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沙發上睡著的。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我竟然睡了十二個小時,明媚的陽光打在我臉上,一睜眼就是金燦燦的世界,把昨晚的難堪和丟臉都映照得像—場夢。
可能真的就是一場夢吧。我不允許自己繼續想。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好。小時候有點兒什麼傷心事,有的是時間回味和難過。現在工作就不允許你沉滄,所以洗把臉,甩甩頭,捧著心碎去賺錢吧。
我沒有再去過醫院,也沒有聯繫過余淮。我記得兩天後就是他回美國的日子。
我有那麼多不明白的事情,可他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可能我無論怎麼改變,在他眼中還是那個可憐的耿耿,自然是比不上他這種一路在康莊大道上狂奔的高才生的。
狗屁,誰稀罕。
誰稀罕你。
我閉上眼睛仰起頭,眼淚通通憋回去。
—個星期後林帆出院了。我們三個去接他,我爸破天荒允許我也開車跟著他。
於是我差點兒又追了我爸的尾。
林帆住了四個多星期的院,病床周圍居然收拾出了一車的家當,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我遠遠看著我爸和齊阿姨兩人忙忙碌碌地把東西都放好,熱熱鬧鬧地拌嘴,不知怎麼就覺得這個樣子也挺和諧的。
林帆還會想起他的生父嗎?
那種親情比我和余淮三年的同桌情要深厚得多吧?我對我爸媽營造的三口之家的氣氛的記憶,也應該比對五班的懷念要多得多吧
可是不妨礙我現在看著這兩個最終將會相伴一生的人,覺得時間真是偉大,沒有什麼不登對,沒有什麼放不下。
我想,我也應該去和自己的過去做個告別,然後將剩下的一切交給時間。
「爸! 」我朝他喊道,「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兒事。」
我是認不出余淮的媽媽的。
尿毒症和類似病例的病房一共有三個,我挨個兒進去轉了一圈,沒看見一張像余淮媽媽的臉,倒是看到了上次差點兒把我活活嚇死的死老太婆。我記得余淮說,她們是同一個病房的,那應該就是這兒了吧。
在六個人臉上巡視一圈,有一個臉龐蒼白而浮腫的女人一直看著我。
我想從她的眉目間仔細辨認一下,她忽然開口,問:「你找誰?」
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早聽說尿毒症患者做不了重體力活,沒想到會衰弱成這樣。
「我想看看余淮的媽媽。」
她笑了,臉上病態鬆軟的肉堆到一起去,沒有一點兒皺紋,怪異得可怕。
「我就是。你是他的同學? 」
「是,」我點頭,「阿姨好,我叫耿耿。」
她緩緩抬眼,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原來是你啊。」她說。
我和余淮的媽媽沒什麼話可聊,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來看一看,除了同在一所醫院的客氣和對長輩的尊重以外,也許因為最後的一點兒好奇吧。
余淮媽媽似乎很高興有人來看望她,問了我很多關於我的工作的事情,—直拉著我的手說:「真好,真好,都有出息了了。」
於是,我更加想不起來家長會上那個凶巴巴的阿姨的本來樣貌。
「阿姨,祝您早日康復,」我有點兒不好意思,「這段時間,我也沒帶什
麼鮮花水果的來看看您,我……」
「阿姨記得,當初我還不樂意讓你和余淮坐一桌呢,是不是? 」
我沒想到她主動提起,以為她早忘了耿耿是誰呢。
是不是人生病了都喜歡回憶?余淮的媽媽拍著我的手,也不等我的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那時候是真怕他不走正道,我也沒時間管他,他爺爺奶奶身體都不好,爸爸常年在國外回不來,我當然要替他盡孝道。所以對余淮就特別沒耐心,做事情不考慮他的感受。這一生病生了六七年,很多事情都看開了,我耽誤他兩次了,這次不如死了算了,搶救不過來就搶救不過來吧。誰知道,還沒死成。」
「您別這麼說……」
我說過,我根本不適合慰人。
「他都考上清華了,怎麼我就不爭氣了。家裡缺錢,他爸要是那個時候硬調回來,家裡就沒餞給我治病。你不知道,這個病是無底洞,每個星期都要透析,支撐不了。余淮那時候非要把他的腎給我,我怎麼能為了我這條老命,賠了他的下半輩子?換腎之後就是半個廢人了呀。後來也算天無絕人之路,等到了腎源,終於花光積蓄做了手術。」
我聽得心酸,只能緊緊地拉著她的手。
「他爸不能回來,換完腎排異反應嚴重,要一直吃藥,結果比透析還貴,身邊兒離不了人。余淮跟我說,他不去北京了。」
余淮的媽媽忽然哭了出來。
「他考上清華了,跟我說他不去了。」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女人。她的哭聲在我耳中忽然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余淮去了本市的一所重點工科大學,一邊上學一邊照顧他媽媽,還是努力在三年內就修完了全部學分。
「他跟我說,他復讀過一年,最難受的時候朋友發短信勸過他,沒什麼好難過,大不了比別人都多活一年不就賺回來了。所以他特別努力,上不了清華,就鉚足了勁兒要跟同學們同一年畢業。」
我當然知道這句話。
因為是我發給他的。
「那時候我的病已經好轉了,不能幹重活,但是不用住院了,我覺得都好了。不過他說要去美國讀書的時候,我還是擔心,家裡都沒有錢了,哪能供得起他?他說拿了全額獎學金,自己打工,不用家裡幫忙,那些保證金什麼的都是親戚們湊的。我心裡也不好受,他上一個志願被我耽誤了,這次我不能再拖著他了。」
「誰知道現在……」余淮的媽媽嗚嗚哭得越來越傷心,「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死?」
我安靜地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世界有太多天降橫福,太多飛來橫禍。我沒成熟到可以坦然看待的地步,只能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可當一切發生在余淮身上,我實在沒辦法用平常心對待。
「你別怪阿姨拉著你絮叨。阿姨心裡苦,也知道他和他爸更苦,不能一天到晚跟他們念叨死啊活啊,那不是讓他們更難受嗎?是我把這麼好的一個孩子給坑了啊,他之前還特別高興地跟我說他遇見你了,說你現在發展得可好了,他在你面前都覺得抬不起頭,說自己也這麼大年紀了,還不如你獨立,見到你就又高興又難過。我心想那怪誰?那不都怪我嗎?……」
余淮的媽媽就這樣哭了很久,最後才羞澀地放開了我的手。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漂亮話來寬慰她。
走出病房很久之後,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走廊裡依然人來人往。我曾認為醫院是生死橋,卻忘記了,在死亡這個結局之前,漫長的痛不欲生的過程,也是在這裡發生的。它不光折磨病患,也折磨健康的人,在與死神的交鋒中,病患付出生命,家人卻付出了整個人生。
我以為那個面貌不經風霜的男孩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挫折站不起來,我以為他依然滿身天之驕子的傲氣,卻不知道那個笑嘻嘻地對我說「我們一起坐同桌吧」的少年,背後已經過了萬水千山。
我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他,提著飯盒走過來,轉進了病房。
他說「後天我就要回美國了」,他沒有,自然是沒有。
可我無法邁出步伐再次拉住他的手,問清楚這漫長的過程。
我喜歡當年的那個余淮,那個最好最好的余淮。
可那些脆弱的崇拜和美化的記憶,真的足夠承載現在的余淮那山一樣的悲哀嗎?
當時的他是最好的他,後來的我是最好的我。
可是最好的我們之間,隔了一整個青春。
怎麼奔跑也跨不過的青春,只好伸出手道別。
我頹然轉身,朝著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