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很無恥地要求媽媽像小時候一樣抱著我睡。
的確很無恥,因為我都比她高四釐米了,可我媽今天很慣著我,無奈地笑了一下就答應了。
我小時候特別麻煩,老生病,一生病就不好好睡覺,而且有怪癖,就是必須被抱在懷裡悠來悠去才睡著著,一停就醒,一停就醒。
無數個夜晚,都是我媽媽這樣抱著我睡的。
可我現在人高馬大,她是沒法兒像小時候那樣抱我了。我只是象徵性地窩在她懷裡,抽抽搭搭地,哭一會兒笑一會兒。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左右地悠著我,一隻手在我後背安撫地拍產豐,好像我依舊只有三歲,離了她就會死。
---
我爸媽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
諷刺的是,我早就記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什麼了。可能是「離婚」這兩個字自打我記事起他倆就在吵架的時候不停的提起,狼來了喊了太多次,早就主麻木了。
所以到底是因為我爺爺奶奶單位分房子的事兒,還是因為我爸又把一個什麼指標讓給了同事卻被人家誆了的事兒?還是因為我被姑姑家的小姐姐欺負,還是因為我爸那邊的哪個親戚背後說我媽事業蒸蒸日上是因為跟銀行裡的誰誰不清不楚?
沒有一件事是真的由他倆直接引起的。
最後離婚的卻是他們。
我爸媽從來沒有正面跟我談過他們離婚的這件事,他們的迴避也許是因為我總是一副用不著解釋的傻缺樣兒,我太不讓人擔心了,我長得就特別想得開……
也許,只是因為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大人又怎麼樣。我比別的小孩更早明白自己的爸媽不是萬能的,他們只是這個城市無數搞不明白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中的兩個而已。
他們分居期間我還沒升入小學五年級,暑假就住在爺爺奶奶家,總有些嘴賤的親戚用逗小孩兒的態度問我:「耿耿,這次你爸媽可能來真的了,要是離婚了,你要跟爸爸還是媽媽?」
從「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到「你要跟爸爸還跟媽媽」。
我不明白為什麼壓根兒做不了主的事情,卻總要我來選。
這種對話每次都以我侷促臉紅為結局,然而真正終結這些無聊親戚的,是我媽。
有一天,又有傻B親戚問我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我不說話,她就一撇嘴,說:「你啊,要是再這麼呆,誰也不要你,你爺爺奶奶想要孫子,你還不表現得好點兒,要不然啊……」
正好被風進門的我媽媽聽到了。
當然,這個親戚有可能是故意的。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媽從玄關大步走過來,一把推開那個老大媽就甩了人家一耳光。
「你再在我女兒面前碎嘴一個試試看?我女兒也是你能訓的?說一句我扇一次!我自己家的事兒和得著你操心?她爺爺奶奶喜歡男的女的關你什麼事兒?你自己一個蛋都下不出來就知道在這兒蹭飯打秋風,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他媽也有臉管別人家的事兒?!」
這段讓我熱血沸騰、難聽至極的話我只聽了一次,卻一直都記得。
我爸媽都是文化人。文化人逼爭了比長舌老娘們兒的戰鬥力不知道高多少倍。
我早就不記得她打的那個親戚到底是個什麼親戚了,反正她後來反抗了幾句,又被我媽打了,最後是爺爺奶奶跑出來拉架才結束的。
我媽把我帶走了,後來我爸又做了什麼我不得而知,反正最後的決定是我跟著我爸生活了,我什麼都不用選了。
自始至終我沒說過一句「你們別離婚好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事上我竟然如此早熟。的確,每次吵架都不是他倆的直接原因,可他倆是那麼不同,這種不同是無法彼此寬容的,任何事都能拉大這種差距,寬到再也邁不過去。
我做數學題都能錯那麼多,他倆為什麼不能犯錯呢?我都明白。
我記得,我跟我爸媽分別說過一句話。
我說,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特別想嫁給我們班體育委員。後來三年級的時候,我覺得體委變醜了,性格也特別討人厭,我就不想嫁給他了。
但是,如果我二年級真的嫁給他了,三年級的時候我是不是也算離婚了?
