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簡單、β一起爬上了行政樓上面的天台。好久沒開啟的鐵門只能撐開窄窄的一道,我們側身擠了過去,蹭了滿校服的灰。
β說,她覺得這個角度看畢業典禮是最好的。
又一年的高考結束了,等操場上的這群人離開,我們就是高三生了。
熬了兩年,我們終於站在了振華的權利定點。
這種感覺格外奇妙。曾經我是那麼恐懼這個大怪物,報到的時候,每拍一張照片的感覺都像是心不在焉的遊客。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知道它盛名在外,在它發現我的底細之前,我要先在心理上拒絕它。
然而今天,我可以大大咧咧地跟著出租車司機說我是振華的,不因為自己的成績而心虛,也坦然接受司機對振華的讚美。對誇獎與有榮焉,對詆毀同仇敵愾。
我已經是振華的高三生了。
這種典禮的議程總是繁雜冗長,我關心的只是洛枳學姐做升旗手的事情。
高考她依舊是第一名。簡單和β得知我居然一直都認識這麼一位文科大神卻還是窩窩蘘蘘地在五班學理之後,都表示我這個人肯定是腦子被驢踢了。
「你去學文就有大神罩了啊,平時多熏陶熏陶,怎麼也能考個不錯的地方,你待在這裡學理,怎麼想的啊?」
被β這個對待人生比我還草率的人訓,真實豈有此理。
余淮適時地把話搶了回來以示清白:「這真的是資質問題,我已經夠牛了,近距離熏陶她兩年了,也沒熏透啊!」
結果又變成他們全體哈哈哈哈哈了。
「那個就是嗎?」β指著站上升旗台的女生。
我眯著眼睛:「太遠了看不清嘛,你選的什麼破地方。」
「為了著眼大局!一看你未來就當不了官。」β不滿。
很快,揚聲器裡主任的聲音證實了我們的猜測。升旗手是洛枳。
「那盛淮南呢?升旗台上的另一個男生是盛淮南嗎?」簡單不關心什麼文科大神,她只關心帥哥。
「不是,廣播裡提的不是這個名字。」我搖頭。
「哦。」簡單垂下肩,不說話了。
β消息靈通得多:「好像說這次盛淮南考失手了,沒拿到第一。不過也無所謂了 ,考砸了也照樣該進哪兒進哪兒,何況我聽說他半年前就拿到保送機會了。」
整個儀式都無聊透頂,我們三個本來以為能通過觀摩前輩們的熱血青春來鼓勵自己,為即將到來的高三打氣,沒想到,過程如此平淡無奇。
唯一的亮點,竟然是洛枳做升旗手做砸了。
不知道她到底在緊張什麼,竟然把國旗升得像隻兔子一樣,一蹦一蹦地躥上了旗杆頂端,全場哄笑,我們三個也笑成一團。
「學習好的人好像都有點兒肢體不協調,」β說,「你看你學姐,升旗都升不好。」
我自然要為我學姐找回場面:「高考又不考升國旗。」
「走啦走啦,回班去,我要有卷子沒做完呢,下午就講習題了。」簡單已經往回走了。
β和我對視一眼。
叫簡單出來看高三畢業典禮也是希望她能分分神,高三就要來了,她必須打起精神來。
可這個平淡的典禮讓我和β都大失所望,更別提鼓舞簡單了。氣氛一點兒都不熱血沸騰,操場上的高三學長學姐們平靜得好像這只是和平時沒有區別的一場升旗儀式。
β說,他們剛知道高考成績,還沒報志願呢。幾家歡喜幾家愁,命運未卜的情況下,誰有心情去紀念青春。
我明白。
對時光的感懷需要閒情逸致,忙著活命的人只看明天,顧不上回頭。
臨走前,我還端起相機,從不同角度拍了好多張照片,想著有機會的時候,一定要交給洛枳。
忘了說,我早就鳥槍換炮了。
我爸給我買單反了。
又一年的新生入學,又一年的運動會、校慶、「一二.九」大合唱、新年、男籃女排比賽……和又一年的高考和中考。對振華來說,高考意味著離別,中考意味著相遇。
我的生活除了這些熱鬧鮮豔的點綴以外,底色依然是鋪天蓋地的雪白卷子和藍色水筆的痕跡。
月考結束,鬆一口氣;過兩個星期,開始為下一次月考複習,再次緊張焦慮自我厭棄,咬著牙上場;又結束了,再鬆一口氣……心情和期盼像是f(X)=sinX的函數圖像,高低起伏都是有規律的,一次次循環往復,彷彿沒有盡頭,稀里糊塗就把曰子花光了。
我始終不敢說自己堅持學理到底對不對。
當初我爸媽氣得暴跳如雷,我卻固執得不肯回頭。我從未因為任何事情表現出自己的堅持,這讓我爸媽都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心熱愛理科。我利用了他們的誤會和溺愛。爸媽後來特別喜歡自我安慰,理工類大學擇校的選擇範圍更廣泛,專業五花八門,女兒的選擇是對的,肯定是對的。
可我的理科學得並不好。
文理正式分班之後,振華理科班的授課進度比高一時加快了不少。雖然有余淮的幫助,可我依舊覺得有些吃力。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代價,雖然真的每天置身於壓力和挫敗中的時候,比想像得還不好受。
