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後門溜進教室,才走兩步就被一臉氣憤的簡單和β攔住了。
「水性楊花。」β斜了我一眼。
「沒有你我們點菜很焦慮你知不知道?」簡單衝上來捏我的臉,捏得我牙床都暴露出來了。
「有什麼好焦慮的……」
「因為又想吃腐竹又想吃花枝丸,還想吃寬粉和午餐肉,想吃的種類特別多,可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又沒法兒吃掉那麼多,你一走我們就斷絕了許多點菜的可能性,你可知罪?」
我趕緊賠笑臉:「今天是真的有突發狀況,我說真的,你們別怪我,下次不這麼緊急,我—定提前報備。」
「報備什麼?你來得及嗎,你看你一見到小白臉時……」
「β,注意用詞!」簡單在一邊打斷。
「哦,你看你一見到小帥哥時那個德行,沿著樓梯口拉著手跑,嘖嘖,我們在後面喊都喊不住,連徐延亮和余淮都看傻眼了。你對得起我們嗎?你對得起腐竹嗎?」
「還有寬粉。」簡單補充。
「還有午餐肉。」
「還有花枝丸。」
「行了!」我實在受不了眼前這對相聲演員了,趕緊壓低聲音問最重要的問題,「你們剛才說什麼?余……徐延亮看到了?」
簡單點點頭:「對啊,他們……」
「是啊,徐延亮看到了。」
β截斷了簡單的話。這死丫頭絕對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我想問的是誰。
「明天麻辣燙我請客。」我誠懇地說。
「哦,余淮氣得鼻子都歪了,轉身就走了,」β迅速地接上,「到現在也沒回班,聽徐延亮說中午打球他也沒去,不知道溜到哪兒生悶氣去了。」
簡單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反應:「耿耿,我覺得這是好事兒,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故意的呢,你看他多在意啊。」
我嘴角抽筋。簡單的大腦內存就是—偶像劇小舞台。
我沒有再說什麼,回到座位坐下,翻開書,掃了兩眼就心煩意亂地看窗外。
我發誓,以後我一定要去一個四季溫暖如春的地方生活。北方的冬天一片肅殺,灰天灰地,連風都灰撲撲,看看都覺得活不下去了。
余淮這次應該是徹底恨死我了。如果說昨天晚上的家長會我還能瞎扯說我是回班拿東西不小心聽見的,這次扯著林楊袖子狂奔算怎麼回事?找知精人士翻他的八卦?
下午第一堂課是美術,上課地點在藝體中心的多媒體教室,一點二十五時,大家都陸陸續續拿上教材走出門,我還坐在座位上等,徐延亮已經過來催了。
「你還等什麼呢,趕緊去上課啊,我要留下鎖門的。」
「你把鑰匙給我吧,我鎖。」
預備鈴響起來時,余淮才出現在教室後門口,屋子裡只剩下我了。
「對不起。」我脫口而出。
余淮站在門口看著我,沒有動。
我說完這話也不知道應該繼續說點兒啥,所以就和他乾瞪眼,為了保持氣勢如虹,我堅持沒有眨眼。
十秒鐘後,余淮大步衝過來,我嚇得本能地往後撤,那一瞬間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興奮還是害怕?
不知怎麼,我竟然想到如果這時候站在這裡的是簡單,應該已經閉緊雙眼一仰頭一挺胸了。
強吻我吧。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噁心到了,一晃神,余淮已經把我的腦袋揉成了一個雞窩。
「腦子裡面灌的都是麻辣燙吧不!」
余淮吼我的這一句,不亞於昨晚那兩聲「媽」
我們翹了課。雖然是美術課,可我還是非常忐忑,余淮自然是無所謂的,廢話,他有成績護體,三百六十度閃著金光的護體。
反正上課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已經達到了目的,手段早就可以不存在了。
「你能不能別去責怪林楊?是我求他告訴我的,何況他也沒說什麼。」
「那他都說了什麼?」
「基本全說了。」
余淮氣得都快吐白沫了,我看著,忽然心裡有點泛酸。
至於嗎,至於藏得那麼深嗎?
「我也有知情權吧,耍我一個人好意思嗎?我道歉歸道歉,可你的確騙我了啊。」
「你有什麼知情權?我騙你什麼了?」
「你說一直和我坐同桌,不就是因為,不就是因為……」
我一瞬間氣血上湧。
因為什麼?
