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荒厄I·之一 因緣

  對她或對我,都是一種不幸的因緣。

  她原本是貪食嬰兒或年輕男子血液的妖怪,擁有著女人般的胸脯和女人般的臉孔,兩者都極為妖美。自由自在,肆無忌憚之所以會名為荒厄,也是因為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其名。

  至於我,我本來應該是個普通的人。既缺乏天賦,也沒有靈感。若勉強要找出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據說我是個好吃的食物,從異類的眼光而言。

  就因為這樣微不足道的小特點,讓荒厄在屋外曬過夜的衣服上留下記號。不巧的是,另一隻戾鳥也幾乎是同時的留下記號。

  當時的我,才剛滿七個月。我母親十六歲就生下我,而我父親已經三十三歲,是補習班的老師。

  英俊暴躁的導師和聰慧美麗的女學生相戀私奔還生下小孩,看起來實在非常漫畫情節,還是少女漫畫。但現實往往很殘酷。

  我姓林,叫蘅芷。這個名字和生命就是母親給我的所有,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據說,就在我滿七個月的那一天,她就回家,和我父親離婚,並且出國去了。

  就在那一天,也發生了扭轉我一生命運的奇異經歷。

  荒厄說,過了午夜,她前來收取屬於她的「食物」。(據說是我)

  但在搖籃邊,已經有另一隻戾鳥虎視眈眈了。戾鳥會名為戾鳥,就知道她們並非是啥愛好和平的善良種族。兩隻戾鳥各自主張食物的所有權,平分和合作從來不是她們種族的優點。

  於是這兩隻戾鳥大打出手,最後兩敗俱傷…對不起,受重傷的只有荒厄,另一隻戾鳥死掉了。

  重傷的荒厄倒在我旁邊,離死只有一線,連吃我的力氣都沒有。

  傷到這種地步,她焦慮的等待我的母親到來。現在的她只夠解體然後潛伏在完熟女子的子宮,等待女子的下一胎,成為虛妄的雙胞胎之一,才夠力氣重獲肉體和自由。

  但很不幸的,就在那天,我母親決定和我父親離婚,已經跑回娘家了。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性命漸漸流失,和哇哇大哭的我大眼瞪小眼。

  既沒有力氣離開,也沒有力氣叫我閉嘴。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祖母才邊罵邊進房,俯身抱起我。雖然有點過熟,並且年過五十,但總比一點希望也沒有來得好。

  生命火花即將熄滅的荒厄,鼓起最後的力氣,將自己解體成黑霧,想要侵入祖母的子宮

  「但是她…她…她…」每次說到這裡,荒厄就眼淚汪汪,不斷抖著粉嫩的唇,「她居然…」

  「她居然沒有子宮。」我無奈的幫她補充。據說我祖母因為生病,所以四十幾歲時切除了子宮。

  聽了幾百萬遍,我都會背了。

  也如前幾百萬次相同,荒厄會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聲震屋宇的。

  於是,她極度不甘願的,附身在我身上。因為當時的我實在太小了,所以她必須用「誓」與「約」這樣的形態,成了我另一種形態的保護者。

  但她說得實在太難懂,這麼多年我也沒搞清楚過。我只知道就像某些人會自主性的養小鬼,而我是非自主性的養大鬼。

  但別人養小鬼為的是權勢或財色,搞不好還有點搞頭。我用生氣和影子養荒厄,卻只讓我的童年異常悲慘,直到現在,高職都快畢業了,還有人會罵我是「謊精」或「災神」。

  不過,生命自會尋找出路。我終究學會怎樣隱瞞她的存在,試圖正常的過日子。

  即使她的存在如此真確,不容質疑。

  我的祖母並沒有親手養育我。她是個很忙的人,沒空替兒子收拾殘局。

  於是我在各個保姆家流轉,從來沒有待太久。這種情形直到我週歲學會說話,越演越烈。

  在喋喋不休的荒厄耳濡目染下,我很早就學會了語言,卻缺乏道德和自主意識瞭解自己說了什麼。而人類,總是有各式各樣不怎麼可愛的小祕密,是不希望別人知道的。

  滿週歲不久的孩子實在不懂這些,只會呆呆的重複荒厄洞察人心的那些惡意,在我還不知道「外遇」、「墮胎」這類話語之前,已經說了好多遍了。

  聽說造成很多家庭失和或潰散,實在很抱歉。但我真的完全不知道。

  沒有失和和潰散的家庭堅信我說得都是謊言,認為我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謊精」,不過沒人覺得一個年紀這麼小的孩子用語如此成熟有什麼奇怪,他們歸咎於電視,和各自的家庭教育。

