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鬼胎·六

  早晨醒來的時候,池翠感到渾身一陣痠痛,她躺在沙發上,像嬰兒一樣蜷縮著身體,彷彿回到了母體之中。忽然,她警覺地猛跳起來,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幾口,謝天謝地自己沒有著涼。

  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卻沒有見到肖泉。床上整理得很乾淨,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過的痕跡。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也許是昨天晚上,也許是半小時以前,誰知道呢?他就像是一個幽靈,來去無蹤,踏雪無痕。

  池翠走到床邊,秋日的晨光灑進了這間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床單,奢望能觸摸到殘留於床上的體溫,那是一個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膽、幼稚和衝動,她無法解釋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想來,自己已經好幾年沒真正過過生日了,她只記得最後一次是在16歲那年,父親給她下了一碗排骨麵,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蠟燭。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仰天倒在了床上,舒展著四肢,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與床親密地接觸。陽光灑在她清澈的瞳孔裡。

  就這樣,池翠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出門去書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書店裡的人比平時多一些,她在進店門的時候,發覺女收銀員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或許,她正在對昨天晚上池翠與那個男人之間的事而浮想連翩。池翠沒有理睬她,繼續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週末的夜晚降臨了,書店裡終於冷清了下來。池翠站在最後一排書架前,取出了肖泉看過的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草草地翻了幾頁。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書的一段文字上——

  「現在我無所事事,在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1點半,看著它,並透過它看著你。有時候(不是在夢裡),我想像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你的臉被頭髮遮蓋了,我成功地分開了你的頭髮,向左右兩邊撩開頭髮,你的臉現出來了,我的手撫摸著你的前額和太陽穴,雙手捧住了你的臉。」

  卡夫卡的這段文字像磁石一樣,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從天才卡夫卡那靈異般的想像中,彷彿看到了肖泉的那張臉,還有那雙眼睛。

  「你喜歡看這本書?」

  池翠嚇了一大跳,她緊張地回過頭來,卻真的看到了那雙眼睛。

  肖泉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一聲不響的,像個遊蕩的幽靈,我遲早會被你嚇死。」池翠拍著自己的胸口說。

  「對不起。」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說,「你喜歡這本書?」

  「不,我……」池翠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喜歡。」

  他從池翠的手裡拿過這本書,收銀台前買下了它。然後他把這本書放到池翠的手裡,輕聲地說:「這本書送給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她伸出手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接過了《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輕聲地說:「謝謝。」

  「我不知道——」肖泉盯著她的眼睛,靦腆地說,「這本書能不能算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天哪,又讓他知道了。池翠心裡一驚,腦子裡回想著昨晚的一切,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的生日,房間裡也沒有任何與生日有關的東西,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還是我的眼睛告訴你的?」但池翠並不相信,她故意把臉轉向另一邊,問,「昨天晚上你不會偷看了我的身份證吧?」

  但他又走到池翠的眼前,繼續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的身份證?不。兩個星期前,你在坐地鐵的時候,把身份證連同錢包一起弄丟了。你新的身份證還在公安局補辦,要到下個月才能取出來。」

  池翠真的被嚇到了,她後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著肖泉。沒錯,肖泉的話與事實分毫不差。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戶政科的?」

  「不。」

  「或者,是你撿到了我的錢包?」

  他搖了搖頭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又不能不相信他。當池翠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書店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的同事已經走了。」

  池翠茫然地說:「是啊,我們也該走了。」

  很快,她關了好店門。肖泉陪著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對她說:「昨天晚上的事情——」

  「沒關係,我不能見死不救。」池翠輕描淡寫的回答,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你有頭疼病?」

  肖泉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去醫院?」

  「許多年前就去醫院檢查過了。知道曹操的頭風病嗎?除非華陀從墳墓裡爬出來,否則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別說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的微微笑意,「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說吧。」

  「我能不能請你吃飯?就當是對昨晚的答謝。」

  池翠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知道自己無法拒絕。10分鐘以後,他們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這裡非常幽靜,幾乎沒有什麼人,光線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綴著許多小燈泡,乍一看還以為是滿天星斗,讓人感覺在黑夜裡野營聚餐。

  剛一坐下,肖泉就讓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裡正捧著一塊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很多年沒吃過生日蛋糕了。」

  她心裡一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肖泉點點頭,拿出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隔壁西點店裡只有這一根蠟燭了。」

  他點亮了蠟燭。

  白色的燭光映在肖泉的臉上,使人的面目變得和平常不太一樣,特別是那雙燭光下的眼睛,或者說是眼睛裡倒映的燭光。池翠靜靜地看著他,四周越來越暗,直到什麼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睛和那點燭光,它們彷彿已融為一體,共同發出幽靈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陣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說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謝你。」

  「那就快點許給願吧,你的心願會實現的。」

  池翠點點頭,面對著生日蛋糕上的燭光,腦子裡立刻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後,她閉上眼睛默默地祈禱,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願都被肖泉看到。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對著肖泉微微一笑。把嘴靠近蠟燭,深呼吸了一下,輕輕的一口氣吹滅了燭火。

  「生日快樂。」肖泉輕聲說。

  「謝謝你。」然後她切開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給了肖泉,「我吃不了那麼多。」

  「我也吃不了。」

  肖泉只吃了一小塊蛋糕就停下了,他們互相對視著,沉默了許久。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你真的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透他(她)的一切?」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

  「可我還是不太相信。」她想了想,突然大著膽子說,「我們猜拳吧。」

  「你要試驗我?」肖泉搖搖頭,「我不喜歡玩弄這樣的把戲。」

  池翠有些後悔,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試就試吧。準備好了嗎?」他突然又同意了她的要求。

