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願賭服輸

  簡單的名字和我一樣,是她爸媽的姓氏的結合。當然和我不同的是,她爸爸媽媽一直好好的,很恩愛。

  「我爸媽一直特別寵我,我想做什麼他們就由著我做什麼。不過我也挺乖的,從來不胡鬧。我小時候就想,等長大了,要跟找到一個比我爸還好的男生,然後和這個男生初戀就結婚,跟我爸媽一樣白頭到老。」

  簡單真的很簡單。她相信從一而終,天荒地老。所以她小學認識β。β就會做她一輩子的好朋友;所以她小學前就遇到了韓敘,韓敘……

  我的思路斷在了「韓敘」兩個字上。

  「你們平時,會不會覺得我追著他到處跑,特不要臉啊?」簡單早就不哭了,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會笑。

  她早就不是那個一被我們拿韓敘的事情臊,就會臉紅地到處打人的小姑娘了。

  我搖頭:「怎麼會。」

  簡單從不胡思亂想,從不患得患失,從沒說過我喜歡你,從沒讓韓敘為她做過一件事,但也從沒懷疑和動搖過。

  她對韓敘的好,只會令人羨慕。

  簡單的爸媽從沒逼迫簡單去學過任何才藝:舞蹈、唱歌、奧數、英語……然而凡時簡單有興趣的,他們都會大力支持。

  比如簡單上學前班的時候看到電視劇裡面的古代才女素手執墨,皓腕輕抬,鏡頭下一秒移到一篇娟秀的蠅頭小楷,旁邊的風流才子不住帶你頭,好字,好字……

  她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大喊,媽,我也要學書法!

  簡單小時候一直不懂的一個道理是,才子看重的往往不是字,而是寫字的那位姑娘的臉。

  於是簡單就開開心心地去少年宮學書法了,手腕上綁了兩天沙袋就累得大哭,發誓再也不去了。爸媽勸她再堅持幾天,學習總有個過程,不能怕吃苦。

  這幾天裡,簡單遇到了韓敘。

  趴在玻璃櫃前瀏覽少年宮學員獲獎作品的時候,小小少年指著一副龍飛鳳舞的大字說,這是他得獎的作品。

  好字啊!好字!

  簡單拖長音,十足十地像個要泡大家閨秀的風流大少。

  小少年卻白了簡單一眼,好像被她這種一看就沒什麼品味和鑑賞力的女生誇獎是特別丟臉的一件事。

  如果真是這樣,當時為什麼要對人家陌生小姑娘說那副字是你寫的?

  韓敘果然從小就不可愛。我心想。

  總之,簡單為了學閨閣小姐的字而來,卻在這一天,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個會寫字的大家閨秀。

  韓敘到底好在哪兒呢?

  一段感情是沒有辦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比如我理解自己為什麼喜歡余淮,卻不明白簡單為什麼喜歡韓敘。

  一個從不吝惜自己的讚美的小跟班,和一個從不稀罕聽小跟班讚美的「大小姐」,簡單和韓敘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時候喀什的呢?我完全沒有頭緒。

  好像就是青春期開始的某一天,被開了幾句玩笑;又是某一天,把偶像劇裡拽兮兮的男主角幻想成了韓敘……每個人的生命都有特殊的紋理,簡單的紋理中,鑲嵌的是關於韓敘的細枝末節。

  有些事情講出來是會被聽眾罵成犯賤的。比如簡單咬著牙決定為了前途應該去學文科,韓敘也沒挽留,只是在吃完烤肉喝完酒道別的時候,說了一句,以後再沒人像你對我這麼好了。

  於是去年那個夏天的夜晚,簡單回家就跟爸媽說,她不要學文了。

  人是不是都有點兒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潛質?付出一千一萬,只得到一句嘆息,就覺得什麼都值得了。

  簡單早就習慣了做任何事情都第一時間考慮韓敘。也許因為我高一才認識余淮,所以偶爾看到他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還是會不滿。而簡單從小就屁顛屁帶你地跟著韓敘,「為他好」都養成了習慣,是她成長的一部分,那麼自然,都不需要停下來想一想。