不就是因為當初虧欠了陳雪君嗎!
可那個後半句,怎麼都說不出口。
我算是明白了,電視劇裡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情,為什麼演員總是不明明白白地講出來了。
什麼叫憋屈?憋屈的意思就是說出來丟人,不說出來窩火。
余淮定睛看著我,那一臉無辜懵懂的樣子,氣得我五臟六腑都化成了一攤麻辣燙,火燒火燎。
「余淮,我不信你不明白。」
「你覺得,我做這些是為了補償陳雪君?」
「……明白就行,你不用說出來…」 他使勁兒地把我的腦袋往旁邊一扒拉:「來,耿耿進水了就歪頭單腳跳跳,把麻辣燙清出來一點兒,快!」
「你說誰腦袋進水?」
「你啊!我欠她什麼啊,欠她的幹嗎往你身上補啊,你當自己是ATM機啊,誰欠賬都往你身上還?」
你大爺的……說得也有道理。
「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敢說你昨天晚上那麼反常,跟以前的事情沒關係?」
終於也有余淮被我問住的時刻了。
「我只是覺得很沒面子。」余淮聳聳肩,面對我的炯炯目光,他還是轉
過臉去看黑板上沒擦乾淨的物理公式。
「也覺得有點兒愧疚。」
半晌才又補上~句。
陳雪君早就有文身。
人心裡有了愛,無論深淺,都會特別勇敢。陳雪君的勇敢都用在了文身上。
她的第一個文身是一個「張」,那是她那時候男朋友的姓氏;後來又變成了「鄭」,這是另一個男朋友。
用余淮的話來說:「她早晚在自己身上文出來一篇《百家姓》。」
閒下來的時候兩個人也會好好聊天。陳雪君是一個口無遺攔的姑娘,不同於β的嘴毒和機智,陳雪君的口無遮攔帶著一種十四五歲也早就應該泯滅的天真,比如她堅定地認為,自己會早戀,是因為她缺少父愛。
她會在余淮無法忍受她桌子的一團糟而幫忙出手整理了一下卷子時,毫無預兆地說,余淮,你要是我爸就好了。
如果我是一腦袋麻辣燙,那誰能告訴我,陳雪君這姑娘腦子裡到底是什麼,和路雪嗎?!
然而余淮眼中的陳雪君,不僅僅是林楊眼中那個會舉著指甲油對老師說「不信你聞聞」的那個單純缺心眼兒的女生。
就在余淮媽媽衝進學校的前一天下午,余淮也正在為自己的月考成績煩心。沒有誰對命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眼中的余淮再聰明強大,也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考不好了就會懷疑自我的少年。
我們並不真的認識自己。那張最熟悉的、名叫自我的臉孔,都是這個名叫世界的鏡子反射回來的影像。
這時候,余淮看著拿到卷子就翻了個面當成桌布墊著試用指甲油的陳雪君,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羨慕。他第一次主動和這個女生說話,問她為什麼一直那麼無憂無慮。
陳雪君不是能講出大道理的人,甚至可能連余淮在煩惱什麼都沒察覺。她很誠實地說,我沒有無憂無慮。
看到爸爸像孫子一樣陪著縣委書記進洗浴中心的時候也會噁心;被男朋友甩的時候也會難過;給同桌買了那麼多髮卡和本子後對方還是和其他女生聯合起來罵她不要臉時,也會氣得手腳冰涼。
她放了學背著書包在校門口遊蕩,上學的時候抱著書包和文具盒在教室裡遊蕩。
沒有人願意和她一桌。她搬來搬去,自己也累了。
我做錯了什麼?陳雪君眨巴著大眼睛問余淮。
余淮哪裡懂得女生之間的那些齟齬,他甚至都沒有林楊這個二愣子看得明白。
那一刻他恐怕早就忘記了自己不盡如人意的月考試卷,開始仔仔細細思考自己之前一直不屑於正視的問題,那就是,女生為什麼討厭陳雪君?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我嚴重覺得以余淮野猴子一樣的原始思維,是在不可能得到任何結果。
他果然也沒想明白,於是一梗脖子:「我覺得你也沒有錯。」
陳雪君眼睛發亮,很認真地點頭:「我也覺得。我就是沒有錯。」
