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大難臨頭各自飛

  下午的課全是數學。

  因為期中考試閱卷的那段時間張峰得了重感冒,所以我們班缺了四堂數學課,都補在了這兩天上,我現在一看到函數就覺得特別噁心。

  我好不容易稍微有點兒明白集合的奧秘所在了,課程就開始進入函數階段,等我消化完合集、並集、互斥這些概念,並能稍微避開試卷上的那些「顯而易見的陷阱」(余淮說的),張峰已經把函數講到了對數函數。

  指數函數去哪兒了?面癱張峰你是趁我在課堂上發呆的時候把它們殺了嗎?!

  張峰駕著一輛塞滿了log和f(x)的馬車飛馳而去,我穿著拖鞋在後面邊哭邊追。

  面對我的崩潰,余淮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不理解指數函數的話,是沒有辦法學好對數函數的,它們本來就會為反函數……這麼說也不嚴密,但是你就這麼理解吧,反正你如果指數函數沒搞明白,對數函數我看你也算了吧。」

  「請問,你是在委婉地告訴我可以去死了嗎?」

  余淮點點頭:「也可以以這麼理解。」

  我無比無比無比地疲倦。

  在陳雪君的故事結束之後,我們的關係恢復了正常,至少在余淮的眼裡是這樣的——我的成績一如既往的爛,他的成績一如既往的好;我們仍然坐同桌,他仍然對我一小部分時間施以援手,大部分時間落井下石。

  什麼都沒變。

  而對我來說,就像是某些念想無聲無息地死了。

  就像一個人徒步穿越沙漠,始終相信自己不會死,因為手中攥著最後一壺水,只要想著這個,就可以忍耐喉嚨的焦灼,再往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然後突然發現壺是漏的,裡面早就空了。

  如果說我的問題還可以規劃為內心戲太洶湧,那麼β的困境則全是動作戲。

  放學時,簡單跑來找我一起坐車回家,我說我還要值日,問她β今天怎麼不一起走。簡單神色有點兒尷尬地說,她被張平叫去談話了。

  「昨晚不是談過了嗎?」我疑惑道,「β昨天說她要扼住命運的喉嚨來著。」

  「昨晚沒扼住,」簡單搖搖頭,「她沒找到機會,張平後來被幾個家長纏著說話,一直聊到大門口,她在旁邊根本插不上一句話。今天她本來想要矇混過關的,一整天都在裝沒事兒人。」

  我想了想今天β的表現。

  「還是很有演技的。」我表示肯定。

  「可沒想到張平還是找到她了,她想得美,張平怎麼可能放過她,昨晚家長會點名來著,就她爸媽沒來。」

  「張平給她爸媽打電話了?」

  「所以說咱們小張同志還是很厚道的。我聽徐延亮說,張平打算先和β談談,再決定要不要給她爸媽打電話。否則今天晚上β估計就要被揍成α了。」

  我們正在說話的時候,余淮已經整理好書包,轉身匆匆走了。

  「往哪兒跑,今天你們組值日!」徐延亮眼尖發現了,在後面扯著嗓門喊。

  「我有課要上,耿耿做我那份兒,我們說好了!」

  余淮也大嗓門吼回來,後半個教師不少還沒走的同學都朝我行注目禮。

  「你什麼時候跟我說好了!」我有點兒臉紅。

  「現在!給點兒默契!」他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徐延亮看著我,半響才嘆口氣說:「家屬的確也可以代替值日。」

  簡單盯著余淮消失的方向愣了一會兒,轉頭問我:「余淮是去補課嗎?」

  我張張口,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

  「他們要參加聯賽了,成績好的話,有保送機會。」

  「高一就能保送?!」簡單驚呼,轉頭去看韓敘早已空了的座位。

  「你以為呢?人家和咱們可不一樣。」

  說話的是坐在我前面的朱瑤。

  說來奇怪,我們和隔壁組的徐延亮、簡單、β甚至韓敘關係都不錯,卻很少和坐在自己前排的朱瑤與鄭亞敏說話。鄭亞敏是個十分沉默的男生,皮膚有些黑,身材與徐延亮相似,類似汽油桶,卻沒有徐延亮靈活。余淮曾經說過,要不是自己視力好,肯定會和張平求情讓自己往前排調。