  池翠點點頭,然後伸出了拳頭,但肖泉出的是布;接著池翠出了剪刀,肖泉同時出了石頭;池翠看著他的眼睛想了想,然後她還是出了剪刀,但是,肖泉仍然是出石頭……

  在兩分鐘裡,他們一連猜了12次拳,肖泉每一次都猜贏了。

  她徹底認輸了,用不可思議的口氣對肖泉說:「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個通靈人。」

  「不,千萬不要這麼說。」他猛地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和大家並沒有任何區別。」

  「可你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

  「眼睛?」肖泉停頓了片刻,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知道嗎?你的眼睛也很特別。」

  池翠一愣,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在別人眼中所具有的魅力,她輕聲地說:「你是因為我的眼睛,才每晚都來書店的嗎?」

  「你很聰明。我第一次走進書店,純屬偶然。然而,當我看到你的眼睛以後,一切都改變了。」

  「改變了什麼?」

  他搖搖頭:「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算了,我們終究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萍水相逢?因為我們還不夠瞭解,除了你的名字以外,我對你還一無所知。」

  「除了名字以外,我實在不值得讓你知道。」

  池翠不明白他的話:「知道嗎?你真是一個謎。」

  「如果我說——」他那雙眼睛緊盯著池翠,停頓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後半句,「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你相信嗎?」

  「另一個世界的人?」她不敢相信。但從肖泉那雙眼睛裡,又實在看不出他有說謊的跡象,「你在故意嚇我?」

  他淡淡回答:「你就當我在嚇你好了。」

  「肖泉,告訴我——你的一切。」

  「你認為這重要嗎?」

  「不,這非常重要。」池翠就快失去耐心了,「夠了,我甚至還不知道你住在哪裡。」

  肖泉閉上了他那神秘的眼睛,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池翠注意到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顫抖,她真的很害怕他又會突然發病。

  「好的。」他忽然睜開了眼睛,兩道凌厲的目光盯著池翠,「跟我來吧。」

  池翠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肖泉站了起來。肖泉結了帳,帶著她離開小餐館。他們坐上出租車,開到了一棟住宅樓前。

  下車後池翠看著四周,一切都這麼似曾相識,她輕聲地說:「這裡是你家?」

  「是的。」

  「我小時候,也住在這附近。」

  他擰著眉頭說:「你不是想知道我住在哪裡嗎?」

  池翠點點頭,大著膽子深呼吸了一口,便跟著他走上了樓。他們來到5樓,肖泉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鑰匙,打開了一扇房門。

  房間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的手指在牆上摸索著電燈開關。池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聞到了一股老房子裡特有的腐爛味,她有些後悔了:自己難道瘋了嗎?居然在深更半夜的跟著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一間黑暗的鬼屋裡來。

  柔和的燈光終於亮了起來。池翠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她看到一個非常寬敞的客廳,至少有30個平方米,擺放著幾件看起來挺值錢的紅木家具,但都蒙著灰色的塵垢。隨著她和肖泉的腳步,一陣輕輕的灰塵從地上揚了起來,彷彿一層煙霧籠罩了房間。一股霉味直衝她的鼻子,她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這裡好像有好幾個世紀都沒有透過空氣了。

  「這裡就是你的家?」她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

  肖泉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你不相信嗎?」

  「我覺得這裡更像是……」

  「墳墓。」他打斷了池翠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對不起。」池翠小心地在客廳裡轉了一圈,右手不斷地在口鼻前揮舞著,以驅散那些灰塵,她注意到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遮住了,怪不得剛進門的時候一絲光都沒有。

  肖泉站在她身後,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裡的。」

  「那麼大的房子,你一個人住嗎?」

  「是的。」

  她回頭問道:「那你家裡人呢?」

  「我的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是父親帶著我長大的,他現在住在國外,每年偶爾回來一兩次。」

  「對不起。」池翠心裡一震,她沒有想到肖泉和她一樣,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她輕聲地問,「你是在這個房子裡長大的嗎?」

  「對,從出生直到……」他突然停了下來。

  「你怎麼不說了?」

  肖泉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

  她也不再問,走進客廳邊的走道,向裡面的房間看去,但那些房間都處於黑暗之中,她不敢進去。只有一個房間的門正對著客廳,她想進去看一看,她的手剛抓到門把手上,就立刻聽到了肖泉的聲音:「不要動。」

  她回過頭來,看到肖泉的臉色有些不對,她問道:「你怎麼了?」

  「池翠,請你不要進去。」

  「好吧。」她後退了幾步,回到了肖泉身邊,但眼睛依然盯著那扇房門,她總覺得那扇門裡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她。池翠的心跳加快了,她有些不安的預兆,抬腕看了看表,不知不覺已經深夜11點半了,她卻還在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家裡,可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才下定了決心說:「我該走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明白過來了:「當然,今天實在太晚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裡來。讓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認識這裡的路。」池翠快步走到門口,說,「肖泉,今天晚上,非常感謝你。你送給我的書,還有你給我的生日蛋糕。」

  「再見。」

  池翠走出房門以後,忽然回過頭來對肖泉說:「明天我休息,你不要來找我了,除非你真的喜歡看我們店裡的書。」

  她不敢再看肖泉的眼睛了,飛快地走下了樓梯。來到樓下以後,她仰起頭看著天空,發現一輪新月正高高地掛著。她忽然覺得,肖泉神秘的眼神正如同這輪淒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