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老大爺一定會發脾氣,但他實在太誇張。
規矩上,身有月事的女人是不能進廟的,但他氣得叫我馬上滾進去。
「…老大爺,我不方便。」站在祠外,我悶悶的說。
「叫妳進來就進來,難道還要老兒下帖子請?妳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吭?!」他一整個暴跳如雷,「妳那破爛短命的命格還敢跟我梆啊梆的強嘴?滾進來!」
我低著頭走到他案前,他氣得鬍子飄飛,聲如洪鐘的破口大罵,「妳還真以為妳是靈異少女林默娘啊?!以為放了暑假就不歸我管是吧?!老兒也很不愛管妳…但是怎麼著?大家都以為妳是幫我辦事的乩身!妳長不長眼啊我問妳,妳破了風水放了蛟龍…妳是跟天公借膽是吧~還好那條龍腦子有點缺角,若沒有就是災難了…妳是腦子進水還是壓跟沒有腦子這種東西?鬼魂兒亂撿就算了,撿到龍去了…龍啊,是龍啊!…」
我低頭,乖乖的聽,儘可能表現得一副誠摯懺悔的模樣。坦白講,我正在冒冷汗,肚子痛就算了,我的頭像是有斧頭在劈。
又跳又罵了一會兒,他老人家頓了一碗公的水在供桌上,抓了一把香爐的灰扔進去,「喝掉!」
我瞠目看著一大海碗、髒兮兮的水。「…老大爺,沒必要這麼罰我吧?我已經知道錯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怒吼出聲,「給我喝!老兒還會害妳嗎?!其實真該不要管妳去死…喝!」
…我屈服於惡勢力,雖然這麼噁心,我也不敢吐,乖乖的幹了。滿肚子水,超難過的…
但我原本的不舒服突然緩解了,最少我直得起背。老大爺還滔滔不絕的罵,連說帶念的。
老人家就是碎嘴…還是該說傲嬌呢?
聽他罵了半天,我都不知道回了多少不是,才勉強讓他息怒。
「丫頭!」他沈痛的說,「我知道妳心好、純良。但有些事情真的不該妳管。妳可憐那條蛟龍的無辜,怎麼不可憐這一島生靈?他會鎮在那兒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只能說是劫數。妳這麼橫插一手,誰知道會有什麼天災人禍?當初拘了那蛟的道士饒不饒妳?妳拿什麼跟人家講話?妳這麼一個單弱的小姑娘…」
老大爺說,當初遷播來台,天災人禍不斷,讓當時的頭子頗傷腦筋。後來委託了一個高道,在北中南設下若干風水奇陣,陣眼就是這只不日飛昇的蛟。這個遍地厲氣、水患頻仍的小島,才穩定下來,有今天繁華的局面。
時日漸漸過去,北中南的陣都紛紛毀壞,或造路、或建屋,只剩下陣眼的蛟苦撐。
原來他這樣被拘禁了將近半世紀。
「…老大爺,他犯了什麼過錯得扛起一島呢?」明知道不該頂嘴,但我就是忍不住。
老大爺讓我問得啞口,好一會兒才說,「就跟妳說是劫數。」
「劫數又是誰定的呢?」我更不開心了。就為了人類要好生存,把沒犯什麼錯的蛟抓來關在地底下,當什麼陣眼。有那個精力搞這個,幹嘛不把力氣擺在現實面?「既然他被放了出來,應該算是劫數滿了吧?我不過剛好在那兒罷了。」
「妳給我推托得這麼乾淨!」老大爺跳起來,「妳知道他是圓是扁,是好是壞?還不是先救了再說?這麼莽莽撞撞還敢頂嘴!妳這白痴!好在那龍腦子不大健全,不知道要計較…結果他登門來謝,因為妳是替我辦事的!妳到底知不知道我扛了什麼關係啊?!我只是個土地公!」
我低頭讓他罵個高興,知道事態其實很嚴重。要拘一隻蛟起來,大約都已經跟上下長官打點過了,人家是高道麼…我這麼鹵莽的把蛟放出來,而且那隻蛟還成了龍…
上下長官不免要「關切」一下。既然不能直接把我五雷轟頂,就只好找我的「上司」。
可憐老大爺只能硬著頭皮幫我扛,即使有名無實。
所以我乖乖的聽他罵、聽他訓。坦白說,真心為我好而罵我的人,一隻手都數不滿,有人肯罵,還算是福氣呢。
想想老大爺為我挨了多少官腔…就算他逼我喝下一缸香灰水,我也會乖乖灌下去的。
但我沒想到,那種髒兮兮的香灰水真的是有效的。
回到家,在樓下遇到了朔,她抿了抿嘴,「…地只還是插手了。對妳可不知道是福是禍了…」
我說過,高人說話都高來高去的,我若聽得懂,智商早破一百八,上台清交去了,怎麼可能在這破大學苦捱。
正滿頭霧水,爬樓回房間…才走入房裡,荒厄尖叫一聲,病得軟綿綿的她一躍而起,撞了兩次窗戶才歪歪斜斜的飛走,一面逃還一面罵,「那糟老頭跟我搶什麼人?!沒心少肺的…想害死我?…」
我瞠目看著她飛出去,然後墜落在院子裡。還是關海法把她銜進來。就說了,她整組壞光光,就是舌頭完全,整個人癱軟,還是中氣十足的罵個不停。
伸手要抱她,她尖叫得非常淒厲,「別靠近我~饒了我吧~糟老頭到底給妳喝啥?臭死人啦~」
這就是她最倒楣的宿命。明明受不了,她還是得跟我綁在一起,一直到要開學了,她才勉強適應。
那陣子真是我出生以來身體最強壯的時候。別說荒厄害怕,連老愛跟著唐晨的那票異類都望風而逃。
…對,唐晨真的來當我鄰居了。
朔的咖啡廳不知道是誰設計的,座西朝東。一樓是店面,二樓則是住家。二樓有三個套房,前後有陽台。奇怪的是,前後陽台是共通的。我和朔都住在邊間,唐晨住在中間那間。
不好的是,我跟唐晨比鄰而居,連到後陽台曬衣服都要大眼瞪小眼,連個牆都沒有。
…被母獅小姐知道,我恐怕活不到三年級。
我的心情灰溜溜的,但荒厄樂得要命。唐晨一搬來,她黏他黏得死緊。不過也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得了唐晨的氣浸潤,荒厄總算恢復了些,不再纏綿病榻了。
話說病也好了,但我總覺得荒厄有話要對我講,只是吞吞吐吐。我們牽牽絆絆一輩子,情緒深染,荒厄對我豎起高牆,還真是沒有的事情。
「妳到底想說什麼?」我一把抓住她。
她厭惡的把臉挪開,「厚,妳臭死了…別靠近我。死糟老頭,跟我搶什麼人呢?」
「老大爺可以跟妳搶誰?難不成還搶我?」我半開玩笑的回她。
我還以為她會嗆回來呢,結果她居然不吭聲。這反而讓我嚇到了。「…老大爺要我幹嘛?」
「還能幹嘛?」她粗聲粗氣的回,「不就領旨辦事?他們那些公務員只想著怎麼偷懶而已」
聽她這樣講,我反而放鬆的笑起來。
我對裡世界不熟,但也不可能一無所知。荒厄整天喋喋不休,就算不懂,也聽到半熟了。
所謂領旨辦事,講簡單點就是神明找個代言人。這種年代,沒有那種訓練有素、溝通神鬼的巫者了。各家神明只好各顯神通,找體質將就的凡人代言,也不是什麼希罕事情。
但找領旨辦事的代言人,是「長官」們擺擺架子的特權,哪裡輪得到土地公?拿人間來比喻,人家不是人事局長就是監察部長,我們學校的土地公本領再大,也不過是個派出所的管區警員。
你聽過管區還可以擺譜的?
