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玄關脫鞋子。
可以的話,我是不想回來的。可惜沒有這麼心想事成的好事兒。所以,那個女人冷冷的睥睨著我,充滿敵意的問,「妳回來幹什麼?」我也只能沒好氣的抬頭看她。
「據說我爸住在這裡。」
她的表情更厭惡,扭曲得連她懷裡的嬰兒都驚嚇得大哭不已。她這才放下憤怒,轉為一臉慈愛哄著她的親生孩子。
這個女人,就是我的第二任繼母。自從我後媽過世以後,繼承她所有遺產的老爸,一下子就有錢起來了。不但開了一家很大的補習班,還娶了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太太。
真是春風兩得意。可惜漂亮的只有外表,內在實在是…不過那是我老爸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回來做什麼?」孩子不哭了,她冷冷的問。
「妳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匯給我。」我回答,「而且有張通知書要給老爸簽名。」
「我沒空去匯。」她輕蔑的說,「晚幾天又不會死。」
「本來是不會。」我設法有禮的回答,「但我要繳報名費。我要考大學了,黃阿姨。而且妳已經晚了二十九天,不是沒辦法我不會回家要錢。」
妳若不想我回家來,那就每個月按時寄錢給我。這個女人非常討厭我,她在我國三的時候嫁入家門,想方設法讓老爸更討厭我,最後乾脆讓我出去住,每個月寄錢給我。
有了孩子以後,變本加厲。不過我也很意外,蛇蠍心腸的女人也會愛自己小孩,原來「虎毒不食子」不是成語而已。
當然,那個「子」不包含前妻子。她和我後媽是不同的。我後媽是個真正的好人,她嘛我只能說人類個別差異非常非常的大,最惡毒與最好,相差宛如雲泥。
荒厄在我肩上發出狂喜的高亢笑聲,她可喜歡這女人了。
「當年我若能寄生在她的胎裡,我將會成為無人可敵的偉大妖魔!」她熱切渴望的看著黃阿姨。
「多可惜啊不是嗎?」我在心底譏誚,「但無人可敵的偉大妖魔卻只能被我綁著,還得聽從無用懦弱者的命令…真是令人悲痛的命運。」
荒厄的指爪攀得更緊一些,幾乎要掐進肉裡頭。直到我輕輕悶哼一聲,她才獰笑的放鬆些。
我年紀越大,就越克制不住荒厄。我想,隨著我的成長,她也像是個腫瘤般日漸茁壯、擴散。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她會拼了命設法隔絕異類對我的傷害。當時的她元氣未復,得靠宿主保護。
但現在,我十七歲了。休養生息了十七年,她越來越強壯,已經可以跟我勢均力敵了。她開始反抗、違背我的意思,而且抓著誓約的漏洞不放。
畢竟她當初的誓約只是要讓我活下來,但是沒了四肢也是活得成,成了植物人也是活著。被她陰暗的妖氣聚集而來的異類越來越虎視眈眈,但她也越來越袖手旁觀。
所以我和裡世界也越來越接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發一語,我走入自己的房間。即使門窗緊閉,還是積滿灰塵。我開始打掃,空氣中充滿塵土味道和輕微的腐敗。但在我房間,腐屍味已經是最輕的了。
那是種貪婪的腐敗。混雜著嫉妒怨恨和貪慾。就從黃阿姨的身上無止無盡的冒出
