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班裡的時候已經臨近聖誕節了。
今年的聖誕節班裡沒有任何動靜,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興致勃勃地籌備元旦聯歡會,因為九班學我們開化裝舞會而義憤填膺。還記得徐延亮戴著一個豬八戒的面具出現在聯歡會上,β卻面色平靜地問他:「徐延亮,你怎麼不守規矩啊,你的面具呢?」
現在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看到我進門的時候,余淮突然一下站了起來。
「不用……不用這麼隆重。」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只是想去撒尿。」余淮紅著臉說。
「兩個星期不見,您用詞越來越粗獷了。」我頷首。
余淮突然笑出來,我也是。
像是在這一笑間,兩個星期前的齟齬都煙消雲散了。
β曾經說過,爭執的結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兩方消氣兒。
看來,我們這番爭執算是有結局了。
在我不在的時候,余淮的競賽結果出來了。他得了二等獎,有幾所和去年一樣「還不錯」的大學再次拋來了橄欖枝,余淮微微猶豫了一下,就拉拒絕了。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恢復得不錯,我看得出,和兩個星期之前的強作樂觀不同,看來是真的接受了結果。
我沒幫上任何忙,但這不重要了。
期末考試很快就來臨了。這次期末對我們來說倒沒什麼,可對於這些申請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優惠的學生來說,學校推薦名額畢竟有限,校內選拔還是要拼歷次大考的總成績的。
語文考試剛結束,我們考場這邊就聽到了好幾宗爆炸消息。
凌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導主任抓了,離校出走,不知所蹤。
而林楊、余周周中途棄考了,原因不明。
我和余淮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給林楊打電話。
「怎麼樣?」
「一直關機。不知道為什麼。」
林楊雖然拿了兩科競賽的一等獎,但是如果這次棄考,選拔的總成績就會比別人少好幾百分,任憑他平時考得再好也補不回來了。我和余淮都惴惴不安,一頓飯吃得很不是滋味。
下午考完數學,今天的考試算是都結束了,大家紛紛收拾書包往外走,明天還有一天,我們就能迎來一個短暫的寒假。
我和余淮並肩往外走,他又給林楊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通了。
凌翔茜是被人誣陷作弊的,至於是誰下的黑手,林楊沒有說,但是到底還是因為當場人贓俱獲,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至於林楊和余周周,則是為了尋找出走的凌翔茜才棄考的。
我徹底結巴了:「就為,為,為了這個寶貴的約會,他,他,他,他棄考了?」
「什麼約會啊,」余淮彈了我腦門兒一下,「多熱血、多夠朋友,你怎麼思想這麼齷齪!」
放屁,友情才沒這麼大的力量!根本就是為了泡妞!你是沒見過林楊為了追余周周幹過多變態的事兒,跟蹤!跟蹤啊,每天跟蹤!
我一坨坨的話堵在嘴邊沒說出口,忽然看到余淮如釋重負的樣子。
「你怎麼了?」
「沒什麼,」余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說,這麼大的事兒他都能說放就放,我還糾結個屁啊,我比他差在哪兒啊,對不對?」
我眨眨眼,慢慢明白過來。
余淮的這道檻兒,終於算是過去了嗎?