當然我覺得我們家老大爺很厲害,就像人間十項全能、腰繫黑帶的高手,但這樣罩的老大爺,還是只管了一個原為墳山的學校。
「沒有土地公降乩,還派人領旨辦事的。」我笑。
荒厄忍了忍,還是嚷了出來,「別個土地公大約不行,糟老頭是誰?我不管,蘅芷,妳不准去幫他辦事!喝了幾口香灰水就臭成這樣了…妳幫他辦事我還能活嗎?聽到了沒有?!」
我驚異起來。「…咱們家老大爺是誰呢?」但不管我怎麼問,荒厄死都不肯告訴我了。
荒厄說過,「那邊的管區不難相處。」
但我跟她混這麼久,可沒見過她願意跟誰「好相處」。聽說我來念大學的時候,我原居附近的土地公和地基主放了好長的鞭炮。
本來麼,我們之前都居住在都市,連能力強一點的鬼魂兒都不多見,何況是上得了檯面的妖怪。既然沒有那麼迫切的需求,在地的土地公和地基主個性和平也是情理之內。
這讓荒厄鼻孔朝天很多年,也讓她對這些神界公務員非常不客氣。
但我仔細想想,荒厄喊其他土地公,往往是目中無人的「喂」,但喊我們老大爺,卻是氣忿忿的「糟老頭」。
這對荒厄來說,已經過度有禮貌了。畢竟她的字典根本欠缺「禮貌」這兩個字。
我猜,荒厄可能早就認識或知道老大爺。但荒厄既然不想講,我也不想問。
當然,是人就有好奇心。但好奇心往往是通往「麻煩」最迅速的道路。既然我沒打算「領旨辦事」,當什麼神職,就沒必要去挖老大爺的隱私。等等鬧到我得接下神職,脫身不得,叫苦就太晚了。
你想想,我臉皮這麼薄的一個人,若有個人朝我喊上一聲「神棍」,我捱得住?但光當神職不出家,我又不能餐霞飲露過日子。
再說,開學了,事情一大堆。和唐晨比鄰而居也讓我精神上非常疲憊…他搬來那天,母獅小姐也跟著來宣告主權。我是很想奪門而逃…但為了我破爛的人際關係,我又能不真的這麼做。
最後是朔邀她去喝茶,不知道跟她說了什麼,她才略略放心,每天來蹲點的猛獅虛影才消失無蹤。
「很有天賦的孩子。」朔對我說。
我乾笑兩聲,卻不敢建議她。坦白講,母獅小姐比我更適合當朔的學生。但我想,若母獅小姐真的成了朔的學生…我大約連第二天的太陽都看不到。
「可惜不是只有天賦就夠了。」朔惋惜的搖搖頭,「她對自己的能力一點自覺也沒有,到現在還以為只是夢的一部份。但身為人類,潛意識就這麼鋒利…絕對不是當個巫婆的料。」
她瞅著我,害我忐忑起來。「…我也不是巫婆的料。」
「是嗎?」她笑了,「其實一個好的巫者,首先要學會當個人。」
…跟他們這些高人說話真的很累。
但我沒空細想她話裡的深意。現在我住到山下,得花三十分鐘才能到學校。自從唐晨頭天上學就表演了車毀飛天的戲碼,我就徹底嚇破膽了。
他簇新的機車在緩坡突然失控的往山壁撞上去,整個人都飛起來,跌到十公尺外的柏油路上。我的車就在他後面,明明我們倆的時速沒超過二十。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這麼慢的行車,那輛剛買沒一個禮拜的新機車居然撞成一團廢鐵。
衝過去,我緊張得全身發抖,眼底不斷滾著淚,顫得連他安全帽的繫帶都解不開。還是他自己解開,對我苦笑。
「我沒事。」他坐起來,拿下安全帽,手腕上的佛珠不但斷了線,還乾脆的碎裂了。
是啦,我知道他洪福齊天,可以化險為夷。但我的心臟這樣的嬌弱,熬不住下次「空中飛人」的折磨。
所以,我寧可每天載他去上學,載他放學,任勞任怨。每次想偷懶…我就想到他飛天的那瞬間。
我寧願辛苦一點。
當然被傳得更神奇、更離譜。我只能說人生來就是愛八卦的,嘴長在他們臉上,哪裡管得住。
「…現在你們的三角苦戀已經連GL都有了。」大病初癒的荒厄高談闊論,「他們說,不但唐晨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非常困擾,連妳和那頭母獅都開始冒百合了呢~」
忍無可忍,我一把抓住荒厄,對著她哈了一口氣。
她叫得非常淒涼,「臭死人啦~別靠近我~」掙紮著逃之夭夭。
老大爺的香灰水,真的是夠靈驗的了。
我是不知道唐晨懂不懂我為何如此堅持,不過他總是滿懷歉意的要我別這麼辛苦。
「別在意。」我悶悶的回答,「共乘可以節能減碳。」
「最好是這樣啦!」荒厄大聲嘲笑。
我瞪了她一眼。「我看妳這麼病殃殃的…晚點我去跟老大爺求個一缸香灰水好了。」
她臉色大變,馬上把嘴閉起來,鑽到唐晨的懷裡。
「為什麼我災殃隨行?」唐晨肅穆起來,「蘅芷,妳坦白告訴我,為什麼呢?」
愣了一下,我才聽懂他的意思。心裡轉了好幾轉,反而困惑。高人世伯從來沒有告訴他嗎?這樣大力回護,百般推算,卻不曾告訴過他真正的真相?
「因為…」我開口,發現我沒辦法告訴他。
他啊,和我或世伯是不一樣的。我因為荒厄被迫要和裡世界這麼接近,世伯是個修道人。
但唐晨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卻擁有俗世周全、心性美好的人。他知道這些做什麼?若知道他是唐僧肉,世間無數異類垂涎的對象,對他有什麼好處?徒增無謂的恐懼罷了。他現在可以逢凶化吉,除了親族豐沛的愛,最主要的是他一無所知。
去了這層「不知者不罪」的屏障,對他只有厄運沒有好處。
「…只是倒楣罷了。」我低聲。
他緊皺著眉,「妳跟世伯怎麼說一樣的話?我不想給任何人帶來災殃!」第一次,總是笑嘻嘻的他露出深刻的痛苦。
這瞬間,我突然懂了世伯的心情。看過無數世情,歷盡(聽盡)無限滄桑,對人呢,往往會氣餒。
但看著唐晨,就覺得還有希望。所謂上帝的寵兒,卻這樣溫柔純良,為了會牽連別人這樣痛苦莫名。因為他全無防備,所以我深染到他的情緒了,甚至是陰暗自毀的那一面。
「失去你,對我來說才是最可怕的災殃呢。」我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你不用怕牽連我…我又不是普通人。」
真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肉麻的話,還不會結巴。但我和唐晨一起紅了臉,尷尬得不得了。
荒厄對我擠眉弄眼,縮在唐晨的懷裡嘿嘿的笑。看到那賊笑,我受不了了。奪過唐晨的書包,先砸得她哭爹喊娘再說。
然後這個心慈意軟的「唐僧」,笑著攔我,代那隻沒眼色的妖怪討饒。
對於這雙倍海底電纜神經的朋友,我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
開學了一個多月,忙亂初定。但我們那群閒不住的同學,開始嚷著要趁連假去旅行。
我現在聽到「旅行」這兩個字,就鬧劇烈頭痛,更不要提付諸實行。我不去,唐晨也說他不去。
我們兩個一說不去,同學都驚慌了。我乾扁的看他們,心底湧起絲微不祥。他們一定打算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所以說,大學生就是白目。
原本是打算置之不理的…開玩笑,光要保住我和唐晨兩條命我就累翻了,哪有辦法管到你們這群自找苦吃的白目青少年。
「妳這口吻像阿媽。」荒厄狐疑的看著我,「我記得妳跟這些小孩同年紀。這副德行是像了誰呢?」
…還不就是拜妳良好的「灌頂教育」嗎?!