  不需要韓敘回應。看到漢語一帆風順時的開心,她自己也開心。她把自己的那份開心當成這段感情的報酬。

  「後來我懂了,」簡單笑著說,「他喜歡我對他好,但是他不喜歡我。」

  「他怎麼會不……」我本能地脫口就去安慰她。

  「我知道的。」簡單低下頭,輕輕地說。

  我總是會笑電影和偶像劇,在那裡,不該被聽到的談話總是會被聽到,不該被看到的相見總是會被看到……

  我不知道簡單是不是也這麼想。

  她翹了體育課,趴在桌上睡覺,醒來時發現全班的人都走光了。韓敘的寶貝練習冊掉在了地上,她撿起來,不小心抖落了裡面幾張夾著的字條。那時韓敘平時和貝霖的聊天。簡單在韓敘身邊坐了那麼久,從來沒發現韓敘和貝霖有過什麼交流。

  簡單在貝霖剛來班級不久的時候說過,這個人不想我和β反感的那麼冷漠,平時偶爾也會跟她講講話的。

  講話的都是韓敘。

  簡單是個心思如此見到的傢伙,她以為貝霖和我與β一樣,慧眼發現了她對韓敘的小心思,故意用這種話題來拉近關係,所以就一股腦兒地把她所知道的韓敘的那些輝煌和糗事都倒給了貝霖。

  貝霖是多麼聰明的姑娘。

  在密密麻麻的聊天記錄裡,她裝作對韓敘一無所知,說出來的每句話卻都「無意中」命中韓敘的喜好和往事。

  所謂一見如故。

  像是老天爺怕簡單不夠死心一樣,當她繞過體育場背陰處,就看到了韓敘和貝霖,躲開了自由活動的眾人,坐在台階上聊天。

  貝霖說,她很羨慕簡單。

  簡單不知道貝霖的真實生活倒底有多糟糕,導致連她這樣的也可以被羨慕一下。

  「她和β她們都很令人羨慕。我羨慕這些在某方面得天獨厚的人。余淮聰明,簡單家庭幸福又單純,β可以去北京佔分數線的便宜,耿耿家裡好像很有錢。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抱怨命運。但是,有時候,真是很羨慕。疲憊的時候總想要找個人說一說,好像這樣就有勇氣繼續獨自加油下去了。幸虧有你。」

  貝霖不愛說話,不代表她不會說話。

  簡單看到韓敘輕輕地拍了拍貝霖的肩。

  韓敘說:「我跟你是一樣的人。簡單她們的生活,羨慕不來,你和我,我們只能靠自己。」

  「她們」和「我們」。

  簡單發現,原來她從來就沒有瞭解過韓敘

  她知道韓敘有潔癖,知道潔癖來源於小時候親戚家的鬥牛犬濕乎乎地強行「法式深吻」過,卻不知道那親戚有錢有勢,他哭了半天,父母據理力爭,姑姑卻輕蔑地不理會,只顧安撫自己家的狗;她知道韓敘學什麼都能學好,卻不知道她在少年宮書法班玩票,說不學就不學了,韓敘卻不敢浪費一分錢的學費……

  曾經簡單以為韓敘不愛講話。

  後來她才知道,韓敘只是不愛和她講話。

  簡單在背後靜靜看著,兩個人一直沒有回過頭,直到她離開也沒有。

  這世界上的愛情有時候一共也就那麼多,一些人得到了,一些人也就失去了。

  簡單在樹蔭下獨自坐著,將幾張密密麻麻的字條看完。

  藍色的字跡是韓敘的,簡單一眼就能認得出。

  真的是好字啊,好字。

  「高三再去學文,還來得及嗎?」

  簡單歪著頭,盯著窗外的樹,說:「來不及也沒辦法了。」

  「你不用為了躲著他倆就跑去學文啊,跟張平說一聲,調換座位不就行了?你跟朱瑤換換,朱瑤肯定特別樂意和貝霖離得近一點兒,她特別關心貝霖是怎麼學語文的……」我還在想著辦法。

  「我真的很後悔選了理科啊,」簡單笑,「所以學習特別努力,希望能補救一下。我覺得特別對不起我爸媽,他們這麼信任我,我次次考試都排在四十多名,他們從來沒罵過我一句。」