  「鄭亞敏簡直像座山。幸虧我個兒高。」

  「是上身比較長。」我誠實地糾正。

  如果說鄭亞敏的沉默是性格使然,朱瑤的沉默則是因為珍惜時間。她學習非常努力,體育、美術、音樂課什麼的向來能翹課就翹課,下課的時候也一直坐在座位上背單詞。我曾經親眼見過朱瑤因為專心做題,懶得起身去扔垃圾而把吃完的蘋果核直接往地上扔。

  我也想過以她為標竿來學習的,朱瑤不起身我也不起身,尿急也憋著。結果不出所料——摸底考試的時候,她是我們班第五名,這次期中考試是第三名。

  而我兩次都幾乎墊底。

  一開始朱瑤和余淮還會討論一下習題,朱瑤向余淮請教物理和數學,因為「他是競賽生」;而余淮常常會板著臉把他認為「不可理喻」的英語、語文習題丟給朱瑤幫忙。朱瑤的英語基本功很紮實,那些生僻的詞組和詭異的介詞她都能說出個道道,不會像我們糊塗的英語老師,每次講解選擇題的模式都是一樣的。

  「這道題A、C、D選項一看就不對,所以選B,有人有問題嗎?」

  「老師,我沒聽懂。」

  「怎麼聽不懂呢?我問你,A、C、D哪兒對?」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對,不對就選對的,當然選B,還有問題嗎?」

  每到這時候,余淮就會私底下白英語老師一眼,伸長胳膊戳戳朱瑤。

  不過,這種好戰友關係止步於期中考試。

  因為余淮的期中英語成績比朱瑤高了三分。

  從此之後,但凡余淮有不明白的英語題,朱瑤的反饋都是:「我也不知道。你英語比我好那麼多,你還問我?我給你講錯了怎麼辦?

  如此反覆了兩三次,余淮就再也沒有主動和朱瑤說過話。朱瑤詢問的理科題目他還會照舊幫忙解答,但是英語題目他都會捨近求遠直奔韓敘,甚至跑上樓去問林楊。

  而林楊給他的答案,大多是兩個字。

  「直接。」

  「林楊上輩子可能是條狗。」余淮認真地對我說。

  不同於余淮對朱瑤的不屑,我稍微能理解對方的小心翼翼。這種小家子氣固然沒風度,但也是因為內心的惶恐吧。朱瑤或許只是另一個我,一個更努力、更聰明的耿耿,但是距離余淮、林楊、韓敘他們,差的不是一點點。

  都差在了心理。

  「不對啊,我記得韓敘以前跟我說過,保送不是高三的事嗎?」簡單連忙抓住朱瑤問起來。

  「聯賽又不限制年紀,少年班知道嗎?」朱瑤在和我們這樣水平的學生講話時可沒有那麼多顧忌,口氣硬邦邦的,「高一怎麼不能參加了?只不過讓他們和高三的學生競爭,畢竟短了兩年的訓練,一般很難考到好名次,即使有保送機會,也不是非常好的學校,所以你不知道而已。」

  「那幹嘛還要參加?」

  朱瑤用看弱智的眼神掃了一眼簡單:

  「練手。撞大運。反正沒損失。」

  朱瑤講述的余淮和韓敘他們,像是運轉在另外一條軌道上的星球。我還沒追上對數函數的馬車,他們已經在自己的邏輯裡公轉了幾個世紀。

  朱瑤說完就掄起書包走了。

  我和簡單各懷心事地傻站了一會兒,直到簡單跳起來:「唉?今天不是你們組掃除嗎?她憑什麼走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聳聳肩,「張平找她談過話也沒用的,她說過,來學校是學習的,多餘的事情誰也不能強迫她做。你能怎樣?為這種事情找她家長?」

  簡單咧咧嘴:「那我幫你吧。」

  我朝簡單感激地笑笑,也沒推辭。

  我覺得我和簡單這樣的學生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只是我們都好在了「不重要」的方面。

