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應的,張平就可愛得多。
雖然余淮不是很喜歡聽他講課,因為他講得太簡單。不過余淮並沒有說,只是我猜測的。他從來不會刻意賣弄自己對於高難度的偏好,尤其是在我這種需要平和派教師的人面前。
張平每每結束一個知識點都會巡視全班,用一副有點欠揍的表情。我就會在這個時候朝他擠眉弄眼表示我沒聽懂,然後他就會重新講一遍。
而且絕對不會難為我嘲笑我。
我真的好喜歡他。
後來有段時間很多老師都覺得余淮在故意搗亂。尤其是張峰,他看余淮的眼神越來越古怪——想來一個上課不怎麼聽課的尖子生屢屢高喊自己聽不懂讓他重講,除了故意作對,找不出第二種解釋。
終於在又一次余淮喊自己聽不懂之後,張峰把粉筆往講台上一扔,左手扶眼鏡右手合上講義,薄唇輕啟打算要說點什麼。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也很大聲地喊了一句,「老師,我我我我也沒聽懂!「
他呆住了。
然後嚥了口口水,慢悠悠轉過身,重新把那道題講了一遍。
最後頗有深意地盯了我們兩個半天。
余淮頭也沒抬,撇我一句,「你看,說不懂也沒什麼難的嘛。」
他根本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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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簡單跑過來跟我聊天,提起余淮,嘿嘿笑了半天,說,「我也很多聽不懂,所以我那段時間也很感謝余淮啊,他喊不懂的那些題,正好也是我不敢問老師的。」
那個被簡單喊作β的黑丫頭,名叫蔣年年,她也湊熱鬧奔過來說,「對啊對啊,余淮好帥啊,每次他說他聽不懂,我都很想在後面致敬,跟一句,『老娘也聽不懂』!」
旁邊很多群眾附和,我才發現,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原來這麼多人聽不懂。
但是心裡卻還是有點不是滋味。我很想告訴他們,余淮並不是真的聽不懂,他也不是為了造福社會而假裝不懂。
他是為了我。
小家子氣又泛上來,被我憋回去了。
我到底在鬱悶什麼。
於是上課的時候我偷偷給他傳紙條,也許因為當面說不出口。
「我不懂的地方,會自己問老師的,如果還是聽不懂,我就問你,你給我講,好不好?省得老師誤會你搗亂。」
他盯著紙條,揚揚眉毛,有點詫異。
我以為他沒明白,抽出一張紙打算再解釋解釋的時候,他突然說,「直接說話多方便,你寫什麼紙條啊,不嫌累啊?」
我挫敗地臥倒在桌子上。
在我恬不知恥地帶動下,簡單她們也漸漸習慣在課堂上舉手讓老師講的慢一些,細一些。班裡的氣氛似乎輕鬆融洽了許多。
我的心裡也輕鬆了許多——好像終於把這個不知情的傢伙從聚光燈底下搶回來了一樣。
可他還是很耀眼。有很多女孩子不敢看韓敘,卻很大方地跟余淮開玩笑,班裡的男生也常常摟著他的脖子拽他去打球。
我有一個很出色很招人喜歡的同桌。
所以我有時候變態地安慰自己,你離他最近。
但是這又代表什麼呢?
我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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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爸破天荒沒有開電視看新聞聯播。
所以飯桌上很安靜,我們面對面沉默無言,忙著往嘴裡扒飯粒。
我爸做的油麥菜是一絕,我正在起勁兒地嚼,他突然放下碗,說:「耿耿啊,我和你齊阿姨,決定國慶節的時候領證。」
我把嘴裡的食物嚼得很細很細,慢慢嚥下去。
「哦。」
白色燈管亮得刺眼,對面我爸的臉,有點不真實。
「我們心想,拖著也不是個事兒,何況又不需要怎麼操辦,所以用不著準備什麼,正好國慶節你們兩個孩子都放假,我們就請雙方老人和幾個親戚朋友,一起吃個飯,就行了。」
我點頭,繼續夾菜。
我爸好像沒什麼話說了,畫蛇添足地問,「你……沒意見吧?」
我搖頭。
對面的男人,很侷促,好像這番話完全沒有把他心裡的大石頭卸下去。
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們做婚前財產公證嗎?」
我自己都楞了一下。何況是我爸。他慢慢地起身去盛飯,電飯煲在角落,背對著我,慢慢地說,「沒那個必要。房子存摺什麼的,全都是分開的。就是人湊在一起做個伴。」
我就和被踩了開關的地理老師一樣,軸得很。
「還是做一個吧,也不傷感情。」
他沒說話。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到底在做什麼,正想要說點什麼補救,他把米飯遞到我手裡,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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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沒有失眠,相反我睡得特別早,也沒給我媽打電話。