來,讓人無法呼吸。
打掃完畢,打開窗戶。我坐在床單上環顧房間。這是後媽為我佈置的,她堅強的愛留在這個房間保護我,所以我在這個名為「家」的醜惡地帶還有立足之地。
只是她過世太久了。母愛的香氣隨著每一日漸漸薄弱。
「我討厭這個房間。」荒厄厭惡的縮了縮。
「我知道。」冷冷的回答她,「承認吧,妳怕這個房間…事實上,妳害怕我後媽。」
她大怒,恨不得讓我的肩膀再次瘀青…但卻只是虛弱的握緊一點,不敢肆無忌憚的掐住,並且露出畏怯的神情。
荒厄害怕我後媽。我那個胖胖的、長相平凡的後媽。她不得不跟我生活在一起,但後媽伸手摸我的頭時,她都會驚慌失措的試圖離遠一點。
當然啦,荒厄不會對我解釋。但據我觀察,荒厄非常害怕某些人。比方說,幫我健康檢查的醫生。那位醫生耐性的替我檢查聽力,困惑的告訴我,我的左耳幾乎聽不見甚麼了。
而醫生一接近我,荒厄嚇得縮成拳頭大小,儘可能的遠離醫生。
「這樣不行呀。」醫生看著檢查報告,「妳要跟父母親說,並且治療才行。妳聽得見我說甚麼嗎?」他仔細的觀察我的神情。
「我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我跟他保證。我當然知道,我的左耳很可能失去作用了。被荒厄這樣疲勞轟炸、喋喋不休了幾十年,我早就知道左耳可能會聽力受損,所以並不意外。
但荒厄損壞了我一耳的聽力,卻也代替我那個耳朵。
「有沒有氣泡聲?還是隆隆作響?」他仔細的問,眼中出現溫暖的悲憫。
啊。我終於知道荒厄為甚麼這麼怕他了。他就跟我後媽一樣,都是真正的「好人」。不是那種唯唯諾諾,為了害怕才當「好人」的那種。而是內心有種信念,信仰良善的好人。
所以甚麼天賦都沒有的醫生會讓荒厄怕得這麼厲害,所以甚麼都不會的後媽可以保護我這麼多年,從生前到死後。
所以荒厄試圖讓我成為一個惡徒,想盡辦法用血腥玷污我。
但我是不會讓她如願以償的。即使當不了那樣崇高的「好人」。
當天老爸很晚才回來,看到我的時候皺緊眉。坦白說,我並不想留下過夜,但幾乎他一踏進家門就下起轟然的雨。
他非常勉強的幫我簽了名,更勉強的要我留下過夜。他美麗的妻子站在他身後,露出更可怕的表情,腐敗的惡臭窒息般撲了過來。
「我明早走好了。」我設法在屏息的狀態下正常發聲,「但是爸爸,明天我得交報名費,不能拖了。」
「阿姨沒匯錢給妳?」他的眉頭皺得更緊,回頭看他美麗的妻。
「我忘了。」她聳肩,「遲了幾天而已。」
「我身上有存摺,補摺到昨天。」我客氣的說。
她氣得臉孔發青,「…妳眼中只有錢?」
我趕緊退讓,在成年之前,還是別真的扯破臉。「我先去睡好了,晚安。」
彼此都相當討厭。到今天老爸沒斷絕我的經濟來源,實在是因為我沒犯甚麼錯,他怕人家講話。
很早我跟老爸就有種默契在。他不想要我這個女兒,我也不想跟他有所牽扯。他不得不撫養我,我不得不依賴他。只要我不要惹甚麼亂子,安分待在他視線之外,他就樂得用不多的錢打發我。前提是我別觸怒他的妻子。
這種家庭,這樣的家庭。我嗤笑。但沒辦法,命運就是這樣。我還得感恩不會更糟糕,最少他還願意養我。
現實面如此,而另外一面,我更得不到任何幫助。
這個時候我就滿羨慕家庭完整的同學。惹了甚麼亂子,闖了甚麼禍,都有家庭可以支援。自己白痴去觸怒了異類,就會有叔叔阿姨或伯伯剛好認識甚麼大師或上人可以幫忙解厄。
而我被荒厄這樣糾纏,卻只能孤立無援的自己想辦法。