  我到家的時候,發現今天在廚房做飯的是我爸。小林帆告訴我,今天因為有一所初中的學生中午集體食物中毒了,所以齊阿姨她們要加班到很晚才會回來。

  我倆正在說話,廚房的門開了,我爸探頭出來,見到我,竟然有點兒不好意思。

  呵呵,這種態度就對了。

  「回來啦?把校服脫了,洗個手,馬上吃飯了。」

  我忍住笑,冷若冰霜地點點頭,臉上是單親家庭孤僻受傷的少女的常用表情。

  我爸果然更尷尬了,趕緊縮回頭進了廚房。

  小林帆正趴在客廳的茶几上寫作業,抬頭朝我眨了眨眼,把我搞蒙了。

  「姐姐,」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對我說,「耿叔叔接我放學的時候,我跟他說,你昨天好晚才回來,是哭著回家的。」

  然後,他朝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哪兒跟哪兒啊?

  他看我還沒開竅,有點兒不耐煩地又補充了一句:「你不是沒考好嗎?這樣他就不敢罵你啦!」

  我幹笑了兩聲,只好對他感激地點頭:。謝謝……」

  「不客氣,」他擺擺手,「我們剛出成績,我也沒考好。」

  然後就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我哭笑不得,只好大義凜然地一揮手:「包在我身上,姐罩著你。」

  小林帆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這個三年級的熊孩子沒我想像的那麼乖。

  .

  吃完晚飯,小林帆在自己的房間做作業,我則攤開了《王后雄》,開始艱難地回憶跟我擦肩而過的指數函數。

  余淮說過,如果我能一直都考得特別差,遲早能習慣。

  可我不想習慣。

  在他為了臉皮薄的我朝張峰大喊「老師我聽不懂你重講一遍好嗎」的時候,我曾經油然而生一種依賴感,好像那些層層包裹無法拆解的函數符號、斜坡上摩擦力永遠為零的小滑塊、一會幾溶於水一會兒不溶於水的讓人不知道它到底想幹嗎的化學物質,總有一天都能在他的面前迎刃而解,我也會連帶著ˍ起看清楚每本教材背後的玄機。

  就像我小時候常常跑到家附近的租書屋去租機器貓看(後來我才知道人家叫哆啦A夢),並且連帶著看藤子不二雄的叮噹貓、宇宙貓都看了個遍,一度堅定地認為自己有一天肯定會嫁給機器貓,每天上學前放學後都檢查一遍自家抽屜是不是連著時光機。

  夢想還是實現了一部分的。

  我是說,我變成了大雄。

  每天流著淚把零分考捲往地裡埋的大雄。

  我以為我旁邊那個人是機器貓,可他今天對我說,指數函數你都弄不明白,對數函數也就算了吧。

  誰都只能靠自己。我的機器貓馬上要坐一台名為奧林匹克聯賽的時光機,回到22世紀去了。

  我就知道我爸會進屋,而且肯定會端一杯牛奶。

  他也沒別的招數。一招鮮吃遍天說的就是他。

  牛奶就跟他的話筒似的,從我小學一年級不帶美術課用的筆刷導致我爸被尖酸的班主任訓得像孫子開始,他就習慣拿著一玻璃杯的牛奶當開場白來跟我談心了。白色的溫潤的圓柱體就像他專屬的話筒,可以緩緩道出他所有的大道理。

  仔細想想,我爸從來沒有跟我發過火。甚至我就沒見過我爸發火什麼樣。可能因為我媽常年處在一個生理期的噴火龍的狀態,所以我爸就變成了一座沉寂的五大連池。

  練習冊上的指數函數像一個個沒大沒小的熊孩子在右角牽了個氫氣球,一個勁兒在我眼前得瑟。我煩得很,抬頭看我爸的時候也惡狠狠地。

  我知道自己沒理。一般家長這時候都應該拿著成績單痛習疾首了,恐怕心裡都開始懷疑自己和老婆其實是近親結婚,哪有人像我爸一樣,還十

  年如一日地端著牛奶敲門。

  「謝謝爸。」我憋了半天,說了這麼一句。

  我沒他沉得住氣。

  我也不應該沉得住氣——他把牛奶往旁邊一放,站了整整兩分鐘沒說話,跟永不消逝的電波似的。

  「耿耿啊,昨天是爸爸不對,事情比較突然,我沒想到你媽媽也在開會,真是趕到一起去了。」

  「我知道,」我悶悶地回答,「誰開家長會不是開啊。」

  我爸半晌沒話說。

  我要是他,我也沒話說——說什麼呢?說不應該讓你齊阿姨去開會?可是人家齊阿姨錯在哪兒了?錯在她是個外人嗎?還是錯在她沒生我?或者錯在明明是我自己沒考好,還惱怒於暴露在一個外人面前?