我笑:「得了吧,你就是看他也沒法兒保送了,心裡特爽吧?」
「滾,」他被我氣笑了,「好個心思歹毒的女人!」
我們在校門口準備道別。才五點鐘,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在路類下朝我笑著擺擺手,轉身就要走。
「唉,余淮!」我喊他。
他轉過頭,不解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說。
余淮的臉抽了抽。
「你聽我說,其實之前,我看得出你很努力地在調整自己了,可我還在旁邊每天哭喪個臉,希望你能過來找我傾訴……我覺得自己挺沒勁兒的,你吼我的那句話是對的,我也想說聲「對不起。」」
他笑了,一臉不在意。
「得了吧你,這只能說明兩件事,第一,我演技差;第二,一個大老爺們兒為這點破事兒緩不過來,真夠丟人的,還遷怒於你,更丟人,行了別提了,趕緊回家吧。」
我認識的余淮正式回歸,依舊是當初那個少年。
「你才多大啊,就說自己是大老爺們兒。」我笑。
「哦,」余淮一拍腦門兒,「忘了你屬虎,你才是前輩啊,我是大老爺們兒,你就是大老娘們兒。」
「你才是大老娘們兒!」我把手中的空咖啡罐朝著他的腦門兒扔過去,被他哈哈笑著接住了。
。
四有的時候,北方的春天姍姍來遲。
即使對四季更迭早就習心為常,春分穀雨,萬物自有定時,又不是第一次見了,然而每一年,第一個季節,照樣可以有某一個瞬間驚豔到我。
比如一夜溫潤的雨下過之後,早上我無知無覺地走出門,風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厲,我麻木不仁;終天它將路邊垂柳的枝條送到面前,一抹剛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綠,懵懵懂懂地闖入我的視野,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我的目光追隨著它的離去,然後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綠,沿著這條街的方向,招呼著,搖晃著。
世界忽然就變成了彩色。
那些兵慌馬亂也限著冬天轟轟隆隆地遠去。
保送生和自主招生的筆試過後,各大高校的二輪面試也在春節前紛紛告一段落。
我的北京之行變成了一趟廢物之旅,可能我本身就沒有學藝術的潛質,跟電視和電影都注定無緣吧,每所學校的排名都很靠後,基本沒戲。我得很對不起我爹媽,雖然他們還是說意料之中,說沒有關係,我卻越來越為自己感到慚愧。
有時候有課堂上睡著了,爬起來的時候,眼睛會有點兒迷糊。那幾秒鐘的恍惚裡,我會突然想起程巧珍,想起那間四處漏風的磚房,這讓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裡面忽然頭腦一片清明,像是那天的風從北京一路吹過來,吹散了眼前的迷霧。
成績在磕磕絆絆中上升,每天晚自習過後,余淮都會和我一起悄悄地跑到行政區頂樓,因為那裡方便說話,不會吵到其他上自習的同學,我每天都會整理當天算錯的題目,余淮,一道一道地耐心給我講,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開始背誦文言文課文和古詩詞,也許是不再有競賽保送護體,他也學會了收斂,
當我煎熬在黑色的冬天時,日子總是過得非常慢,可一旦努力起來,有了起色,時間卻走得飛快,像是生怕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我就會變得太過出色,一不小心嚇到老天爺似的。
全面奇怪的是,後來每每回想到那段歲月,總會覺得,時間慢得好溫柔。
我能清晰的加快起每一個晚上他講了那些題,罵了我那些話,我又考了他那句古詩,他又背成了什麼德行。
如果非要我硬著頭皮學理是在余淮身上兩年時間,那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很多寶貴的複習時間都浪費在了我身上。
我們都從沒因此而向對方索取什麼。
。
第一次模似考試我考得很糟心,但是第二次就好了很多,滿分750分,我勉強上了600分,去年一本分數線是582分,我看著這個成績,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余淮、韓敘、朱瑤和貝霖穩定性稍差一點,但大多數是第一名,餘下的二個位置,韓敘和余淮輪流坐。
我悄悄跑去跟張平談心,表面上是分析我的模擬考試成績,實際上另有所圖。
「張老師,最近壓力很大吧。辛苦了。」我諂媚道。
「還行吧,」張平嘆氣,「你們給我省點心就好了。」
我知道,因為浙大和同濟等幾所大學的自主招生名額的事,張平被各種家長以各種金錢和權勢軟硬兼施地催逼,一段時間內都快神經衰弱了。
「你放心,雖然是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咱們班肯定會出好幾個北大、清華的高才生的,一定給你長臉。」
「北大、清華,誰啊?」
「余淮啊,」我脫口而出,「他肯定沒問題吧,這成績是不是沒問題?是不是……」
我看到張平一臉壞笑盯著我
「我要是沒記錯,好像咱們剛入學摸底考試的時候,你就拐著彎兒地來跟我要學年大榜,對吧?」
「對,對啊,是我,怎麼了?」我有點兒心虛。
「沒事兒。我當時就覺得咱們班耿耿心懷大局,沒想到現在也還是這麼關心同學,」張平笑,「挺好,挺好的,保持住。北大、清華周圍有好多學校呢,你也加把勁兒,你考好了比他們都給我長臉。」
「啊,真的?為啥?」
「當老師和當大夫是一樣的,他們屬於從小身體健康型的,長壽也是應該的,跟我沒關係。」
張平拎起暖水瓶,往黃桃罐頭瓶裡面倒熱水。
「但是還有一些同學呢,類是腦癌患者,卻在我的醫院裡康復了,活到九十九,你說是不是給我長臉?」
……你說誰腦癌?