  簡單的努力我和β有目共睹。中午去校門口和小商販交涉的人變成了我們倆,只是為了幫簡單在午休時多擠出一點點時間,只要一點點就好。

  她缺覺到了會一腳踩去水盆的地步,成績卻沒有一丁點兒好轉。我們都知道簡單不是這塊料,而且坐在韓敘身邊的日子只會讓她的生活雪上加霜,四十五分鐘的自習課,她到底學進去了多少,可想而知。

  「狗男婦。」我到底還是氣不過。

  雖然關於韓敘和貝霖的事情,我和β早就知道了,也始終避免在簡單面前提起,然而此時此刻,我還是忍不住氣血上湧。

  「才不是呢,」簡單搖頭,很認真地說,「我一直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不怪任何人。他又沒許諾過我對他好他就會娶我,他有什麼錯呢?」

  我們誰不是這樣呢。

  「一廂情願,就得願賭服輸。」簡單說。

  學文科於她而言,已經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簡單拍拍屁股站起來說,她想去自己一個人走一走。我坐在台階上看她離開。

  走到一半的時候,簡單突然轉過身,笑著說,「耿耿,我去文科班了,我們也永遠都是好朋友。」

  「廢話。」我皺皺眉。

  她嘿嘿一笑,跑得不見了蹤影。

  這句話我記得。一年前,在巴西烤肉城,喝多了的簡單和β抱在一起哭,簡單突然這樣朝我們喊著,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我稀里糊塗地就掏出手機,給余淮發了一條短信。

  「你說,我學理科是不是個錯誤?」

  想了想,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這種行為太矯情。簡單讓我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可她說得對,這是我們自己樂意。

  願賭服輸。

  行政區的頂樓沒有比教室裡涼快多少。我看了三頁例句,大腦實在是不願意工作,氣得我只好扔下書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屁股。心煩意亂的我站在小平台上四處看,無意中發現一面牆上刻滿了剛畢業的那批高三生的塗鴉。

  「誰得筆下能盛開一朵朵雪蓮,卻畫不對雙曲線的對稱軸。」

  「樓主真矯情。」

  「畫雪蓮誰不會啊,我也會,看著!」

  「雙曲線對稱軸誰不會啊,我也會,看著!」

  「樓上你畫的那是啥,雙曲線在哪兒?」

  「樓主不是只想畫對稱軸嗎?要啥手錶!要啥自行車!」

  這片塗鴉拯救了我的心情。

  有人在抱怨成績,有人在指名道姓罵某班的某某,有人跟著罵,有人幫某某回罵,有人說畢業了一定要去海男家喝到酩酊大醉,有人在許願,有人在承諾。

  很多年後他們還會記得嗎?那些許願都實現了嗎?那些煩惱回頭再看會不會覺得特別可笑?

  在時間的河流裡,有多少人刻舟求劍。

  不管他們有多少未完成,時間依舊穩步向前,將他們通通趕出了振華。牆上還有大片的空白,或許是留給我們的呢。

  我看得津津有味,從仰頭讀到彎腰,最後蹲下來。

  背後的大窗子有著十字棱角,夕陽透過窗照進來,也在留言牆上留下上長下短的倒十字陰影。那些字跡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陰影中看到了很輕的一行字。

  字跡很新很新。

  「洛枳愛盛淮南,誰也不知道。」

  霎那間很多瞬間像腦海中被不小心碰掉的照片,我來不及去撿,只能看著它們從眼前生蔌蔌落下。

  升旗儀式上,洛枳目光的方向。

  校慶上,她突然斷掉的那句話,和此時頭頂上主席台的廣播裡傳出的「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

  她想要翻看的那本筆記,臉上緩緩盛開的表情,試探性的「對了,你……你知道怎麼走嗎?他在三班。用不用……用不用我帶你去?」

  和窗檯上笑著說的那句:「耿耿,其實我很羨慕你。」

  眼睛裡的淚水讓我有點兒看不清楚那行孤零零的字。

  我為什麼要為一個至今也不是很熟悉的學姐哭泣。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她,也許是因為簡單,也許是因為我自己。

  我們從小得到父母的愛,太過理所當然。無條件的獲得,最終慣壞了我們,在得知有些感情也需要自己爭取,更需要聽天由命,甚至會求而不得的時候,就通通慌了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