「嘖,我是提早告訴妳人心險惡。」荒厄歪著頭看我,「妳自格像小老太婆兒沒關係,但唐晨可還是愛玩的孩子呢。」
她說得我一呆。被荒厄這麼一說,讓我煩惱起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犯了武斷與獨斷的雙重毛病,自己過得如履薄冰,卻也要求唐晨比照辦理…這樣是不對的。
他又看不到什麼,更不用說聽到。和我相處了一年,唯一的例外是荒厄。那條蠢蛟龍就不要提了,巴不得天下人都看到,令人捏把汗的憨直。
唐晨才大二呢,剛滿二十也沒多久。我想到暑假時問他怎麼不跟母獅小姐一起出國遊學,他說,「妳知道的…我不是那麼方便去旅行。」
那時他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愴然。
想到睡不著,我趴在往後陽台的窗檯,無力的嘆了一聲…回音似的,居然有聲嘆息呼應我。
雖然司空見慣,我還是頭髮全體立正,定睛一看,和正在後陽台賞月的唐晨面面相覷。
「嚇到妳?」唐晨靠在我的窗上,微微的笑。
「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那兒嘆什麼嘆?」我沒好氣的回答,「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不知道嘆氣會把福氣嘆薄麼?」
他笑意更深,「我記得妳還小我幾個月。」
一時語塞,我摸了摸鼻子。「…這麼晚了還不睡?」
他招了招手,我心不甘情不願的出了後門,跟他在後陽台並肩站著,他指著月下一畝畝的水田,點點秧苗猶青嫩綠,縱陌分明,月光蕩漾。
「天光雲影共徘徊。」他靜靜的說。
看了他一眼,像是觸動了我一個開關。現在的人,誰有這種閒工夫讀詩論詞,還動景生情哩?我以為就我這個痴兒。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低低的應著,「雖然覺得朱熹是腐儒,這首詩寫得還是滿有意趣。」
換他張大眼睛,怔怔的看著我。
現在的年輕人,誰耐煩這些老古董?講出來只招人笑,只好自己關起門來偷偷的讀吧。
「玉錚很受不了我這樣。」他微微的笑,帶著淡淡的感傷,「她說我不如去看幾部熱門的電影電視,或者乾脆玩個網路遊戲,最少跟同學有話題,好為未來的人脈做準備。抱著故紙堆是沒什麼用處的。」
「這世界上沒用的東西多得很,尤其是她臉上的化妝品。」我不高興了,「但因為有這些無用的東西,這世界才顯得比較美麗。你的故紙堆和她那些瓶瓶罐罐是相同的,你若不阻她化妝,她管你蛀不蛀故紙堆?」
他想了一會兒,笑了出來,「這個『蛀』字倒是又生動又有趣。」
我正悔失言,怎麼在他面前嚼起母獅小姐的舌根呢?他這麼天外飛來一筆,反而化解了尷尬,讓我也笑出來。
笑了一會兒,我們靠在欄杆上望著水田,一面漫無邊界的閒聊,他說了幾處讓他印象深刻的月景,後來不知道怎麼聊的,為了「僧敲月下門」還是「僧推月下門」好的舊公案爭了起來。
辯了一會兒,他笑,「幾千年前,人家都定稿了,我們吵什麼?」
「若說定稿就沒得爭,哪來那麼多異想天開的註解眉批?」我也笑了。
「怎沒看到荒厄?」他東張西望,「咱們聊了好一會兒,她卻連個影子也沒有。」
「這幾天她不太舒服。」這又是我心頭一層隱憂。外觀看起來,她病是好了。但這幾天就只想窩著睡覺。問她有什麼不舒服,她也說不上來,只是被吵醒就很暴躁。
但他問起荒厄,又勾起我方才的煩惱。
他那樣愉快的訴說月景時,我像是看到一個活潑愉悅,熱愛旅遊的靈魂。
「…班游…你真的不去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他呆了一下,不大自然的將臉別開,「…我不是那麼方便去旅行的。我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
安靜了一會兒,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或者災難。」
我突然,非常非常的,難過起來。
我擔著這層宿命,只能咬牙掙扎求生,但最少我也知道所為何來。但他可是不知道的,只知道災難層出不窮,偶爾還會波及旁人。
「…你很喜歡旅行吧?」我低低的問。
他轉開頭不看我,「…我們別講這個。」
我下定決心了。「如果我去,你也去嗎?」我歪著頭看著。
他猛回頭,怔怔的盯著我。「我…我不是…」
「方便的,哪有什麼不方便。」一陣鼻酸,我幾乎掉下眼淚。物傷其類,何況我和唐晨。我比誰都知道受困於命,連多行一步都戰戰兢兢的心情。「我同你去,不會有什麼不方便。」
他又高興又難過的神情,讓我的眼淚真的滴下來了。
當然我知道,這很傻氣啦。不過是去旅行,弄得像是刺秦王似的。但出發那天,我真的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味道。
是說能把班級旅遊弄得這麼視死如歸的也不多了。
我就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強烈缺乏求生本能,但缺乏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是大腦缺角可以形容了。
我們搭了將近半天的遊覽車才來到那個位於深山的民宿。明明我們學校就在深山峻嶺之顛,刷新最高學府的海拔,為什麼出門旅遊,還要去鑽更荒涼的蠻荒山林,這我就不懂了。
臨行前我因為夏秋交際,天氣不穩定,小病了一場,上車的時候還微微咳嗽,沒什麼心力打聽去哪。等我一路顛著看簡介的時候,臉整個都黑了。
整天都在睡覺的荒厄睜開一隻眼看著簡介,爆出驚人的笑聲。
我知道這個年頭,連民宿都玩新花樣,搞什麼主題,無可厚非。但這個民宿標榜的是重現民初的建築,還有正港阿媽的紅眠床。
哇塞,紅眠床唉…我現在跳車來不來得及啊?!
「聽說整個屋子都是舊宅拆下來組裝的唉。」荒厄咯咯笑,「說不定大梁排排掛跟掛鹹魚一樣。」
我想,我的臉不黑了,應該褪得連半點血色都沒有。唐晨很關心的看著我,問我要不要暈車藥。
「妳發心臟病了?」小戀很沒神經的問。
無力的望她一眼,聽說這個民宿地點是她大力推薦的。這麼漂亮的女生,卻有這麼恐龍的神經,傳導慢就算了,還遲鈍到沒有絲毫求生本能。
他們滿車熱鬧歡騰,又唱(卡拉OK)又跳(帶動唱),我只覺得吵得頭都痛了。不過我想他們這麼吵,說不定可以連鬼都受不了,能因此化險為夷也未可知。
唐晨怕我不舒服,不但讓了窗旁的位置給我,坐在我旁邊端茶倒水,還不斷的指點風景給我看。
可惜我看到的和他看到的有些兩樣。他看到的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我看到的是「水光瀲灩」裡頭有載沈載浮的冤魂兒,「山色空濛」的大樹上有鬼守屍。
…算了,他高興就好。這些是尋常光景,沒什麼希罕的。重要的是等等要住的民宿。
捏著一把汗下了車,天色已經向晚,沒神經的同學對著滿天晚霞驚嘆讚美,我只想到日與夜的交會,正是逢魔時刻。
這民宿是個廣大的三合院,據說是從澎湖還是小琉球那邊拆來,然後在這深山裡頭重組建造。不但貴得很,要住上一夜還得三個月前預約。據說小戀和民宿主人是親戚,這才用半價擠出兩天給我們住。
本來擔心得要命,看到大門一排紅燈籠在昏黃的夜色裡搖搖晃晃,我的心就揪緊了。但跨過那個極高的門檻後,我心底就略略安了些。
這三合院的建材有新有舊,舊宅子可能有點問題,但這樣混鬧一番後,反而沒事了。連房間裡的紅眠床都是簇新的--正港阿媽的紅眠床貴翻天,是搶手的古董,哪輪得到我們這種平民睡呢?
