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的那天早上,我差點遲到,衝進運動場入口的時候,看到三種顏色的校服海洋。
白藍綠。很乾淨,很清冷。
大家穿得遠比運動會時候齊整,高三的學生基本上也沒有攜帶練習冊的。
一個右胳膊戴著紅袖標的高二學姐雙手插兜站在門口,看起來有點眼熟。
「高一的?」她微笑。
我點頭哈腰,「不好意思,遲到了遲到了,不會記名扣分吧?」
她笑得更燦爛,「你從小學直升高中啊?都什麼年代了還扣分?快進去吧……」她側身讓開,我突然想起她是誰。
「啊,你是……你是上次升旗儀式時候的學姐!」
她眼睛睜得圓圓的,然後又彎成月牙,「哈,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小學妹,你旁邊的那個小男生呢?」
我覺得我可能是臉紅了。人家也沒說什麼,我臉紅什麼。
「那是我同桌。」我鄭重地說。
她眼睛裡面的笑意更深,「嗯,同桌,同桌好。快進去吧,小同桌。」
薑還是老的辣,什麼都沒說,可是眼角眉梢語音語調都讓人心裡發虛。
我想起升旗儀式時候湛藍的天空,還有晨光下余淮穿著黑色T恤的寬大背影,湊過來說話時候噴在臉上的熱氣,以及那句,升旗儀式就是為了讓大家看到平時見不到或者不敢放肆地注視的人。
回過頭,那個學姐又開始盤問其他遲到的同學,她剛才笑眯眯地說,同桌,同桌好。
同桌是不需要你等到課間操和升旗儀式才能偷偷瞄一眼的人。他就在我身邊,雖然不屬於我,可是卻會心不在焉地說,小爺我一直都在。
說起來好笑,當時面對浩瀚無際的振華海洋,我突然有些慌了神。如果有一天我遠離了余淮,他就這樣沉沒到一片海洋中,我也許再也找不到這個人。
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過我是不是喜歡上了他,也許是不敢想,卻拔腿狂奔,橫穿草坪,哦不,草皮,繞過巨大的戲台,掠過高高的主席台,向著我們班的方向,大步飛躍。
我真的什麼也沒有想。所以那種感覺,那種朝著一個方向瘋狂奔跑的感覺,真好。
---
還好,離集合時間還差三分鐘,大家也正處於散漫狀態。
然而剛坐到自己班的區域,我就尿急了。
早上沒來得及上廁所,喝了袋牛奶奔過來,現在很想上廁所。
我跟張平請假,他眉毛耷拉下來活像八點二十的掛鐘。
「馬上要開始了,你趕緊的,……去吧去吧去吧!」張平連發火都只能用乘以三的方式表達他的憤怒。
我嘿嘿一笑敬了個禮。
氣兒還沒喘勻就又站起身朝主席台下面的廁所奔。從書包裡面掏面巾紙的時候側過臉,突然看見余淮正和一個女生講話。
女生面對余淮,只留給我一個很窈窕的背影,校服抓在手裡,並沒有披上。身形看著有點熟悉。
凌翔茜。
不過讓我留心的並不是凌翔茜,而是余淮。他的臉對著我的方向,明顯不是平時那副「淡定」的樣子,他在笑,很社交性的笑容,凌翔茜說什麼,他就捧場地點頭,非常有禮貌,就是看著有點假。
也許他並不假,是我酸。
我看得有點呆,直到耳邊響起張平炸毛的大吼,「你不憋得受不了了嗎?怎麼還不趕緊去?!」
---
我在廁所磨蹭了好久,直到主持人宣佈儀式開始,禮炮聲響起。
振華真拽,早就聽說,是88響的禮炮,代表88年。
我不想回班,就靠在主席台下面的欄杆上,目光空茫地望著空曠的草皮,一聲聲數著禮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
呆著沒事兒別總追求浪漫。我剛剛旁若無人地狂奔,文藝情緒氾濫,轉身就讓人照腦門拍了一悶棍。