  祖母和父親認為是保姆家的錯,保姆們認為是家教不好。

  至於當時的我,只覺得茫然。開口說話似乎是不好的行為…總會帶來責打和辱罵。我學會不講話,只會搖頭和點頭,並且對荒厄的喋喋不休聽若不聞,不再跟她說什麼。

  這點讓悶翻天的荒厄非常憤怒。她選擇姓的忽視誓約,所以我常常看到各式各樣的異類,偶爾還會被傷害。

  我就在這樣動盪不安當中上了小學。我想,若不是這時候我老爸決定再婚,說不定我會成為一個憤世嫉俗、痛恨世界的死小孩。

  在後母嫁過來之前,荒厄不斷的恐嚇我,說後母會用開水燙小孩,切小孩子的手指頭,一定會把我虐待到死。

  「所以最好讓我把她殺掉。」她誘哄著,「這世界上只有我對妳最好,主人。妳最好瞭解這點。」

  但我不相信她。隔壁的小黑狗咬了我一口,我大哭的時候,荒厄說她可以幫我殺掉小黑。

  我答應了她。結果小黑在我面前爆炸,成了一灘爛肉。有些血跡還濺到我臉孔。

  大人都說小黑狗是被車子碾過去,只有我知道事實的真相。而且荒厄狂喜而滿意的舔舐著爛肉和血跡,那原本是條活生生的小狗。

  雖然還是個小學生,但我真實的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了。不像卡通演的那樣,爆炸還會灰頭土臉的爬起來。

  從那時候起,我就不相信荒厄了。雖然害怕後媽,但我不想讓任何人死掉。

  後媽比我爸還大十歲。她並不美,胖胖的,和我同學的媽媽很像。荒厄尖酸的批評,說我爸是因為想少十年奮鬥才娶了一個年紀這麼大、如此平庸的寡婦。

  她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我再次的相信荒厄說的話不可以相信。她或許不漂亮,但她的心很漂亮。

  她帶著一種困惑但溫柔的心情接近我,成為實質上的母親。

  「她有自閉症,不用管她。」我父親說,「給她吃穿就好了,她自己會去上學。

  對了,不用管她說什麼,一嘴謊話,教都教不會!」然後惡狠狠的瞪我。

  「…小心車子。」我怯怯的說。

  「閉嘴!觸霉頭!」他一巴掌就要打過來。後媽拉住了他。

  「孩子也是關心你,別這樣。」她苦心勸著。

  當天傍晚,父親一跛一拐的走進家門。他被機車的支架壓到腳,一進門就想揍我。

  我猜後媽也是害怕的,但她護在我前面,不讓老爸打我。

  她當了我五年的媽媽,讓我安渡過整個小學時代。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荒厄的存在,但她溫柔卻肯定的要我把這種天賦藏起來。

  「像個一般的孩子長大,好嗎?」她摸著我的頭,「或許妳必須說謊才可以像個正常人,我准妳說謊。說謊的罪過…由媽媽來就好了。」

  我很難過,真的。我真的很喜歡她。

  但她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只剩下五年的歲月。荒厄可能什麼都會說謊,但預言災難和促壽總是那麼熱切的真實。

  她臨死前緊緊握著我的手,那麼不放心。頭七的時候回到家裡,坐在床前哭了一夜。

  爸爸其實對她不好,我又是那樣陰暗的小孩。

  「媽媽,」我跟她說,「現在妳知道我沒說謊了。」荒厄在我肩膀上發出驚人的狂笑。

  她點頭,不斷的哭。

  「只要妳明白我就好了。」我堅定的跟她說,「媽媽,妳放心。我會努力說謊的成為一個正常的人,並且好好的長大。」

  我想,後媽下輩子一定會投胎到好人家,她這樣一個善良的好人。

  雖然遇到很多挫折,但只有她相信我,我就覺得,還可以撐下去。我不會讓她不放心的。

  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這麼順利的。

  當時我還很小,對於傷害和死亡都很畏懼。我會忍不住開口提醒,災禍成真我就成了「烏鴉嘴」,沒有成真就成了「謊精」。

  漸漸的,我領悟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試圖插手是不對的。身為一個人,就不該跟裡世界有因緣。荒厄會這樣試圖引我往血腥和瘋狂的道路走去,實在是她的天性所致。