坐在床上,我心情好多了,好死不死,我抬頭看了下…然後馬上低下頭。
該死的荒厄。好的不靈壞的靈。萬般都好,這廂房的大梁居然是舊宅子的。要知道梁乃一屋的根本,什麼好事壞事都跟著大梁走。據說古早的時候,還有移梁換厄的儀式。
「誰開冷氣啊?冷死了。」女同學進房就開始叫,拚命撫著胳臂,到處找冷氣開關。
不叫還好,她們這樣嚷嚷叫叫,大樑上掛著的七位小姐,一起笑了起來,交頭接耳。
荒厄抬頭瞪她們,她們也毫不畏懼的望過來。她馬上氣勢枯萎,闔目裝睡。
…這個欺善怕惡的傢伙。
「什麼欺善怕惡?」荒厄的臉羞紅了,「尊重,這是尊重!她們七個是受香火的,被人搬來這兒離鄉背井就夠慘了,我好落井下石嗎?」
重點不是「落井下石」,而是人家受香火妳惹不起對吧?!
保這只沒用的妖怪到底是…?我深深納悶起來。
雖說我也想不通,應該是跳井的七個小姐為什麼會跑來樑上掛鹹魚,不過那麼古遠的事情了,誰又真的知道實情?
不過她們受了香火久了,不免有些傲然矜持,和那些雜鬼不可同日而言。雖說掛在那兒有些嚇人,知道我看得到她們,這些小姐也只是冷冷的瞧我一眼,就不再搭理,讓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她們沒一起圍上來哭訴著要回家,那我可就頭疼了;憂的是,沒惹禍便罷,真惹出什麼來,老大爺離我又遠,她們又不賣點情面,連荒厄都懼怕,我這些天真的同學還不夠七位小姐一頓吃。
包包裡帶著的鹽巴我也不敢拿出來撒,人家是有頭有臉有香火的,是我們在她樑下作客,可不是無因無由的干擾。
百般為難,我把隨身帶著的懷爐拿了出來。
這懷爐呢,說起來是件古董,可以上溯到古早某個太太奶奶的心愛之物。至於由來,又是另一段故事了。當時我還在上國中呢,荒厄和我還不對盤的時候。到我手底時,凶惡得很。
不過現在它是「空」的。古時候在裡頭放點香餅子,拿著薰香取暖。原本的套子早沒有了,我弄了個毛線手機袋裝著。
還是老大爺提點我,「有禮走遍天下,無禮寸步難行。」(當然我很聰明的沒點明他用了錯別字)點香祝禱,這是為了禮貌。但不是非線香不可。
到底拿著香到處拜挺嚇人的不是?在懷爐裡點個檀香,心底默禱,通常心意到了,異類覺得被尊重,就往往可以相安無事。
所以我點起了懷爐裡的檀香,誠心誠意的默念了一會兒。她們賞不賞臉我不知道,不過的確不再冷得那麼厲害了。
你以為這七位小姐就是主角了?你把我的同學們想簡單了。
早在我認識小戀之後,我就該知道她這少很多根筋的性子絕對是家族遺傳,可惜我太后知後覺。
這個講好聽是古色古香,講坦白就是復合鬼屋的民宿主人,拿「民俗」做招徠客人的招牌,但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人會拿扶乩當「民俗」節目的一環。(還是重頭戲)
果然是恐怖的家族遺傳!
我一聽居然挑子時要扶乩,馬上擺手說不去,同時凌厲的對唐晨使眼色。他倒乖覺,馬上說,「我也…」
但這群無良同學一擁而上,又拉又扯,說什麼都要我們倆去壓陣。
「那沒什麼好看的!」我少有的發怒,「我的天哪,你們難道忘記碟仙…」若說來的人裝神弄鬼,當個娛樂節目就算了。問題是我們住在七小姐的樑下,一個玩兒不好,惹惱她們,誰來頂啊?!
「就是這樣才要你們『神雕俠侶』來壓陣嘛!」他們打夥兒異口同聲,「聽說很靈驗的,難得一見啊!不要這樣嘛默娘…唐晨你也想看吧?說句話呀…」
「誰是默娘?」我真的發脾氣了,「根本沒有什麼神雕俠侶,你們不要亂傳好不好?」
「我真的覺得不太好。」唐晨為難起來,「我們出來玩,還是安全為上。」
我真感動他這樣懂事…可惜他是僅有的一個。
最後他們決定民主一下,除了我們兩個反對,全體贊成通過。
被拖拖拉拉著走,我欲哭無淚。我是很想撒潑,但顧及我不幸而悲慘的人際關係,只好身不由己的去了。
唐晨安慰我,「不會有事的。哪有那麼多大神通者呢?」
哀怨的看他一眼,我沒說話。有他在,就算是裝神弄鬼,也會變假成真。
「神雕俠侶唉。」睡得迷迷糊糊的荒厄只有這種時刻才會醒來,「哎唷,蘅芷,別掙紮了,乾脆送做堆啦…」
我在心底惡狠狠的說,「扁毛畜生,妳給我閉嘴!」
她不忿的搧了我一翅,我抓起唐晨的背包把她打飛出去。我保她幹什麼啊?!保來氣身魯命?喵低啦…
扶乩又稱為扶箕、持鸞,也稱降筆。一般是兩個人扶住一種架子,在沙盤上寫出文字或圖案, 由案頭(或稱鸞生)加以解釋。
當然也有一個人獨自扶乩的,但比較少。扶乩和起乩是不同的,前者是「筆談」,後者是「附身」。
扶乩的起源很早,在南北朝時就有文字記載了。這其實比較屬於民間的巫覡活動,只是之後被歸併於道教儀式中。
但讓我繃緊頭皮的是,扶乩的起源,是招鬼而不是降神。降神還是很後期的事情。
之所以我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其實是拜荒厄所賜。在我小到還不知道「扶乩」這兩個字怎麼寫的時候,她成天拚命聒噪,抱怨我既無才也無行,跟我相處一點意思都沒有。
(是說妳要個剛上幼稚園的小鬼有什麼意思也真的是為難人了…)
「…人家阿蘇(蘇東坡)多有意思,能詩能文,風雅又有趣。他小妹(蘇小妹)也不錯,瞧瞧人家,外貌不怎麼樣,跟她交談幾句,就覺得她美得不得了!那個常往來的和尚也很好玩…怎麼這些有趣的人活不過百歲,淨留一些無聊的人…」
從小聽到大,我問過那些人可看得到她,她說那些人沒有慧根,但可以扶乩筆談。
等我長大到開始看閒書,無意間在圖書館翻到一本東坡集,像是兜頭淋了盆冷水,我這才知道荒厄口中的「阿蘇」是誰。
「…妳就是子姑神?」我倒抽一口氣。
「當然不是。」荒厄大剌剌的回答,「但既然他們愛這麼叫,就這麼叫吧。」
…扶乩請來的,真的是神明嗎?在南北朝時的「請紫姑」,請的可是冤死的厲鬼哪!
這種宗教活動,應該讓專業人士去隱密舉行才對,我們這些門外漢看什麼熱鬧…我真是欲哭無淚。
等我們到了道壇前,心底倒是一沈。只見一個仙風道骨,鬍鬚飄霜的道長,站在壇前正在誦經。
所謂「真人不露相」,若在壇前的是個普通模樣的道士,我說不定還有三分相信。這位像是從電影裡頭跑出來的「道長」,不知道是哪兒請來的臨時演員,連衣服都比他有道氣…這樣真的可以嗎?
