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灑在肖泉的眼睛裡,他的目光忽然顯得有些呆滯,怔怔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池翠對著他的眼睛輕輕地吹了口氣,睫毛抖動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復了清澄。但是,他又現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簾,淡淡地看著池翠。
她不斷地深呼吸著,用舌尖舔著嘴唇,卻始終說不出話來。除了昨天深夜裡,見面時說的那兩句話以外,到現在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只是用身體和眼神來交流,這樣反而比語言來得更徹底。
肖泉撫摸著她的頭髮,嘴唇艱難地嚅動了幾下,終於說出了話:「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兩個字。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貼在肖泉的耳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細微的氣聲,聽起來就像是幽靈間的竊竊私語:「你已經死了八年了。」
他卻毫無反應,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依舊雙眼無神地看著她。
池翠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劃過。她輕聲地說:「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你對我說過的那個故事嗎?」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我永遠都記得,這個關於重陽之約的故事。」池翠的聲音忽然有些沙啞了,她喃喃地說:「古時候,一個男人去遠方打仗,他在臨行前與妻子約定,3年後的重陽節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不能履行約定,便殉情赴死。3年以後的重陽節,丈夫終於如約歸來了,但沒過幾天他又失蹤了。直到此時,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陽之夜,戰死於千里之外的沙場。她恍然大悟,原來在重陽之夜,如約歸來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終於回答了:「你是在說我?」
「你沒有意識到嗎?你正是在說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靠在他的耳邊說:「其實,你就是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點了點頭。
「不,你並不清楚這一點。」池翠的這些話已經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鎖在心裡,不敢對任何人說出來:「也許,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經死了。肖泉,你知道嗎?其實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變得異常痛苦,他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頭髮,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鐵車站裡,他頭痛欲裂的那個晚上。他低聲地呻吟著:「不……不……」
「你頭痛了嗎?沒錯,因為你腦子裡生了一個惡性的腫瘤,它最終奪去了你的生命。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你有著非常強烈的生存慾望,即便你死了以後,這種慾望仍然存在著。所以,你一直都以為你還活著,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死了。或者,你已經隱約地意識到了,但因為你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你始終不敢正視它,只能夠用虛幻的生命來欺騙自己,用生存的臆想來代替死亡的現實。」
「別說了。」肖泉幾乎是哀求了起來,他渾身顫抖著,淚水緩緩地滑落了下來,痛苦萬分地聽著池翠的話。看起來,他是第一次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輕」。
池翠步步緊逼地說:「在黑夜的地鐵裡,你像一個幽靈那樣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個幽靈,一個死去的鬼魂。」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房間裡又死一般了下來。
肖泉睜大了眼睛,冷冷地看著池翠,似乎又恢復了冷靜。然後,他輕輕地念出了一句笛卡爾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終於明白了。」池翠輕輕地抹去了他臉上的眼淚。
「原來,老人們所說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這種人。」肖泉苦笑了一聲,「或許,我應該再回到墳墓裡去。」
「不。」池翠緊緊地摟住了他,「你還不明白嗎?肖泉,我不能沒有你,就像重陽之約故事裡的妻子。而且,還有小彌。」
「小彌?」
池翠張大了嘴:「你不知道嗎?」
「等一等。」他把手指豎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後緊盯著她的眼睛。半分鐘以後,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嘴裡斷斷續續地說:「你是說……他是……我的?」
「對。」池翠猛地點點頭,「他是你的兒子,幽靈的兒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眼睛裡又變得一片茫然,他輕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兒子,有著和你一樣的眼睛。我給他取名肖彌塞,諧音就是小彌塞亞。」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搖了搖頭,「我的兒子不可能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裡一顫,七年來的苦悶一下子湧了上來,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萬別這麼說。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後退了退,身體直靠在牆上,似乎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你怎麼了?我帶你去見兒子吧。」
然而,肖泉卻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池翠的身後。
池翠感覺很奇怪,於是,她也轉過頭向身後看去。
——小彌正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