盯著數學卷子的時候,所有家庭紛擾都化作了周公的絮叨,我早早沖涼,吹乾頭髮就爬到床上睡了。
半夜突然醒了,也沒做噩夢,就是醒了,心裡很不踏實。
我爬起來,發現書桌上的水杯空了,想要去客廳倒杯水。看了一眼表,兩點半。
發現我爸那屋檯燈還亮著,門也開著,橘色的光芒從門縫透出來,在地板上打成一道短短的路。
我輕手輕腳走過去,發現我爸背對著我,坐在小沙發上抽菸。
我爸從來不抽菸不喝酒。雖然在政府機關,可是他的部門與世無爭,稍有應酬。我記得小學時候同學們聽說我爸菸酒不沾,特別羨慕,都說我爸正派。
那時候我多驕傲。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評價父母,標準從正派變成了有能耐。那些大腹便便天天半夜回家去應酬飯局的老爸備受推崇,我爸也就退出了優秀家長的歷史舞台。
我默默看著燈光下裊裊升起的煙霧,而我爸,則抬頭盯著牆上的一片突兀的空白。
四四方方的空白,很乍眼。
這是爺爺奶奶給我爸的房子,有些年頭了,很久沒有重新粉刷過牆壁,隨著歲月沉澱,牆壁再也不是雪白。而那片空白,則是因為原本掛在那裡的照片剛剛被取下來,所以未經污染,仍然乾乾淨淨。
我爸媽的結婚照。
他們倆離婚的時候,誰都沒有把照片取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我是唯一一個注意到的人,也沒有提醒他們。
結果在我中考前夕,他倆因為我報志願和複習等等一系列問題上話不投機,我媽突然看到了牆上乍眼的結婚照,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說,這玩意兒還掛著它幹嘛?
我爸也突然來了脾氣,二話不說踩在桌子上就把它取下來扔到了陽台雜物堆。
然後就留下了一片白。
我不知道在門口呆站了多久,直到我爸回過頭,驚訝地看著我。
燈光下他的臉很疲憊。
「爸,睡吧。」我說。
假裝沒看到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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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下子就不想說話。九月末的時候,我們迎來的秋季運動會,在那片被張平引以為傲的體育場上。我遠遠看著看台一角,高三的那群低著頭做題分秒必爭的學長學姐也許就是將來我的模樣。
只有我們高一這群學生還煞有介事地排練走方陣,喊口號,穿整齊的檢閱隊隊服。那些高二高三的檢閱隊伍完全沒有規定服裝,大家像完成任務一樣走了一圈。
我托腮看著余淮他們這些男生參加各種項目,胸前背後用曲別針別著運動員號碼,「生龍活虎」的樣子,自己的眼皮卻都要黏連在一起了。
韓敘竟然也參加了800米和4X100米接力。我懷疑他那清瘦的小身板會不會因此陣亡,當然這種話是斷然不能在簡單面前說的。
張平很高興,簡單和β等女同學對運動會傾注了很大的熱情,寫宣傳稿和噁心死人不償命的詩朗誦往主席台送,被選播之後會給班級加分——只有我從簡單那首「贊800米運動員」裡面聽出了濃濃的比奧利奧夾心還甜的傾慕。
「你就那麼喜歡他啊,不就是成績好的小白臉嗎。」
她終於在座位上消停了一會兒,我嘆口氣慢悠悠地說。
簡單和β是振華裡面讓我覺得放鬆的少數派。你看到她們的臉,不會神經質地聯想到成績單。
她有點不爽,但是語氣很和善,很像傳教士在給我洗腦。
「什麼小白臉啊,長得白不是錯。你不瞭解他,我知道很多人都覺得他傲,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本身就不是活潑的性格,也不自私,你看他不是很積極地參加運動會了,不像咱們班有幾個同學,一直埋頭做題,余淮在講台上號召報名,理都不理。而且,其實我早就認識他,真的,不過他不知道。他從小就特別優秀,我覺得這樣的人,有點傲氣也是正常的吧……」
我不得不提醒她,「簡單,你說話前後矛盾了。」
她根本沒搭理我,完全沉浸在了韓敘的歷史長河中,「而且他其實挺善良的,常常給我講題,哦,他理科好,但是語文成績也特別棒,作文寫得特別好,引經據典的。韓敘不是書呆子,他喜歡玩遊戲,上課時候常常在底下打NDS,你知道NDS是什麼嗎……」
我覺得她的開關也被我不小心踩到了。
不過我卻很羨慕她。
我發現我好像也有一點喜歡一個人。但我不確定,更不敢像簡單這樣,大聲地說出來。
九月就要結束了。
我的成績一塌糊塗,我爸爸要結婚了,我坐在一個光芒萬丈的傻小子身邊,我突然很不開心。
你知道,最讓人難過的天氣,其實是晴空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