瞌睡兮兮的荒厄睜開一條眼縫,沒好氣的又閉上,「整個都不對了,壇的擺設,方位、儀式…他們到底是想請什麼?請鬼都不想來呢,誰那麼沒格?這是嚴重的侮辱吧…」她打了個呵欠,又開始打盹了。
她這麼說,我反而安心的坐下來。但我實在不該安心的那麼早。
越接近午夜,我就越想睡覺。畢竟時氣所感,雖然只是小感冒,但我本來身體就弱,痊癒的不太好。都十一二點了,還逼我在這兒看個臨時演員跳啊跳的,嗚哩嗚啦念些他自己搞不好也不懂的經文,我的眼皮越來越沈重…突然一陣冰冷的感覺,強烈的灌進大腦裡,讓我猛然驚醒,下意識的將坐旁邊的唐晨一扯。
正巧是這一扯,猛然撞過來的乩架才沒打中他。正扶著乩架兩頭的人像是被蠻牛扯著跑,衝進人群之中,目標看起來是唐晨。
同學驚叫奔逃起來,台上那幾個臨時演員大概也嚇壞了。更可怕的是,沙盤的沙像是浪潮一樣高湧,噴湧而至。
荒厄去擋那個亂撞的乩架,就儘夠一忙,哪攔得住撲天蓋地的沙浪?硬著頭皮,我將唐晨扯到我身後,正面挨了一下沙浪。
明明是沙,我卻像是被一拳打中,往後跌在唐晨的懷裡,撞得他也倒地了。荒厄棄了乩架,回飛滅掉沙浪,卻橫空又撲出好幾道,直取被我壓在身下的唐晨。
「…七小姐救命啊~」我忍不住尖叫起來,轉身抱住唐晨,用背又挨了一下重擊。不知道是咬到舌頭,還是撞出內傷,我只覺得嗓眼一陣腥甜,嘗到了血腥味。
再來一次可受不了了。弄個少年內傷,種下一個殘疾病根,怎麼好?我掏出彈弓,還來不及出手就被打掉…這可是我頭回遇到這麼狡智的!
唐晨這時候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反而翻身把我塞到他背後,大吼著,「走開!」
沙浪居然因此靜滯了幾秒,我爬著要去拿回彈弓,卻發現我動彈不得。
怪了,真的怪了。我喝了老大爺的香灰水,尋常雜鬼連靠近一點都不敢,為什麼…靜滯的沙浪又分成數道猛襲而來。
只見一道白影閃過,截斷了沙浪。狂暴亂跑的乩架終於停了,那兩個扶乩者嚇得慘無人色,想丟又不敢,顫巍巍的將乩架歸回沙盤。那位道長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居然還可以胡扯說,降駕的是太子爺,看到這麼多學子喜歡,所以跟我們玩玩。
我怨恨的瞪他一眼,前胸後背都痛得不得了,唐晨扶了我兩次我才爬得起來。咳嗽了一聲,我沾了沾在燈光下細看,果然是血。
少年吐血,命不長了。就算長命,將來也會是個廢人。
我想到紅樓夢裡襲人說過的,心底不禁灰了半截。
同學湧上來七嘴八舌,幫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和沙,問我看到什麼。
「…什麼都沒看到。」我心情很壞的回答,就不搭理任何人了。
他們覺得沒趣,一路走一路聊了起來,興高采烈的。唐晨扶著我,慢慢的在後面走。
這時候就算母獅小姐想把我凌遲千刀,我也避不了嫌了。我連荒厄的重量都覺得沈重,不是唐晨扶著,我連站都站不住,還想走哩。
「…又是我。」唐晨說,聲音裡滿是淒楚。
「才不是你。」我不能這時候哭出來,再痛也不能哭。「是這些沒事找事的白痴同學。別再說這種話了。」
他沒說什麼,只是將我的手臂握得緊一些。
同學在我們前面幾步路又笑又叫,津津有味的討論著扶乩的真假,有的人說是真的,有的人說那就跟魔術一樣,是唬人的,然後就爭辯起來。
無知真幸福。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麼無知。偏偏沒有這麼好的事情。我只能抱著唐晨的手臂,拿他當枴杖,舉步維艱的。
但在這片青春又生氣蓬勃的聲浪之上,吹來幾句冰冷飄渺的話語。
「大姐!妳也太心軟了!個人福禍自有定數,他們自格兒招禍,我們何必插手?他們僅僅是路過,我們還不知道得在這兒多久呢!那起東西雖屬廢業,但不知道高過我們多少…壞了他們的事,我們拿什麼扛?活人又給我們什麼好處?人鬼殊途…我們不用希罕他們的香火,他們也別想找我們頂缸…」
這幾句話飄進耳底,我遲疑的站住,轉頭。聲音變得輕悄模糊,聽不清楚了。
就頓了這麼幾秒,轉過屋角,同學們都不見了。眼前是黑黝黝的密林,潮濕沈悶的氣味刺鼻。
正要回頭,發現連來時路都找不到。
這些都還不是最糟糕的。真正淒慘的是,在我左肩打瞌睡的荒厄也不見了。
按耐著跳得太快的心臟,我大喊,「荒厄回來!」我卻只感到她一聲痛呼,然後是流利的髒話。
她被「擋」在外面。
這是荒厄第二次被擋。第一次在鬼屋,擋住她的是城隍爺給的符。但這次…會是什麼?
我的背沁滿了冷汗。「荒厄!」我急叫。
「別喊啦!」她脾氣甚壞的回答,「撞上去是很痛的!妳找找符在哪啊!」
「…可以的話,我也想找。」我抓緊唐晨,他的臉色蒼白,但反而安慰的拍拍我。
老大爺,你不但沒看過孤星淚,算術同樣不好。一加一等於二,我加上唐晨,只是讓災難加倍,誰能罩誰呢?
完全是靠本能,我拉著他退了一步。就是退了一步,所以金剛杵砸在地上,不是砸在我們倆的腦袋上。
顫巍巍的抬頭,我心底暗暗的喊了聲苦。即使相隔結界裡外,荒厄能夠得知我眼所見,她也倒抽了一口氣。
我看到一個「拼裝金剛」。
這麼說一定沒有人明白。我勉強描述一下好了。我看到一尊極大的「神像」(大概吧),問題是多頭多手,面對著我的,是個青臉憤怒像的金剛(可能),但同時有好幾種不同的神明腦袋,數不清多少的手臂上都拿著各式各樣的兵器,我發誓有條手臂是虎爪。
這已經進入鋼彈或無敵鐵金剛的境界了。
「…老天。」唐晨目瞪口呆,「我們在做夢嗎?」
「就算是吧。」我早把疼痛嚇忘了,抓著他的手臂,轉身就跑。那個拼裝金剛朝天發出怒聲,乒乒乓乓的追了上來,還不斷的丟擲手上的兵器。
於是我們被什麼托天塔、鐵傘、拂塵,刀槍劍戟,還有幾個巨大的銅錢和元寶扔得滿山亂跑。
不知道是我們跑得夠快,還是唐晨那種「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天賦發作、抑或是拼裝金剛的拼裝度太高,準頭其差無比…我們居然沒被半個擊中。
但這種情形下,讓我去破符讓荒厄來救我們…無異是緣木求魚。
該死這密林無窮無盡,若不是我和唐晨都是本能遠高過理智的人,摔也摔死了,還想跑?