  困在我身邊,她的天性完全得不到滿足。她想重獲自由,最好是我被血腥和瘋狂玷污,然後生下第一胎的孩子。開玩笑,我怎麼可能讓她如願。

  她想用預言讓我被孤立,繼而憤怒,然後瘋狂。但這世界上有個人知道真相,即使是個死去的人,對我而言就夠了。

  但這樣的了悟,是在人際關係崩壞,無數愚蠢和孤立中學會的。我的國中生涯過得非常糟糕,在荒厄和異類的攪擾下也很難唸好書。更不要提同儕愚蠢的排斥和孤立。

  不過我熬過來了。雖然只考到高職,將來大約只能當個小會計…但我熬過了那段青澀,早早的成熟了。

  坦白說,異類,甚至荒厄都不能實質上的殺害我。可惜沒有這種精確統計,不過就我所知,被異類殺害的人,還遠不如被人類所殺害的人。

  恐怕一百萬個死人裡頭,異類真的能動手的還沒十個。

  像荒厄這樣可以直接食人的異類,很少,非常少。其他的異類頂多就影響你的心靈,在脆弱的時候試圖讓你自己走向死亡。

  但你若不要承認他們的存在,不要相信他們的誘引,多曬曬太陽,將頭抬起來,真的什麼也傷不到你。

  我高中的生涯,因此平靜許多。當然荒厄非常不滿,因此常常大吵大鬧,更加惡毒和諷刺。

  但她頂多就能這樣而已。等我想通了以後,世界因此也不太一樣。我比較能夠容忍和寬厚的看待同學喜愛恐怖和靈異的嗜好。

  渴望與眾不同,希望能夠看到另一個詭麗的世界。這是另一種冒險的慾望,無可苛責的。

  如果我沒有這種命運,說不定我也跟他們一樣。

  但我在穿衣鏡前審視自己的時候,只會苦笑,黯淡的。

  我從鏡裡看到一個面黃肌瘦,個子不高、臉上有著痘疤的灰敗女孩,戴著厚厚的眼鏡,左肩卻有只奇異的、黑霧組成,老鷹大小的戾鳥。她有著妖美的臉孔和飽實的胸脯,銳爪抓著我的肩膀,長長的漆黑尾羽及地。

  看得到異類的就看得到她。但真正看得到異類的人…或說和裡世界有因緣的人,非常非常的少。絕對不是雪紫,或者是聚在一起說怪談的那些人。

  相反的,他們會迴避我的左肩,儘量不和人談及這類異事,更多的將頭埋在書裡頭逃避這個世界。

  我們不用說怪談,因為就生活在怪談中。

  甚至,我們這些人也儘量避免交集。我猜是異類將我們都教育得徹底而且極好。

  只有一回,就只有一次。即將畢業的學姊,遲疑的交給我一個護身符。我們幾乎沒有交談過。

  「我不能拿,」我點頭致謝,「但還是謝謝妳。」

  「…說不定…或者妳願意找人…」她的眼神迴避我的左肩。

  「沒用的。」我溫和的說,「但我真的感謝妳。」

  「…不要去看,很快的就會不見。」她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已經看不到了。」

  「恭喜妳。」

  她想笑,卻反而嘴角下彎。我懂的。

  「妳很快就會完全看不到了。」我溫和的說。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是種溫和的絕望。「或許吧。」

  我知道她會斷絕這種因緣。點滴之恩,必當湧泉以報,這是我的原則。

  命令荒厄斷絕她的「因緣」時,她非常非常的憤怒。但沒辦法,她還是得照做。

  就像我不想要這種因緣,她也無法抗拒。

  後來我聽說原本陰沈內向的學姊,上了大學像是變了個人,神采飛揚,還被說是陽光美人。說真話,我真的感到很安慰。

  就算因此大病了兩個月,也覺得太值得了。這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荒厄I·之因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