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荒厄II·之二 捕夢網

  安頓完爺們,我和唐晨疲憊的回到朔的家,讓我跳起來的是,世伯居然坐在咖啡廳,和朔一起喝咖啡。

  我對高人都有種微妙的恐懼感,現在兩個高人坐在一起,更是加倍的恐懼感。

  「回來了?」朔淡淡的笑,「我替你們泡茶去。」她起身。

  但世伯卻喊住她,「店主。」

  朔偏了偏眼睛,「道長,你我各事其道。不嫌我交淺言深,倒勸你一句。趨吉無法避凶,禍福向來相倚。就這樣,望你珍重了。」

  「的確各事其道,然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世伯正氣凜然的回了。

  朔不答語,只是笑了笑,轉到櫃檯去了。

  …高人說話真是高來高去,我若聽得懂,說不定可以去哈佛留學。

  「伯伯!」唐晨大為驚駭,「你…你怎麼了?」

  我這才注意到世伯臉上手臂都裹著紗布,看起來傷得不輕。我只想到蛟龍去,心底有些難過。

  怕是我放了蛟龍,那個魯直的傢伙去找碴,累及世伯。

  「…伯伯,是我不好…」我訥訥的說,「是不是那條笨蛟…」

  「果然蛟龍經妳手脫困了。」世伯含笑,和藹的示意我們坐下,「他劫數滿了,該還他自由…雖說有些不忿,也只是來找我仙逝多年的師父…倒沒為難我。」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這倒不是那蛟。我插手了他人因果,這樣的傷還算慶幸了。」

  「各家因果各家擔吧。」我突然不高興起來。其實因果也沒那麼可怕,是世人畏懼才擴大了傷害度。真的把因果擱在心底,才會真的有因果。所謂無知者無畏,若什麼都不知道、不在意,不因困頓放棄努力,因果也拿人沒辦法。

  世伯不說話,只是瞅著我笑,又看了看唐晨,害我臉孔燒紅起來。但他圓滑的把話岔開,「剛好路過,台南那邊也無事了…所以來看看你們住的地方。」他稱讚,「住到這兒,你們倒是有福氣的。」

  朔在櫃檯後面噗嗤一聲,緩緩的搖了搖頭。

  他和藹的問了問我們的生活,專注的傾聽我們旅行的經過。他不太贊成的搖頭,「小晨,你不該去包攬這個。我記得跟你說過了。」

  「是。」唐晨應了一聲,「但就像伯伯說的,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世伯失笑,「你越發伶牙利齒了。」似無意的瞥了瞥我肩上的荒厄,她不似之前懼怕,反而瞪了回去。

  「妳這病根…越發難治了。」世伯對我說。

  我硬著頭皮,「…從來沒想治她。」

  他趨前看了看我的臉,冷不防摸了摸,嚇了我一大跳,慌忙撇開臉。他露出一種不忍又難過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得了絕症。…真的是末期癌症你也不要擺在臉上。

  「這下子,真的不能收妳為徒了。」他遺憾的說。

  但他這話卻讓唐晨張大眼睛。「…伯伯,你不是不收徒弟嗎?」

  「我也沒有想要拜師。」我趕緊補上這句,「我我我…我沒有那種資質。」

  「原本是不可以的,但現在真的不行了。」世伯想了想,「我師門…與妖相剋。」

  唐晨可能不明白,但我和荒厄馬上就明白了。其實我們倆都轉著這層疑慮,只是她不言我不語,沒想到讓來訪的世伯說破了。

  「還是謝謝伯伯。」我生硬的致意。

  他沒說什麼,只是送了我一些小東西,就告辭回去。我拿著一把小小的桃木劍和一個羅盤發愣,摸不著頭緒。

  之後讓我啼笑皆非的是,世伯開始長篇大論的寫信給我,收在一起,真的可以當本民俗學大作。他沒教我畫符趨鬼,但是將許多禁忌和道教儀式解釋給我知道,他文筆好,字又漂亮,看得我津津有味。