「怎麼不回班級坐著?」
我回頭,是學姐。說實話我還是有點緊張,總覺得她會扣我們班級的評比分數。果然是小學時候在走廊裡追趕跑跳被抓導致的心理陰影。
「現在放禮炮,往回跑太煞風景。我出來上廁所。」
她點頭,「放到多少了?」
「這聲是28響。」
「咱們學校真拽,國慶也放不了這麼多啊,居然真的放88響。」
「是啊,而且一聲一聲這麼慢,等到150年校慶的時候,豈不是要放一上午?」
她眼睛看著遠方,想了想,認真地說,「估計那時候就改成150響的鞭炮了吧,省時間。」
我笑了,但是嘴角有點酸。
她並沒有趕我走,作為帶著紅袖標的工作人員,竟然和我一起趴在欄杆上發呆。四周很安靜冷清,熱鬧的是頭上的主席台,各種領導各種代表都在我們頭上發表演說,至於說了什麼,我沒聽。
清晨的風舒爽溫柔,撩起她額前的細碎的劉海。我偏過頭,「學姐,我叫耿耿。」
「耿耿?這名字有趣,怎麼寫?」她笑了。
「……就是耿耿於懷的那個耿耿……」
耿耿於懷。說完我自己也苦笑起來,「你說我爸媽起的這個名字……」
她微微皺著眉頭,「挺好的呀,不也是忠心耿耿嗎?」
「好什麼呀,」我撇嘴,「前一個形容小心眼,後一個形容看家狗。」
她大笑,很動人。
「那我的名字也很怪。」她指指自己的胸牌,我才想起湊過去看。
「洛……」我猶豫了一下,枳?這個字怎麼讀?四聲嗎?那麼這個名字起來像洛智,誰家父母給孩子起名叫弱智啊?
她眯起眼睛,表情很危險,「想什麼呢?第二個字是三聲,和只要的只一樣,你在胡亂聯想什麼諧音吧。」
我訕笑的同時才想起「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語文知識都還給初中老師了。
不過無論如何,枳並不是一個寓意很好的字。我問她為什麼,她笑了,說媽媽是南方人,家裡原來有一片橘子園,本來是要叫洛橘的,結果瞎眼算命的硬給改成這樣了,說為了躲命裡的劫數。
我詫異,「你樂意嗎?」
她做了個鬼臉,「我想說no,奈何那時候還沒長牙。」
---
如果我幼年有千里眼,能預計我爸爸媽媽最終的結局,一定會阻止他們讓我叫耿耿。這個名字如今看起來,太諷刺太尷尬了。
「不過,寧肯信其有,」我拍拍洛枳學姐的後背,「算命瞎子也許說的對呢,度劫數最重要。」
「你還真信啊,算命的人說話……」
她的笑容忽然停頓,然後悄然隱沒。
我不明就裡,只能呆望著她。
「各位領導,老師,同學們,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很榮幸今天能站在這裡代表全體在校生發言……」
她的臉逆著光,只能看到晨曦給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我不知道怎麼突然不敢講話,揚聲器裡面是清冽的男聲,襯得周圍很安靜。
所以就這樣恢復到了一開始那副並肩發呆的狀態。我拄著下巴,被風吹得很舒服,幾乎要睡過去了。
直到聽見她笑著說,「算命的人說話你也信,不管叫什麼名字,該度的劫數,一個也不會少。」
順暢得好像剛才我們的對話從來沒有莫名中斷一樣。
演講的人似乎說完了,觀眾席上又響起了掌聲。
「所以命裡會遇上的呢,都遇上了。」
我正想問問她到底什麼意思,她卻一把攬過我的肩膀送我往回班的路上走。
「這裡風大,趕緊回班吧,別感冒了。」
我走了幾步回頭,洛枳站在原地看我,笑容燦爛,和剛才的余淮一樣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