話音未落,女孩子的眼睛又默默黯淡下去。
「可是,我不想再拖著東西導出換座位了。就像沒人要的野狗,特丟臉。」
我想,我能猜到余淮的回答是什麼。
「那我們就一直坐同桌吧。
余淮媽媽的雷霆之怒頃刻就有了成效。焦頭爛額的班主任回到班級就打斷了自習課,在所有人興致盎然的目光之下,陳雪君抱著東西站起身,穿過教室,坐到了講台邊上的單桌上。
那個新設立的單獨座位,像是這個班級的恥辱柱。
她再也不需要同桌了,這個單獨的座位,比第一排還要靠前,為了不阻擋別人的視線,設置得格外偏,就在教室左側上方懸空的大電視機下面,偏得壓根兒看不到黑板。也許班主任也覺得陳雪君再也不需要看黑板了吧。
陳雪君抱著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剛走了一步就不知怎麼絆了一跤,所有東西叮叮噹噹掉了一地。余淮不知所措地起身幫她撿,剛一彎腰就聽到後門的一聲不滿的咳嗽,抬起頭,看見自己的媽媽,一臉痛心。
那之後陳君再也沒有和余淮講過一句話,也沒有和那個班級的任何一個人講過任何一句話。五月份,中考之前,全市所有初中生都參加了純屬走形式的會考。會考結棗後,大家就能領到初中畢業證了—陳雪君在那之後就消失了。
「我覺得她不是怪罪你。不和你說話可能真的只是怕給你惹麻煩。」
「你不覺得整件事情很丟臉嗎?」余淮小麥色的臉龐微微泛紅,不知道是因為愧疚還是氣憤。
畢竟是十幾歲的男孩第一次說出口的承諾,不管那個承諾背後究竟連接的是友情、愛情還是僅僅一點點交情,第二天就被現實狠狠甩了一巴掌,主導的人還是自己的媽媽。
余淮不是會跟自己媽媽吵翻天的人,頂多就是臉色陰沉地聽著長輩的嘮叨,左耳進,右耳出不去。他是想要證明自己的,證明那些杞人憂天都是錯的,可是聯賽取消了,中考又考砸了,沒考上尖子班。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余淮的時候,烈日下的報到大會,他聽著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家長打電話,露出一臉彆扭又不屑的表情。
那是胸口鬱結的一口氣吧,我不知道現在他究竟出完了沒有。
「你怎麼知道你媽媽一定會在家長會後和張平提讓你換座位?」
「你不是都聽到了嗎?」余淮斜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嘮叨,所以一直跟她說我同桌是個男生,反正你的名字也分不出男女。家長會她一看到就會知道我撒謊,她從來都是繃不住的,肯定馬上就會去找張平。」
怪不得他斜我一眼,這的確都屬於基本推理。
「昨天晚上,你和你媽吵架了?」
「沒有。」
「那你幹嗎把頭髮剪成這樣?醜死了。」
「心裡不爽,我樂意。」
「那你一上午陰陽怪氣又是怎麼回事啊?」我還是忍不住問他。
「我哪兒陰陽怪氣了?我上午都沒說過話。」
「喘的氣兒都是陰陽同體的!」
余淮瞪了我一眼,沒說話。
「那……那你是怪我到處打聽,讓你沒面子了?」
「這是我和林楊之間的恩怨,你靠邊站。」
我想了想,林楊那個樣子,應該挺扛揍的,所以不用太擔心。
余淮覺得他該說的都說完了,就翻開卷邊兒的可憐的物理練習冊,埋頭做了下去,我默默地在一邊觀察著,他第一道選擇題就用了排除法,把幾個選項一一往題目中代入,很快就算出了答案。
好像半個小時前他就一直在做物理題,從沒間斷過,從沒講過一個關於承諾一直坐同桌卻沒能成真的故事。
「真不知道你操哪門子心,唉。」
他頭也不抬地抱怨了一句,繼續去做下一道題。
我聽著他的中性筆在紙面上劃出的聲響,真正想問的話始終堵在嗓子眼,然後一寸寸地沿著喉嚨滑下去。
他說,他不知道我操哪門子心。
我問再多問題,知道再多不該知道的過往,不過就是想要弄清楚一個最簡單的事實。
我知道我為什麼想要坐在你身旁。
可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