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這個遊戲。」我一邊玩一邊跟他說。
第一關是沙漠,第二關是古城,第三關是機械城,第四關是沼澤地, 第五關又是—座奇怪的古城,第六關是格外複雜的機械城……
一紅一綠兩輛越野車,一邊前進,消滅所有攔路的敵人和機械裝備, 一邊解救人質,在機場放生,然後與BOSS決一死戰。
「我是半年前買這台機器的,玩到這個遊戲的時候特別激動。我三四歲的時候家裡也有一台紅白機,我爸媽經常一起玩,《坦克大戰》啦,《松鼠大作戰》啦,《魂斗羅》啦,配合得特別好。我媽急躁,打衝鋒,我爸穩妥,在後面掩護,」我一心二用已經是極限,沒有注意余淮是不是在聽,「小心,那裡會有滾石落下來! 」
余淮操縱的棕紅色越野車靈活地躲避開了。
他沒有吹牛,遊戲果然玩得好。
這種熟練是我專門練了半年才有的,而且只針對這一個遊戲。
「不過呢,我還是最喜歡看我爸媽玩這個遊戲,覺得特別刺激。我一直想像這兩輛車上坐的狙擊手是史泰龍和施瓦辛格一家子,看打游像看大片。小孩子嘛,本能地喜歡看到自己爸媽特別和睦般配的樣子,他倆也只有打遊戲的時候不吵架。」
我講得有點兒動情,一分神,就被一個小兵的子彈擊中了,車爆炸了,剛才好不容易吃到的十字炮白費了,又得重新攢。
余淮呵呵地笑起來:「你爸媽打遊戲的時候不吵架很正常,可是我跟你打的時候很想吵架。」
「死一條命很正常嘛! 」我瞥他一眼。
「是啊,多傻的事兒你幹起來都正常。」
我忽然發現,隨著這個遊戲的進行,那個高中時候臭屁又毒舌的余淮, 毫無預兆地回來了。
「我媽剛結婚那會兒也就二十三歲,我三歲的時候她二十六,正好是我 現在的年紀。可我現在遊戲竟然沒她打得好。」
「你抓重點的方式真是風采不減當年,」余淮笑了,「正常人都應該檢討的是為什麼你媽那時候都有你爸了,而你還是自己一個人打遊戲。」
…………
我們再次一起沉默了一分鐘。
我看了余淮一眼。他目光緊盯著屏幕,臉卻紅得可疑。
我不動聲色地笑了,繼續說:「其實我小時候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有個人陪我一起打這個遊戲,因為我爸媽一直沒有打到最後過。他們還沒來得及打穿這款遊戲,就離婚了,所以我從來都不知道最後的BOSS到底長什麼樣子。」
余淮看了我一眼。
「你能陪我打到最後嗎? 」我問。
很久之後,余淮輕輕地說:「好。」
我們第一次死在了第四關,第二次集體把所有命耗到了最後—關。
已經十二點了。
我說:「再打最後一次吧。」
他還是說:「好。」
這一次我們都投入了百分之百的注意力。余淮玩過兩次之後就把所有陷阱和敵人的位置記得牢牢的,反應極快,以一己之力消滅了大部分敵人,護送我這個廢柴綠車往前走,我目瞪口呆。
我看向他,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嘴角帶著驕傲的笑,像個孩子。
我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左臂上。
「耿耿,你看哪兒呢?作死是不是啊你! 」他突然大叫起來,我連忙回 過神兒,差點兒又被小兵一槍斃了。
這樣才是余淮啊。
高中的歲月,像是被他用一個叫罵的咒語,隨隨便便就呼喚了回來。
我明知道自己不應該沉浸在這種氣氛中,但是放任了自己,任他把我指揮得團團轉,玩著玩著,竟然真的越來越緊張。
原來最終關的BOSS會二段變身,我只剩最後一條命,看著BOSS變身後快速流竄噴火的樣子無能為力。
「你躲到角落去,留住一條命等著看結局!」
我立刻乖乖躲起來,看著他左躲右閃,費了半天勁兒,我們終於聽到
了爆炸的聲音,BOSS掛了。
我和余淮相視一笑,都鬆了一口氣七。
最後只是一段簡陋的音樂和幾幕簡陋的圖畫,字幕結束之後,畫面又回到了-開始。
終於圓了小時候的一個心願。
「小爺說陪你打到最後,就一定做得到。」他得意地揚眉,然後又慢慢地垂下眼睛,笑了。
「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他說。
已經二點半了。
我關掉了電視,客廳沒開燈,忽然一下我們兩個人同時陷入黑暗。只有遠處工作台上的電腦屏幕還亮著,傳遞過來些微銀色光芒,讓我剛好能看清他的側臉。
他的左手臂靠我那樣近。不是所有的溫度都需要靠接觸來傳播。只要他在我附近,我就能感受到溫熱的氣息,像一隻溫柔的野獸,潛伏在月光裡。
我忽然撲上去,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住了他。他的眉眼離 我那樣近,我瞬間什麼都看不清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吻一個人,我只知道我很想親他,我很想念他, 我至今還是喜歡他。
余淮只是愣了一剎那,就閉上了眼睛,用一隻手扣住了我的後腦勺, 緊緊地、緊緊地推向他自己。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地需要一個人的懷抱和體溫。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微弱光線中的一切歸於黑暗。
卻在下一秒鐘,被他狠狠地推開。
「你別這樣,耿耿。我不是來乘人之危的。」
他說得很慢,很費力。
我再次衝過去要掀起他的袖子,他立刻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按住了。
「我已經看到了,」我說,「文身。」
余淮低著頭不說話。
「你是在高考那年夏天文上去的吧? 」
他還是不說話。
「我的那些信、短消息和電話,其實你都收到了,對不對?我理解的,我要是你,我也不希望見到任何人。你沒陪我對答案,這不是什麼大事,我也沒有怪過你。可是後來你為什麼沒有來找我呢?你……」我深吸一口氣,眼淚卻一直在打轉。
「余淮,你不喜歡我嗎? 」
余淮忽然抬起頭看我,眼神銳利而冰冷。
「文身只是想給自己帶來一點兒好運氣。這能代表什麼碼?我為什麼要找你? 」
我愣住了。
「我沒覺得自己哪兒對不起你,」他忽然站起身,「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太晚了,我得走了,後天我就回美國了,走之前就不再單獨跟你道
別了。你保重。」
余淮急急地站起身,轉身就要走,被我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他轉過頭看我,淚水洶湧,像是情緒崩盤,下一秒鐘就要萬劫不復。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你是天之驕子,雖然晚了一年,可還是得到了你當初想要的一切。你要去清華,要去美利堅,你成功了,失敗的是我,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
「你高考前說過有話要對我講的,」這樣的關頭,我說起這句話竟然還會感到不好意思,二十六歲的女人提高考,「那是你欠我的,你應該告訴我。」
「我不記得了,」余淮說,「我們以前就沒可能,以後更沒可能。」
余淮走了後,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依然沒有開燈。
我想,我是不應該後悔的。
現在的我想要的,當年的我想知道的,我已經都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包括臭不要臉地去強吻,包括拉著他的手追問……至少我知道了現在我們沒可能,也知道了當年他並沒有話和我說。
十九歲的耿耿和二十六歲的耿耿都應該知足。
那麼,我到底在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