但本能也有不管用的時候。當我們看到微弱的光芒,一股作氣的衝過去…差點煞不住腳,跌到懸崖底下。
不知道是奔跑過劇,還是我嚇軟了腳,我蹲了下來,絕望的看著獰笑著一步步逼近,走路時大地會震動的拼裝金剛。
「你就是要我,對吧?」唐晨迎上前,「饒過她吧,她跟這一切都沒關係!」
「唐晨!」我尖叫的拖住他的胳臂。
他溫柔卻堅決的掰開我的手。眼神溫暖而哀傷。「夠啦,蘅芷。讓這些災難…到此為止吧。」
眯彎了眼,他笑得純潔坦然,「認識妳,真的是我覺得很棒很棒的事情。」
我想說話,想抓緊他。但我又動彈不得了,只能張著嘴,發出荷荷的氣音。
「別傷害她。」唐晨對著拼裝金剛乞求,「我這就來了。」然後他一步步的走向末路。
我不要眼睜睜的看著他死。
「…我不要看著他死,我不要!」荒厄尖叫起來,狂亂的不斷撞著結界,「他是我的我的我的!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的狂亂感染到我,我的臉孔和腳突然熱辣辣的痛起來。
我突然想起飛翔的感覺,和龍血熱燙的滋味。在被蛟龍「召喚」的夢裡,我和荒厄合而為一。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
「荒厄!」我發出令自己都會顫慄,宛如野獸般的嘶吼,「我屬於妳!」
就像荒厄也屬於我一樣。她發出一聲響亮如鐘鳴的吟嘯,轟然的擊碎了無形的結界。
懷著極大的憤怒,像是被怒火包圍般,她原本如黑霧的身影,粲然如火的發出紅金色,被龍血噴濺過的地方覆著銀色的鱗片,更為妖美詭麗。
我的怒吼即是她的怒吼,我的憤怒就是她的憤怒。我整個人都空空的,反而像是我附身在荒厄身上,卻被她的暴戾充滿心胸。
我甚至感覺得到她銳利的腳爪拆解那隻拼裝金剛時,拉枯摧朽的快意。沈溺在殺氣中,費盡力氣我還撈不出我的理智,若不是唐晨拉著我又喊又叫,拚命搖我,我真不敢想像後果會怎樣。
等我清醒過來,所有的疼痛酸楚都一起湧上來,疲憊得幾乎快要死去的睡意侵襲了我。荒厄眼神呆滯,試著要降落在我的左肩,卻連站都站不穩,倒栽蔥的摔下去。
幸好唐晨手快,接住了她。我也掌不住了,腳一軟,癱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
後來的事情是唐晨告訴我的。
我們那麼驚險刺激的滿山逃命,等破了結界,發現依舊還在牆角,時間過去不過幾分鐘。他疲憊的背著熟睡的我回女生房間,結果女同學還曖昧的問他,去哪兒跟我滾了一身樹葉回來。
第二天的行程,我完全沒辦法去,倒在床上大睡特睡,直到晚上才醒過來吃飯。
據他說,醒過來的我像是刺蝟,殺氣濃重,連看人一眼都會讓人發抖。
我自己是沒感覺,只是覺得心情陰沈了一點而已。
但他偷偷給我看他白天去撿回來的東西,我跳了起來,的確有立馬斃了他的衝動。
那是一大包燒殘的神像。應該是在燒之前還斷手斷頭,才堆在一起燒了。這大概是拼裝金剛的「真身」。
以前流行大家樂的時候,很多賭徒求明牌,簽中了就大戲大棚的請客拜拜,輸慘了就拿神像洩憤。這種神像,被稱為「落難神」。因為沾染了怨氣,很容易被不好的東西棲息,危害特別厲害。
「…你拿這種東西回來作什麼?」我發脾氣了,「昨晚吃的苦頭還不夠嗎?!」
「別生氣,蘅芷。」他有些不安,「會變成這樣,也是凡人不好。我想拿去給世伯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解除這種異象…」
…你知不知道這裡離台南多遠?就算世伯就在下條巷子,我也不可能讓你拿過去。什麼叫做咫尺天涯你懂不懂?能夠平安拿回來等我看就已經叫做老天垂憐了,還想拿到多遠去?!
但是唐晨這個慈心的呆子,他沒出家實在是宗教界的一大損失。他雖然言語和順,性情溫柔,但牛起來真的是八風吹不動。他堅持事出必有因,說什麼也要拿去化解或供奉。
我拗不過他,又不忍心為了這種小事跟他吵架。「…好好好,就依你吧。」我嘆氣,「但東西要擺在我這裡。」
他遲疑了一下。
「好歹我比較會處理這類的事情。」我沒好氣,「你怕我偷偷拿去燒了?你放心,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既然心慈到沒救藥了,我就捨命陪君子吧。」
「…我不想讓妳受邪祟。」
「我就是邪祟,誰還能邪祟我?」我脫口而出,看他一怔,我趕緊改口,「荒厄在呢,你怕什麼?」
好說歹說,才讓他放下那包殘神。
等他走了,我才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孔。外觀上是看不出來的,但摸的時候就知道觸感不同。
荒厄臉上的銀白鱗痕明顯,我的則跟肌膚紋路類似,是非常非常細小的。慌不慌張呢?起頭是慌的,後來也就平靜了。
我又沒有親密到可以摸臉孔的情人,又沒人看得出來。我原本就打算獨身終生了。而且鱗片光滑,大約冒不出青春痘,還省了看醫生的麻煩,也不算壞。
提著那包殘神進房間,同學們都睡了。至於荒厄,還窩在我的舖位,睡得極熟。
應該很寂靜的場景,但大樑上的七個小姐卻騷動起來。
抬頭看看那七位小姐,她們倒是迴避我的目光,我也就放到一旁去。找了塊乾淨的浴巾,將那包殘神倒出來。
支離破碎,真是慘不忍睹。當中比較完整的,反而是幾尊土地公。只是有的被挖眼,有的沒了腦袋或手臂。當中還有尊被砍得傷痕纍纍的神像,像是踩在什麼動物身上。
認了好久,我才從花紋認出來是老虎。這可能是十八羅漢當中的伏虎羅漢吧?昨晚把我們嚇個半死的拼裝金剛,大約就是以這個為本體。
其他的,都混在一起,只有斷臂殘肢,無法分辨了。
人的賭心若起,只認得貪婪,不但六親不認,連神明都不神明了。
大家樂興盛的時代,我連幼稚園都還沒上呢。但荒厄常常講這些有的沒有的,懷著一種惡意的幸災樂禍。像是一種會傳染的精神疾病,瘟疫似的橫掃全島。
我眼前的這堆殘神,就是人類瘋狂後的惡行之一。
當然啦,你可以說這些不過是木雕偶像。但即使是最無神論的人,也不至於在神智清明時,隨便毀壞任何一國的神像。因為這是一種理智無法抵達,從幼年開始薰陶、潛移默化的「畏神」。
這不是愚昧無知的迷信,而是我們打從心底承認並且敬畏某些神聖並且神祕的未知。
不遂所求便憤而毀神,這完全是被瘋狂浸潤透了,極度無知的狂悖。
唉,我說不清楚。我畢竟不是什麼學者專家,所學的跟這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我的心情很沈重。
神像的開光儀式,就是神靈和人類的契約。開過光的神像就已經承認是個容器,若是正式有名錄的神明,那就有著垂憐眾生並且傾聽的使命。但若神明因為無禮而離去,被薰陶過的容器就容易被「壞東西」入侵,然後危害更烈。
昨晚荒厄發了一場飆,那些「壞東西」應該跑得無影無蹤。但讓我為難的是,跑也跑不掉的那一些。
七小姐掛在樑上充鹹魚,裝著不在意。但我知道她們正在看我要怎麼處理。
我能處理什麼?我心底真是一把哀苦。我又不是道士,也沒學佛。我會什麼自己都不知道了,還能做什麼呢?