唯一可以保護我的,只有後媽。而她已經過世了。
坐在床沿眨著眼,我慌亂粗魯的找面紙,在抽屜胡亂的翻著,卻翻出一個陳舊的彈弓。
看到那個彈弓,眼淚完全止不住,嘩啦啦的掉下來。
這是後媽送我的第一個禮物。送給我的時候,我完全不會用。但隔壁的那對兄弟都有,而且很開心的打著錫鐵罐,打中就大呼小叫。
我跟他們借,他們悍然拒絕。說不跟謊精說話。
後媽把哭得一塌糊塗的我牽回來,第二天就送了我這個漂亮的彈弓。
深深吸了幾口氣,我用袖子抹去眼淚。明天我要把這個帶走,當作一個紀念。我要提醒自己,我不是沒人要的小孩,後媽一直很愛我,我也答應要讓她放心的。
把睡衣找出來,我決定先去洗個澡,好好睡一下。畢竟明天一早我得趕去學校。
我的房間是個套房,有個可以淋浴的蓮蓬頭和衛浴設備。扭開蓮蓬頭,正在等水熱的時候,我聽到浴室的天花板突然嘩啦的掀起了一塊。
「…荒厄。」我輕輕的喊。但她沒有跟進浴室。衝過去想把門打開,卻發現門把可以轉動,但門像是跟牆壁合為一體,動也不動一下。
我僵著,不敢抬頭。蓮蓬頭的水不斷地噴灑,卻冰冷的一點溫度也沒有。
強烈的視線感從天花板的空缺直視而來,說甚麼我都不肯抬頭。心跳得很快很快,像是擂鼓般撞著我的肋骨。
「荒厄!」我尖叫,「我命令妳…」
感到左肩一沉,我感到一絲安慰,轉頭過去…我不該轉頭的。
一團黏糊糊的爛肉,依稀有著縐縮的五官輪廓。他蠕動著,摸著我的臉,傳來潰爛的觸感。睜開沒有瞳孔的眼睛,對著我的臉,發出尖銳的兒啼。
那瞬間,我被恐懼抓住了。
就像是冰冷從脊椎灌入,讓我四肢完全的僵直並且癱瘓。我結結實實的摔倒在磁磚上,若不是帶倒了身後的三角架,可能直接摔爛了腦袋。
這一摔雖然非常痛,脖子大概也扭傷了,但讓我清醒了一點點。我用力揮開那個爛成一團的嬰兒,強迫自己抬頭看著天花板的空缺。骯髒污穢的血水從那個破洞傾盆而下,馬上就淹過了我的腿。
手腳並用的,我爬向門,用力撼動,門還是動也不動。
「荒厄,荒厄!!」我捶著門大叫,「放我出去!」
接下來我連話都說不出來,從污穢的血水中伸出無數的頭髮,勒緊了我的脖子,越來越高亢的兒啼讓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空氣。我要空氣。我覺得臉孔發脹,耳朵砰砰直響,心被恐懼緊緊的掐緊。我只能一下下的抓著門,血腥和塵土。啪的輕響,浴室一點光也沒有。
我被埋起來了。這就是被埋葬嗎?我在自己的葬禮之內嗎?
「開…開玩笑…」可能是怕到一個頂點,我反而非常火大,「你們憑甚麼在我媽媽的房子裡埋掉我?憑甚麼?!媽媽,媽媽!」
我一面大叫,一面用力撞門,踉踉蹌蹌的,我狼狽的跌入自己的房間。
他在浴室的門後看我。用沒有瞳孔的眼睛。
我慌亂的往後退,一直退到窗戶前,而他遲鈍的,搖搖晃晃的走過來。血水化成一團團爛泥似的「人」,嘔啞嘶嚎的,半走半爬,緩慢而堅決。
我爬上窗檯,不斷發抖。不僅僅是害怕,更重要的是冷。沒人會穿著衣服去洗澡的,我現在可是一絲不掛,雖說也沒甚麼偷看的價值。
他們已經逼到窗檯下了。我再往後退,就只能跳樓。但這可是十四樓啊!
我把腳縮到窗檯上。
「…別過來。」冷風吹過,一陣哆索,但他們已經摸到窗檯了。我幾乎想爬過欄杆跳下去算了…好歹也穿件衣服跳吧?這樣跳下去太羞了。是說摔成一團死肉還有甚麼好羞的…但是等等,我為甚麼要跳下去?