在張平鼓勵和促狹混合的哈哈大笑中,我落荒而逃。
四月末的一個星期六,我忽熱接到了余淮的電話,說要讓我來學校一趟。
我根據他電話裡的提示,到了體育館背後的小樹林。這個地方地勢比較高,形成了一個小土丘,以前的學長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晚秋高地。
我走到樹林邊緣的時候仰起頭,正午的太陽剛好在我對面的方向,我被晃得睜不開眼,只看到余淮在土丘上逆光站著,手裡不知道拿著個什麼東西,怪怪的。
「神神秘秘地搞什麼啊,」我抱怨,「我正在背生物呢,節奏都被你打亂了!」
他好像是笑出聲來了,很得意的樣子。
「今天可是植樹節啊。」他會說。
「植樹節你大爺,植樹節是三月十二日,現在都四月底了。」
「咱們過陰曆的植樹節不行嗎?」
「你家陰曆陽曆差出一個多月啊!」我眯著眼睛罵道,這個精神病。
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好像有什麼念頭在腦海裡閃耀了一下,我沒抓到。
我朝他走過去,走了幾步,又愣在了原地。
他的左手裡,抓著一棵小樹苗。
「我出門去買筆,看到我家小區物業在做綠化,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起來你說過想要種樹來著,他們工人偷偷賣了一株樹苗給我,這麼一棵破玩意兒要120塊,幸虧小爺我身家豐厚,否則還不得英雄氣短啊。你都不知道,把這棵樹苗弄過來可是費了我吃奶的勁兒……你哭什麼?」
「你有病啊,」我抹抹眼睛,不敢看他,「都快夏天了種什麼樹!」
「你跟我說要種樹的時候還是秋天呢。」
「那是兩年前!」
「小爺記性好,行不行?!」
我沒有特別想哭的感覺,真的,誰知道眼淚怎麼就一直往外湧,跟不要錢似的。
「你等會兒再哭行嗎?物業的工人說要先種進去才能澆水。」
我走過去,任由眼睛紅得像兔子,跟他一起拿起鐵鍬,找了個空一點兒的地方,開始挖坑。
樹放下去填好土之後,我們在樹的旁邊立了三根呈等邊三角形的木棍,余淮用從班裡拿出來的繩子將它們和樹綁在一起固定。
我蹲在樹坑旁,看著他把桶裡的水一點點倒進去。
「這是棵什麼樹啊?」我問他。
「不知道。」他笑嘻嘻地說。
我悶悶地嘆口氣。
水滲進土地,濕潤的表皮泛著黑油油的光。余淮扔下桶,拍拍收,說:「走吧。」
「這就完了?」
「你還想幹嗎?要不我再挖個坑把你也埋進去?」他轉過頭問。
「這是你種的樹,你好歹也要做個標記啊!」我急了,「小爺種的樹怎麼也是名門之後啊!」
「得了吧你,」余淮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要是死了你得多傷心,不如就不去管它,幾年以後你回來一看,隨便挑一棵長勢最旺盛的,就把它當成咱倆種的,多好!」
「你以後生孩子是不是也撒到大街上隨便跑,十八年後從當年高考狀元裡挑一個最帥的,指著說這就是你兒子,讓人家給你養老啊?!」
「好注意耶!」余淮大笑。
他不管不顧地下山了。我想了想,從書包裡掏出平時用來削2B鉛筆的小刀,在頂多只有三指寬的樹幹上一筆一劃地刻字。
這棵樹未來要是死了,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
但我還是咬著嘴唇,用力地在上面刻下四個字。
「你走不走啊!」余淮扯著大嗓門,在高地下面喊我。
「馬上就來!」
我收起小刀,跑了兩步,又回過頭。
那棵樹在周圍的樹的襯托下,顯得稚嫩得可憐。
但它一定會活下去,會長大,會等到之後的某個學弟學妹來它的樹蔭下乘涼,像我看到洛枳的那句話一樣,看到我刻下的這四個字。
四個字,兩個人。
耿耿余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