頭。
余淮正在翻英語卷子,側過臉撇我一眼,「你想學文啊?」
我愣了愣,還真是沒想過。
「我就是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
「文科本來就比理科簡單,有什麼道理啊?」
我怒,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怒什麼,文科又不是我媽,我捍衛它做什麼。
「那麼簡單你為什麼不去學?」
左前方的簡單聞聲回頭朝我們看了一眼——我連忙陪笑臉,表示不關她的事。
「因為我想造原子彈玩,你管?」
我……的確管不著。
後來我想了想,也許是因為同樣身為振華的弱勢群體,我不自覺地對文科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戰友情誼,好像抬高了文科的地位,就等於抬高了我自己的地位。
詭異的邏輯,莫名其妙的榮譽之戰。
「我說真的,別學文科。」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我以為話題都結束了,他突然又飆出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接了一句,「嗯,我不學文。」
然後他笑了,沒有看我,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朝他的英語卷子賣笑。
他專心寫字算題的時候,特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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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地理老師開始進行正式的教學內容——地球運動。
聽得我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是我的智商問題還是她的教學水平問題。我發現文科的確比理科難懂,因為物理我都聽懂了,可是我聽不懂地理。
講到近日點遠日點的時候,地理老師停下,笑眯眯地問講台下面心不在焉的同學們:「咱們振華是不是不少競賽生啊,有沒有物理好的同學知道開普勒三大定律?」
班裡面安靜了一會兒,然後余淮懶懶散散地舉手了(我感覺那副懶散的樣子是裝的,肯定是裝的!!)。
他放下英語卷子,站起來說,「這三條定律應該是17世紀初開普勒發表在他自己寫的書裡面的,第一定律又叫軌道定律,是說所有行星繞太陽運動的軌道都是橢圓,太陽處在橢圓的一個焦點上。」
我當時很想拽拽他的袖子問問,那個開普勒還是開普敦的(我沒聽清),憑什麼這麼說啊?而且,橢圓……一共幾個焦點?
「第二個定律就是面積定律,也就是說,對於任何一個行星來說,它與太陽的連線在相等的時間掃過的面積相等。」
說到這兒,他跑到講台上畫了一個橢圓,太陽,地球,連了幾條線。
「形象點說,用S代表太陽,E代表地球,就是在面積上,SAE=SBE'=SCE」。」
他撓撓後腦勺,「這個的證明涉及到角動量的問題,不廢話了。」
謝謝你。我在心裡感嘆。
「第三定律是在幾年後才發現的,應該是叫週期定律,也就是所有的行星的軌道半長軸的三次方跟公轉週期的比值都相等。」
後來他說的話我就完全聽不懂了。
一涉及到數學公式,我就當機了。
結束的時候,他還頗為謙虛地說,「估計很多同學都知道這三大定律,其實我的理解也不全面,班門弄斧了。」
我靠。
他坐下之後,繼續做英語單選,一臉嚴肅,好像根本沒看見講台前既興奮又嚴陣以待的地理老師。地理老師對他大加讚揚,他卻好像沒聽到一般。
可是我卻發現了他抿著的嘴角,努力壓抑著上揚的弧度。
「想笑就笑吧,你剛才很拽。」我非常體貼地說。
於是他終於面紅耳赤地趴在了桌子上,「耿耿,我跟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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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本加厲。
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此刻的地理老師。余淮的表現好像踩了她戰鬥模式的開關,為了表現她不輸於這群高一毛孩子的專業知識,她講的課直奔天書而去。
「她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感嘆。
「其實,地理是理科。如果你大學時候要修跟地理有關的,大氣,地球空間科學,地質,統統都是理科。」他一邊轉筆一邊說,順便還答了一道單選題。
我覺得余淮一系列所作所為,根本就是在絕我的後路。
不過在振華上課的這兩個禮拜,有件事情讓我很憋悶。
以前在13中上課的時候,課堂氣氛很輕鬆(也許是因為沒幾個人聽),如果聽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皺著眉頭用茫然的目光看老師,她就會仔仔細細地再講解一遍。
可是現在,我不大敢舉手說自己沒聽懂。安靜的課堂上,我怕自己的突兀被人笑話。
這是很小家子氣的行為,我知道,而且本來我在這個班裡面就沒什麼面子可言,但是我仍然不敢。
振華老師的特點就是,書上有的東西,他們基本不怎麼講,我也習慣了自己看書預習。不過他們上課會引申出來很多定理和簡便公式,搞得我壓力很大。
不到一個月,我就發現我從聽聽全懂變成了聽聽全不懂。
我很著急。雖然還有一個多月,可是期中考試就彷彿秋後問斬的劊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朝著我的小細脖子砍過來。
張峰的數學課講得旁若無人,夢遊一般。雖然余淮評價他的課講得不錯——估計是針對他們那樣的水平來說的吧,反正我不喜歡他。
終於在又一次他一筆帶過某個定理的證明時,我絕望地趴在桌子上,深沉地嘆了口氣。
一邊在做練習冊的余淮突然頭也不抬地大喊一句,「老師,我沒聽懂,你把證明推一遍可以嗎?」
我猛地抬起頭看他,沒聽懂?他根本沒有聽課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地彎起嘴角。
我突然心裡一暖。
張峰詫異地看他,那張白臉上終於有了點像活人的表情。
然後緩慢地轉過身,在黑板上推導公理推論3的證明過程。
我趕緊抓起筆往筆記上抄,眼睛有點熱,說不出來為什麼。但沒有對他說謝謝,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