因為「分心」,所以被強烈恐懼主宰的心智開始運轉了。
我手一撐,按到彈弓。「滾開!」我對他們吼,「不然我就用我媽媽的名義,把你們滅個乾乾淨淨!」
抓著吊燈看好戲的荒厄瑟縮了一下,那群怪異的異類也頓了頓。
雖然香氣日漸淡薄,但我心中的後媽一點也沒有淡去。她還在保護她沒有血緣的女兒,連死亡也沒有隔絕她的愛。
抓起沒有彈子的彈弓,我對著那個怪異的嬰兒「射」了過去。他發出尖銳恐慌的大叫,滾著哭著喊媽媽。其他泥狀的異類如惡臭的潮水般退去,喃喃地哭號,喃喃地痛苦。
「真殘忍,真殘忍!」荒厄大叫,「妳永遠也不會成為好人!他們也是痛苦不堪的希望一點安慰而已,妳卻這樣毫不留情的殺滅他們。」
我又發出一弓。高亢而激憤的喊,「沒錯!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好人!但我也不會成為惡徒!別想在我這裡拿到任何安慰或者解脫,門都沒有!是我的錯嗎?都是我的錯嗎?屁啦!受威脅的是我的性命,被傷害的是我!誰要殺我我就暴虐的殺回去,因為我甚麼都不會!包括妳在內,荒厄!就算用拖的我也會把妳拖到地獄去一起死!」
我才不管呢。在這個家裡,唯一保護我的,只有死去的後媽和我自己。我管他會不會反噬,會不會毀掉甚麼東西。我管他這個充滿貪婪惡臭的家會不會毀滅。
這是第一次,我做得這麼絕。因為這是第一次,荒厄徹底違反我。我和荒厄綁在一起太久了,受她影響太深了。以前我會顧慮,現在還管甚麼。我不但粗魯的將所有的惡符都找出來,還找到黃阿姨養著的小鬼壇。然後破壞的乾乾淨淨。
以前我會擔心,會覺得既然就要離開這個家,就不想破壞這個家庭的完整。之前黃阿姨那些不成熟的咒法,荒厄能擋,我就不想跟她計較。
但我終於瞭解到,荒厄不是站在我這邊的。她根本是個陰險狡詐,浸淫於血腥的狂喜中,巴不得我受到任何傷害,只要留口氣在就行了。
現在符壇兩毀,她就等著反噬吧,等著自己的孩子成了孤兒吧。
我拒絕這種罪惡感必須由我背起來,因為我不是好人。作惡的不是我,荒厄敢對我大小聲,我絕對不會對她客氣。
那一天,我完全沒有睡。我知道因為我沒有所謂的「修行」可以支撐這些破壞,所以必須用我的生命力去補。但高漲的怒氣讓我忽略又咳又吐又發燒的病痛。
***
第二天,這屋子的人沒有一個心情好。
但我等到父親出現我才告辭,現在呢,也用不著任何禮貌了。
「老爸,」我在一長串幾乎把肺咳出來的咳嗽終止後,嘶啞的說,「你若可以,找個律師商量一下,說我要拋棄所有繼承權,我甚麼都不要。只要你支持我唸完大學就可以了。」
他張大眼睛,不太自在的。「妳在說甚麼?」
「我說,我只要唸完大學就好,學費我會去助學貸款,你只要養我到大學就可以了!」我又咳又吼,「叫你老婆別再養小鬼和弄甚麼符了!讓我好好活著行不行?!我甚麼都不要了!」
「妳胡言亂語!」黃阿姨對我尖叫。
「是哦。」我擤了擤鼻涕,冷笑一聲。「妳的符和壇都讓我燒了。否認也好,承認也罷。妳若不想搞到小孩成孤兒,早點作預備吧。」
我轉頭,發現她的臉白的像紙,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了,這樣的家庭。
我對她大吼,「別再惹我!聽到沒有,別再惹我!妳自己有小孩,想想那也是別人家的骨肉!我求求妳也積點陰德吧,最少也替妳小孩積陰德!」
大踏步的,我摔了大門走了出去。
***
後來?沒什麼後來。我沒再回到那個家,甚麼也不要了。
聽說黃阿姨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不但破了相,終其一生都是跛子。但我覺得已經很幸運了,膽敢操弄鬼神,這樣的下場已經很仁慈了。
她雖然一再分辯,但我父親說了甚麼,我也不知道。我完全不關心他們。他們也不想見我,來找我的只有律師,每個月倒是按時寄上生活費,再也沒有遲過。
我和他們,所有的緣份,就這樣了結了。
荒厄變得怕我,而且非常恨我。她常惡毒的預言,我永遠都不會是個好人。
那又怎樣?
「荒厄,我也預言妳的未來。」我學著她的口氣說,「妳永遠也別想有出生的機會。」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用這人生捆住妳,直到我死,讓妳腐朽在我的屍骨之中。」
「…妳不能這樣對待我!」她驚恐的尖叫。
「妳等著看好了。」我冷笑,「妳等著看。」她和我都知道,這個預言,必定成真。
荒厄I·之符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