沈重的嘆口氣,我在懷爐裡放了一點檀香,燃了起來,對著那些殘神一揖到地。
「各位爺…」我遲疑著不知道怎麼開口,「既然受過香火,卻和魑魅魍魎同流合污,貪謀血肉,這是不對的。」
隱隱約約的,殘神堆冒出幾道白影,襤褸憔悴的幾個老人家,鬍鬚骯髒,猥瑣而疲憊。聽我這樣責備,他們抖著唇,齊齊放聲大哭。「善士責得是,但實在是苦得慌了…善士發發慈悲,且救吾等出生天吧!」
原來,這些老人家原是有職有守的土地公或地基主。十幾年前的全台瘋大家樂,有些孤魂野鬼因為報了明牌,不但香火鼎盛,起大廟做大醮,都用鼻孔看這些正牌神明了。
他們這區的土地公和地基主忍不下這口氣,一時迷了心眼,也給信徒明牌,果然原本只有木箱大的福德祠,翻蓋起宮廟,信徒暴增,案前無數供品,酬神戲無日無夜搬演,果然大大的爭口氣回來。
但孤魂野鬼不受天律管轄,怎同這些有職的神祇?結果被參了一本,一區兩個土地公六個地基主都被褫奪神通,剝了名錄,還被禁錮在神像裡思過。
被褫奪神通,怎麼有可能報明牌?傾家蕩產的憤怒信徒將所有的神像都偷出來,百般折辱,又棄在荒山,放了把火。
誰知道他們被罰思過,神像燒不盡。這荒山的鬼魅山魑都來攪擾,更是苦不堪言。這次更是被逼著來奪取唐僧肉,讓荒厄這樣風風火火的一揍,那些鬼鬼怪怪跑得乾乾淨淨,就剩他們這幾個跑不掉的,好死不死又讓唐晨發現,帶到我面前來。
看他們哭得一臉眼淚鼻涕,我心底也難過起來,反而不知道怎麼辦。
若是鬼怪,好好講不聽,我認真考慮要親自押送去給世伯處理了。但這些大爺們,是老大爺的同袍,也曾護衛一方鄉民。雖說出明牌不對,但也不至於需要罰到這樣。
最少也記個大過,留職察看,或是減薪或是降級,怎麼一傢伙就判了無期徒刑?
「妳若憐他們,那就錯了。」掛著樑上的某個小姐冷冷的開口,「被逼?哼哼。他們是熬不住了,想藉唐僧肉直接墮落當妖怪去。現在看事不諧了,推個乾淨…妳還是放把火燒了,省得他們找機會作怪。」
這幾位大爺臉色都變了,「有妳們這些吊死鬼說話的餘地?雖然落魄至此,也不用很怕妳們這起毛丫頭!」說著就要撲上去。
一時之間,劍拔弩張。
「…吵什麼吵!」荒厄張開眼睛,起床氣非常重的吼,「想死就趁現在!哪個不想活的,站過來給我瞧瞧!」
不說大爺們立刻閉嘴瑟縮,連原本不大瞧得起荒厄的七位小姐都隱入黑暗。
她們小小聲的爭辯,我只聽得到幾句零碎。
「…那是自煉的金翅鵬,誤打誤撞的!我們很不用怕她…」「我的妹妹,少說幾句。妳幾時見過戾鳥自煉金翅鵬的呢?聽姊姊勸,且忍忍,我們讓她一沖,怕就散形了…」
講真話,我不太懂妖怪…我是說鬼魂…呃,我不懂她們異類的術語。我只知道荒厄唬住他們了…倒也好。
仔細想了一會兒,我朝樑上一揖。「七位小姐,我們在您的樑下作客,當然是不好帶來麻煩。這幾位大爺我會帶走,我想沒什麼解不開的冤讎,不過是緊鄰,大家有些摩擦罷了。既然大爺們要搬家了,過去的恩怨,晚輩跟您討個人情,就算了吧。」
看起來年紀最大的那位小姐一臉困惑,「小妹妹,他們不懷好心眼。」
我猜啊,就是這位大小姐插手,我才沒有內出血的。她們會希望我毀了大爺們的金身,就是怕爺們日後報復,一勞永逸。既然我要帶走,應該就沒有後憂了。
但她們卻還是擔心的提點我。
這時候,原本我還有點害怕臉孔發青、眼角流血的小姐們,現在卻覺得她們其實也滿標緻的…女人就是女人。生前花大錢擦脂抹粉,死後有些微修為,都先拿去補在臉上。
這也就造就了聊齋那些漂亮女鬼…咳,我離題太遠。
總之,我很感動。「大小姐,這也不算什麼壞心眼。苦得慌了,難免會想脫離苦海,爺們只是想偏了。既然想脫離苦海,哪有自己造更多孽好永不超生的?不過是一時糊塗…」
「隨便啦,你們到底讓不讓人睡覺?」荒厄把眼睛閉起來,「蘅芷,跟那些死鬼有什麼好說的?妳把那幾個老乞丐送去給糟老頭就對了,糟老頭自然會管轄,要妳瞎操什麼心呢真是…」
…這的確是唯一的辦法。但這個辦法,真的很昂貴。
想到我的荷包又要大出血了,我的心就一陣陣的絞痛。
這場充滿災難的旅遊終於告了一段落。
但我沒先回去休息,而是風塵僕僕的往山上去,唐晨說什麼也要跟來,我已經放棄掙紮了。
數不清第幾次荒厄睡到從我肩膀上栽下來,唐晨很溫柔的將她抱在懷裡,她更睡得心安理得,甚至開始打鼾。
「…別太寵她。」我悶悶的說。
「女孩子就是要疼寵的。」他憐愛的撫了撫荒厄的背。
…她不是什麼他媽的女孩子,她是個老妖怪。她還認識宋朝的才子…你說呢?
但我沒說出口。當然我也是納罕的。荒厄對善意過敏,奇怪的是,唐晨對她好,她不但不過敏,而且舒服得不得了。
我覺得她不但對誓約的解釋異常寬鬆,連過敏原都隨她心意發作,不可謂之不奇怪。
但我心底非常沈重,哪管得到荒厄的過敏原。
走進祠裡,我將一瓶皇家禮炮往供桌一擺,然後把那包殘神往供桌下一塞。
老大爺沒講話,真是山雨欲來。
「…丫頭啊~」他用花媽的氣勢怒吼,「我聽說妳去旅行,為什麼旅行出這堆老鬼~妳到哪天才學得乖,啊?妳當我是收破爛的…老趙?小王?!怎麼是你們?」
他的脾氣發到一半,瞪著那幾個憔悴疲憊的爺們發愣。
「…都、都統領?」當中那位姓趙的前任土地公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們家老大爺,「你沒去小琉球?」
「老兒做錯什麼得流放去小琉球?」老大爺著實發火,「什麼都統領,沒那回事情!倒是你們說說看,怎麼會搞到這樣?我當初是這麼教你們來?為什麼弄到散神了?給我說清楚!」
趙爺支支吾吾的,還是他領下的地基主硬著頭皮照實說了。
「…你們這起欠砍頭的!」老大爺吼的鬍子亂飛,「還想要什麼血食香火?叫你們思過思到哪去了?!我不收,不收!丫頭,把他們給我遠遠的扔了!你們啊你們啊…連我的名頭都敗壞了,還想要我收你們?想得美!滾滾滾,快離了我眼前!」
那群爺們齊齊跪著磕頭求饒,老大爺發脾氣,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只能打開那瓶花掉我一個月伙食費的皇家禮炮斟酒。
誰知道這個時候,那個心慈的呆子扯著我問,「土地爺為什麼發火呢?他們說什麼?」
我對他擺手,示意他別出聲,但為時已晚。
老大爺臉色一白,「…妳把這個善士也帶來?丫頭,我前世是欠妳多少錢,妳這輩子加倍來討債?妳說啊妳說啊…」
偏偏這時候唐晨還對老大爺拜了拜,「雖然說聽不到您老人家說什麼,但這些爺們是我撿回來的,不關蘅芷的事情。」
這下子,老大爺的臉孔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了。「…丫頭,他瞧得見我?」
硬著頭皮,我顫顫的回答,「老大爺,您這是明知故問了。」
「…死了,我這是死了。讓這善士瞧到身影我是有罪的!這可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丫頭妳坑死我了!」他罵到最後已經有哭聲,「慢說這些罪神我收不得,在有根基的善士面前現形更罪加一等!他幾時要出家去?念什麼大學呢真是…」