  可是這個外人做得足夠好了,我沒道理挑剔,更沒道理讓我爸來跟我道歉。

  是我自己太擰巴了。這樣的耿耿,真令人討厭。

  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令人討厭。

  無論是余淮的事情,還是別的一切。

  我爸坐在床上,默默地看著我做題。我做不出來,又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會的傻樣,於是一直在演算紙上面亂畫。

  寫的都是百以內加減乘除這種算式,還配了兩張一次函數的圖,像煞有介事地連了好幾條狗屁不通的輔助線,畫的跟內環線似的。

  我爸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耿耿啊,你畫的那是個啥啊,都不對勁兒啊。」

  我立刻扭過頭怒視我爸。

  就在我開口前,手機忽然響了起來。自從齊阿姨和小林帆搬進來,我媽就再也沒有往家中的座機打過電話了。

  我伸手想要按免提,來一次久違的三口會議。

  我爸卻接過手機,按了通話鍵,然後一邊接聽一邊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把所有畫成內環紅的一次函數都團成紙團扔進垃圾桶,想了想,從書包裡翻出了數學教材。

  自打我上高中那天起,就被余淮這種學生嚇壞了。他笑我包書皮,抄書上的概念定義,我自然再也不敢用他眼中那種「形式主義」的方式來學習了。矯枉過正的結果就是我買了他們這些聰明學生常用的所有練習冊,雖然一本都沒有做乾淨,但也像模像樣地拋棄了課本。

  不管有沒有用,至少那些練習冊攤開在桌面上的時候,我看上去和余淮是一樣的。對自己的笨拙做任何掩飾都是毫無意義的,卻又是最重要的。

  我把至今仍然嶄新的課本翻到指數函數那幾節,開始認認真真地依據書上的步驟來推導各種定理。雖然慢了點兒,但至少筆頭是順暢的,那種「什麼都不會」的焦灼感漸漸消失了。寫著寫關,當我不再依賴書上的提示,自己推導出幾個定理推論之後,心裡升騰起一點點喜悅。

  其實我明白,題海戰術自有期愉悅之處。真的,好歹我以前也算是半個好學生呢,就算是坐在那裡解十分種耳機線,只要捋順了都能令人開心,何況是做題,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不是別的能帶來的。

  不同之處可能就在於,能給我帶來滿足感的數學題,比較少。

  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這天晚上,我在檯燈下,不帶任何自尊心,不逃避地研讀數學書。說來奇怪,那種感覺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像是深冬夜裡,心裡下了一場暖雨,卻靜得沒有一丁點兒雨聲。

  在我筆頭順暢地解題時,多餘的精力飄到了另一個方向。

  老天爺是公平的嗎?我比余淮笨那麼多,這輩子是不是注定沒有他過得好?轉念一想,世界上還有運氣這回事兒呢。

  我爸走進屋,把手機放到我桌上,坐到了窗邊。我正寫到興頭號上呢,雖然有點兒好奇他會說啥,但也沒看他。

  「耿耿啊,我和你媽研究了一下你的成績單。我倆都覺得,你就好好主攻數學、語文和外語這三科吧,一年級成績差點兒沒關係,到高二的時候,還是去學文吧。」

  就跟大夫下病危通知似的,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吧,想學點兒哈就學點兒啥吧,想考幾分就考幾分吧。

  我頭也不抬地「唔」了一聲。

  之前課堂上是誰對我說「別學文科」來著?是誰對我說「說真的,別學文科」來著?

  我又是對誰說「嗯,我不學文」來著?

  大難臨頭各自飛吧,何況我們又不是同林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