我爸媽居然都哭了,分別跟我說了同樣的一句話:「耿耿,你是不是傻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怎麼不是那麼回事兒?就是這麼回事兒。
心裡再難受,我也理解。
雖然余淮說我單純,可有些事情,我想我比他懂得多。
小林帆第二天就醒了。聽說醒過來後就連吃了兩個掉渣兒燒餅,直到大夫過來阻止他。
真是餓著了。
他自然對他媽媽和我爸都說了意外發生的原因,罪魁禍首就從我徹底變成了買到假鞭炮的我爸。
小林帆當天就出院了。我爸和他分別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小林帆撒嬌道歉,說是他自己倒霉,讓我擔心了,問我能不能早點兒回家,他要和我一起打遊戲。
我不知道這裡是不是會有一點點齊阿姨的授意。
但我不願意這樣去想這個可愛的小男孩兒。
下午的時候,齊阿姨卻親自到了我媽樓下,說要請我出去吃點兒甜點,委屈我了,她要道歉。
我媽很詫異:「她倒是有心了,不過用不著吧?」
她依然不知道我和齊阿姨之間發生了什麼。
「你想去嗎?不想去也別勉強,每天都住在一起還賠什麼罪啊,假模假式的。」她一邊晾衣服一邊心不在焉地說。
我想了想:「我……我還是去一趟吧,以後大家心裡都舒坦。」
我們去了附近商業中心裡面的必勝客,點完單之後,服務員轉身一走,面對面坐著我和齊阿姨都陷入了沉默。
齊阿姨臉上還是淡淡的,只是多了幾分愧意。
「耿耿,阿姨真的很抱歉。我當時真的瘋了。我推你不是因為責怪你或者報復你。我真的是急得什麼都顧不了了。」
「我理解。如果出事兒的是我,我媽也會這樣,」我點點頭,頓了頓,繼續說,「我是說,會跟你一樣著急,瘋了一樣往下部,但不一定會推人。」
齊阿姨抬眼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沒有急於為自己辯解。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不過我自己都大腦空白了,什麼都顧不得了,見誰擋在前面都會推開的,我真沒想針對你一個孩子。耿耿,無論如何阿姨做得不對,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
「我剛剛沒說完。我說我媽不一定會推人,但如果她知道是別人害得我被炸傷什麼的,轉頭去捅人家一刀都有可能。當媽媽的嘛,我真的明白的,我媽比你還護犢子呢。」
剛說完,我就被自己逗笑了。
齊阿姨寡淡的表情終於有些鬆動,她感激地看看我,又垂下頭,眼睛有些濕。
在齊阿姨聽到我說林帆出事了之後那短短的、不到一秒鐘的瞬間裡,她到底想了什麼,恐怕連她自己都未必真的清楚。
揪著不放也沒什麼意義。
我不知道她過往的生活裡經歷過什麼。她也不會跟我說起。
無論如何,她都將會是我爸爸未來人生的另一半,在我長大離開之後,真正陪伴他的是她,不是我。我和齊阿姨對彼此本來就沒有更多的要求,這樣挺好的,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了。
有些界限劃得更清楚了。真的挺好的。
我媽拒絕了我爸把我接回去的要求。我一個字也沒透露,也表現得很正常,可做母親的直覺還是告訴她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兒。
「過完正月十五再讓她回去吧。我到十五都休假,正好讓她陪陪我。」我媽在電話裡說。
於是剩下的大半個月我都跟我媽生活在一起,直到開學。
我回我爸家那天,齊阿姨做了一大桌菜。我們聊天的時候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切又回到了正軌。
內心裡的耿耿有些不一樣了,我感覺得到,卻不知道是哪裡變了。
也許離長大成人又接近了那麼一點點吧。
我從來沒有那麼期盼過開學。
新學期的第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帶著新東方的筆記和充好電的錄音筆,背著一書包家當,開開心心地奔出家門。
二月底的春風依舊像刀子一樣割臉,可白天一天比一天長,昭示著春天不可阻擋的步伐。我在青色的暗淡晨光中走出小區,踏上了上學的路。
背上的書包很沉,可我還是在空無一人的小路上奔跑起來,張開雙臂,迎著凜冽的春風。
書包在我屁股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拍著,不知道誰想阻止我一大早就發瘋,還是為了催促我,跑得快點兒,再快點兒。
重新看到振華赭色的大樓,我竟然真的有些想念的感覺。
一推開教室門就有種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裡面穿著校服的同學,一大半在埋頭讀書,一小半在嬉笑打鬧;看到我進門,簡單,β和徐延亮都誇張地招手,朝我奔過來;開學第一天,窗檯上就重新堆滿了各種練習冊和雜物,和上學期的髒亂差無縫對接,好像大掃除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好像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
然而看著伏在課桌上抓緊時間看書的同學,我再也不會像上學期一樣問出「不是剛開學嗎?他們到底在埋頭學些沙瓤?」這種傻話了。
余淮以前對我說過的,上高中後,再也不會有新學期長個子、換老師、發新課本、穿新衣服剪新髮型、迎接新轉校生等等事情發生了。
至少在振華不會。
沒有步調一致的停頓,也沒有整齊劃一的重新開始。因為別人沒有停步,所以你也不敢放鬆,一個帶一個,就這樣一直跑下去。
然而,畢竟春天要來了。季節的力量是強大的,它能讓我在冬季壓抑難過,就有本事讓我因為春天的來臨而內心雀躍。
對著終將要覆蓋黑夜的白天,對著終將要抽條的枝丫,對著冰消雪融的街道,無可阻擋地樂觀起來。
我剛把東西放下,廣播裡就有女聲響起,提醒大家馬上到廣場整隊,準備參加升旗儀式。
連這個不知名的一班女同學刺耳的聲音,此刻聽來都熟悉而親切。
我透過窗子看著操場上白藍綠三種顏色的校服匯成的海洋,潮水般從教學樓這邊,朝著廣闊的升旗廣場漫過去。
我知道自己馬上也要走下樓,成為其中的一滴水。
新學期就這樣開始了。
簡單和β在背後喊我一起下樓去。
我的同桌余淮還沒有來。
我做的筆記還沒有交給他。
但是我很快就要見到他。
雖然我一冬天也沒脫胎換骨,上課的時候也許繼續聽不懂,下課之後也許依舊要面對層出不窮的煩惱和自我懷疑。
但是無論如何,我很快就要繼續和他,和他們在一起了。
突然有那麼一瞬間,我愛上了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