幸而還有朋友,還有余淮,所以總能咬牙撐下來。
高二我們班的老師換了好幾個,除了張平、張峰和語文張老太還堅守崗位之外,還有一個賴春陽。可是期末考試臨近的時候,張平忽然告訴我們,賴春陽辭職離開學校了。
所有人都震驚了,只有我知道為什麼。
上個星期齊阿姨的包在醫院附近被搶了,我和我爸陪著她去醫院所在轄區的派出所報案,就在大廳裡,看到了正坐在長椅上哭泣的賴春陽。
在這種地方遇見賴春陽的尷尬程度,簡直堪比上次我在女廁所蹲坑大便後一開隔間門碰見教導主任在排隊。
我一直祈禱她別看到我,但是賴春陽一抬頭就和我的目光對上了。
我把一句「賴老師好」憋回去,假裝不認識她。跟著我爸媽進門找辦事員,然後趁他們敘述被搶包的經過時,偷偷溜回大廳。
「賴老師,我跟我爸爸過來報案的,我啊……我們被搶了。那個,不好意思剛才沒跟你打招呼。」
我不知道賴春陽出現在這裡幹嗎,我覺得她應該也不想遇見學生家 所以剛才沒敢和她相認。
我以為她生病了;因為她的確請了好幾天病假,我們這段時間的英語課都是別的英語老師代班。
賴春陽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感激地笑了一下,憔悴的臉上起了很多 乾皮,一雙大眼睛格外空洞無神。
「我女兒她離家出走了。」她聲音很小,聽起來空前地疲憊,「都一個星期了,不見了,我怕她已經死了。」
賴春陽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就哭了。一位四十歲的女老師,在我這個十八歲的學生面前,哭得像個蒼老的孩子。
我不知怎麼就想起高一的時候,她搶我的手機未果,訓我半天,最後自言自語:「你們啊,一個兩個都不聽我的話。」
那句話,其實不是對我說的吧。
賴春陽的女兒十四歲,叛逆期巔峰,拿了家裡的錢跑去大連見三十歲的網友,已經出走一個星期,手機停機,杳無音訊。
她每天都在派出所的大廳裡坐著,覺得有什麼消息一定能第一時間知道。
可是沒有任何消息,只等來了立案。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為什麼沒有出現,這也不是我能問的。臨走的時候,我抓著她的手說我們大家都會幫她的,我們幫她在網上發消息,讓她把女兒的QQ號交給我,我幫她查……
她只是特別淒涼地一笑,搖搖頭,說:「傻孩子。」
我離開派出所的時候,她依舊在大廳裡坐著,整個人瘦小得可憐,直勾勾地盯著地磚,不知道在想什麼。
和每次課堂上陷入虛無中的時候一模一樣。
課堂上,她會忽然朝我看過來,點我回答一些無厘頭的問題—然而這一次,她沒有再抬頭看我。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賴春陽。
我們長大了,心目中的老師早已不是當年比父母不無所不能的偉岸形象了。我們不會再任由不講道理的老師欺凌,也不會再對他們和常人一樣的脆弱與無能為力表示驚詫。他們只是從事著教師這份職業的普通人,也會犯錯,也有柴米油鹽的生活要煩惱。
比如張平永遠沒辦法將五班的平均成績提上來,常常挨教導主任訓,和女朋友分手後神情恍惚,瘦了好幾圈。
又比如一班的班主任俞丹在這個節骨眼兒懷孕了,家長聯名上書要求換班主任,因為高三這個關鍵時期不能被一位無法專注精力的女老師耽誤;而俞丹則拒不讓位,因為一班是狀元苗子班,她怎麼能將培育兩年的勝利果實拱手讓人。
再比如賴春陽。
有時候看著他們,我會忽然感恩起來。
我的生活是單線程任務,不必選擇,不必割捨,不必掙扎,只要學習就好了,只要奔著那個目標跑過去就行了,別迷惑。
所有大人都致力於讓我們不要為其他的事情分神,願意代勞除了複習之外所有的煩惱,清除障礙,阻塞岔路,只要跑就好了,越快越好。
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個充滿煩惱的大人,撿起芝麻丟西瓜,怎麼活都好像哪裡不對勁兒。
那一天總會來。
我會是一個怎樣的大人呢?
我轉頭去看身邊正在為最後一次競賽而分秒必爭的余淮。自然而然地想起兩年前新生報到那天,我沒頭沒腦地問他,如果你也變成了孩子他爹,你會是什麼樣子呢?
現在我依然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同的是,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