雖然聽得半明不白,但要唐晨出家,我是聽懂了。坦白講,我真討厭這些大人們。動不動就要唐晨出家,像是遠遠的關在宗教裡頭,就天下太平了。
我將臉一沈,「他自己又沒那種意願,出什麼家?就算把命給拼掉了,我也會保住他自由。」吞了口口水,繃著頭皮頂了老大爺,「誰讓我當初在他衣服上留了記號…」
「妳還敢跟我頂嘴!死丫頭!」老大爺破口大罵,「妳怎麼不想想他無來由為何是唐僧肉?好端端的怎麼會是善士?妳若很不懂,去翻翻西遊記!這些因果我好對妳說明白?老兒好插手?更不要提妳這促壽倒楣的小丫頭!…」
這下子,不明白也明白了。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這件事情我就是不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也發狠了,「頂多是個死罷了。我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什麼,但唐晨有個三長兩短、或者不依他心意出家,多少人會傷心?老大爺您是最通情達理的,怎麼反而要無辜的人入空門呢?」說著說著,我心一酸,哭了起來。
「…他又不是妳相公,妳拼什麼?」老大爺的語氣很無奈。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嗚嚥著,唐晨慌著拿手帕給我,一疊聲的問。我只是擺手,接了手帕拭淚。
「是土地爺不能收這些爺們嗎?」他問,「因為這些爺們有罪是嗎?」
在回程我跟他略略提了些。因為我不忍心往世伯那兒一送。世伯那兒排斥妖氣,我都待不住了,何況這些和妖精混過的爺們,送去那兒不啻是酷刑。
「那麼,可以記在我名下嗎?」他說,「總是要有個棲身之地。記在我名下供奉,待我畢業了、獨立生活,就帶回去,可以嗎?」
不說老大爺呆掉了,連這些爺們都張大了嘴,瞪著他。
「…他們原意是、是那個…」我為難了一會兒,「是準備對你不利的。」
「呵,我想也是。」唐晨溫柔的笑了笑,「但相逢即是有緣,拋撇著我良心不安。」
…這個心慈的呆子。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解決了。
雖然說,記名在凡人名下供奉罪神是沒有過的事情,還勞動到城隍那兒查法條解釋。因為他是善士(?),這些罪神又是陰神,所以比照「人鬼祭祀」破格處理了。
但我想,能夠這麼順利,老大爺應該出了不少力。他嘴巴罵得凶狠,心地最是慈軟。不知道挨了多少官腔才成了。
原本地區性的土地公是沒有五營兵馬的,但這些爺來了,又不能不安置。所以算是佔五營的缺。
你問我聽不聽得懂…坦白講我不太懂。總之唐晨畢業以後也不用帶回去了,只是初二、十六要犒軍,按時祭拜。
這些爺們倒是挺開心的,他們說,能夠脫離苦海已經太好,更沒想到可以回到老長官的旗下,就算當一輩子的五營兵馬也是情願的。
「老長官?」我疑惑的問。雖然說他們這樣偷偷跑來找我聊天是不對的,但他們悶那麼久,總是需要擺擺龍門陣。
趙爺伸長脖子瞧了瞧老大爺的方向,神神祕祕的低聲說,「開台的時候,老長官是先行部隊,第一個來的土地公。那時候邪祟橫行,一整個慘哪…」
據他們說,初墾的時候,上面的長官不太在意這個蕞爾小島,就派了老大爺來,職銜倒是很唬人的,是為「都統領」。當時他率領了一隊土地公,和初民同甘共苦,非常劬勞,直到開台有成,上面的長官才準備設置城隍府。
當時他們這些土地公都替老大爺高興,覺得這個城隍位置必定屬老大爺無疑。熱熱鬧鬧的喝了幾天賀酒,沒想到居然空降了個城隍爺。
緊跟著城隍爺的,還有一紙飭令。表面上,是慰勞老大爺辛苦,言語著實讚美了一番,並且真正加封了「都統領福德正神」,享祀宮廟。實際上卻遠遷到偏遠的小琉球去。
「後來人多事忙,又聽說小琉球的都統領上任,我們以為老長官去了。哪知道他心高氣傲,謝絕了這個陞遷,自請到這兒管墳山…」這些爺們齊聲嘆息。
…難怪。難怪荒厄說,別的土地公不行,我們家老大爺可以辦事。因為他原本是都統領,看這些爺們這樣尊敬,想來他是很得人望的。
我想老大爺也不怎麼希罕陞遷,只是功高震主,空降了城隍,怕手下不服,乾脆把他明升實降,貶得遠遠的。
沒想到「上面」也這麼政治,偏偏我來這學校,還天天給老大爺添人口(和添麻煩)。
這個月初二,我特別加了一倍供品,但酒就是普通陳高了。可憐我已經靠唐晨和朔吃了一個月的飯,實在沒臉皮這樣吃白食。但我還是竭盡所能的辦了供。
「很不用妳這小丫頭可憐老兒!」他老人家發脾氣,「若不是你們兩個惹禍精,老兒可過得悠閒的很!」
「是是是。」我唯唯諾諾,低頭上香。
「…妳那個臉孔。」他忍了忍,還是說了,「還是棄了那隻戾鳥吧。」
「不行的,老大爺。」我低聲回答,「不痛不癢的,隨他去吧。」
他沈默的喝酒。「妳這樣兒,連香灰水都喝不得,更不要提乩身。」
「不打緊的。」我平靜的說,「我們是分不開的。」
他嘆息,卻意外的沒有罵我。
老大爺真是好人…我是說,好神。他不是那種大人類主義的神祇,擁有非常寬闊的胸襟。
能夠得他關心庇佑,我真是非常幸運。至於荒厄的變化和我臉孔上的細鱗…我暫時還不願去想。
班游算是平安落幕了,但有一點小小的後遺症。
那場精彩的扶乩,居然有人用V8拍了下來。好死不死,大小姐入鏡了。一下子風聲鶴唳,還傳到網路上熱鬧了好一陣子。
結果,好心搭救我們的大小姐居然成了「厲鬼」,被誤會成壞人了。
原本擔心大小姐生氣,遣鬼使去道歉。但她實在個性溫和,只是笑笑就過了。
「吾等薄命,想要替人了災原本就會讓人擔驚嚇。」她讓鬼使回話給我,「這不是第一起,也不是最後一起。但凡甘願做就得歡喜受,善士無須掛懷。」這樣的人兒,是該有香火的。
但謠言越傳越轟動,弄到別班想班游都跑來死拖活拉要我跟唐晨同行,這讓我無奈又好笑。
我又不是神經病,還自找罪受?我死活都不肯,他們求到最後,「不去也成,給個平安符吧?」
…我不是道士啊老天…
被煩擾到受不了,荒厄涼涼的說,「我畫一個給妳影印,打發他們不就完了?」
「妳別畫引來壞東西的符!」我狐疑的看著她。
「我誰?我子姑神唉!」她鼻孔朝天,「這點小事,想難我?」
我半信半疑的拿了她畫的符影印給別班的人,怪的是,居然保了平安,真讓人百思不解。
至於發現是安胎符,大半個學期已經過去了。
老大爺和荒厄齊聲大笑,聲勢浩大。
「老大爺你也不早點提點我!」我羞紅了臉。老天啊,我居然拿安胎符當平安符給別班同學,這個這個…
「求個心安而已。形式就不重要了…」他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小鳥兒,這個倒妙…安胎符!哈哈哈哈~」
疲勞的嘆了口氣,我矇住了臉。
荒厄II·廢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