  說是說不能收我為徒,但他卻有實無名開始指導我,雖然我實在吸收得很差。

  我真的不算歹命了。老遇到這些好人,叫我想怨命苦都怨不起來。雖然我知道世伯只是愛屋及烏,但我依舊感激。

  他這樣苦心,卻引得朔不斷發笑。她淡淡的說,「是個偉男子,可惜是出家人。若我年輕幾歲,說不定倒是設法引他破戒…現下我又沒那種力氣了。」

  她說得若無其事,我聽得面紅耳赤。我可以肯定的是,朔絕對不是守戒的出家人。她的確是個巫婆。

  世伯走了以後,等我跟荒厄獨處,向來聒噪的她,沈默的讓人害怕。

  我先忍不住,「妳別這樣行不行?又不是長了幾片鱗就會變成妖怪。」

  原本她的沈默讓人不安,但她暴躁的聒噪卻嚴重損害我的聽力。

  「妳也知道會變成妖怪?吭?」她發怒了,「早在妳留記號的時候就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我不是故意搶妳口裡食,」我悶悶的說,「我說過很多很多次的對不起了。」

  「誰跟妳說這個?!」她暴跳起來,「有我這只戾鳥就夠了需要多妳這只嗎?現在搞到鱗片也長了什麼時候成妖還不知道呢!?妳怎麼不謹慎一點小心一點,什麼事兒都想橫插一手現在怎麼辦妳說呀~」

  她罵了半天,我聽到無聊了,隨便拿了本書開始讀。

  沒想到我這舉動嚴重惹惱了她。她跳過來把那本書撕成碎片。

  「書是要錢的。」我不高興的說。

  「都快變成妖怪了還管什麼錢不錢?!」

  「不會變成妖怪的,好不好?」我舉雙手投降,「我很清楚明白自己是個人,是妳的宿主。但凡變成妖怪的,是心底想變才變得了的,絕對不會是我。」摸了摸臉孔,「這個是吃了龍氣,又被妳『傳染』,不會怎麼樣的。你們幹嘛大驚小怪…」

  「妳說得倒輕巧!」她暴跳如雷的大罵特罵,但罵著罵著,聲音越來越弱,居然睡著了。

  這會不會是什麼毛病呢?我傷腦筋了。現在她睡得多,吃得少。但醒著的時候精神旺盛。

  妖怪沒個醫生,我又不能送獸醫院。後來我問老大爺,他把我轟出來。「妳自己的事情就煩不完,煩到妖怪身上去?!妳先設法把妖氣消化掉吧!」

  還是趙爺好心,提點我一點兒。他說荒厄跟魔戰過,之後又吃了初龍的氣刺激,修為大大漲了一截,誤打誤撞自煉成了金翅鵬。但因為根基不穩,所以常常需要靜養休息,要我不要擔心。

  我聽得糊裡糊塗的回去,荒厄還窩在床上,她睜開一隻眼睛,沒好氣的說,「問那糟老頭做什麼?沒人罵就皮癢?妳不如待在家裡,我罵妳還方便些!」

  「我擔心妳呀。」

  她躺不住,爬起來就吐了。…她對唐晨和我,完全是大小眼。

  「拜託妳不要這麼噁心好不好?」她怒聲,「我現在就像飛影使出『邪王炎殺黑龍波』,大絕開完是必需要恢復功力的,妳懂不懂啊?」

  「…什麼影什麼波?」我愣住了。

  「吼~不要跟我說妳沒看過幽游白書!」荒厄更氣了。

  我對道書看得不多,是漏了這本嗎?或許我該寫信問一下世伯…

  荒厄氣得差點跳到天花板,「妳一定是從新石器時代穿越過來的吧?!妳當什麼現代的大學生…動漫畫都不看的!妳到底是有什麼毛病…」

  動漫畫?坦白說,我還真沒看過幾部。小時候老爸管得嚴,怕我看了那些怪力亂神更愛扯謊,長大後我比較喜歡耐看的古典小說,光買這些就很吃力了,沒錢可以租漫畫,更不要提電視。

  之前是室友愛看「我們這一家」,我多多少少會跟著看,其他的問我實在…一概不知。

  「妳去哪兒看動漫畫的?」我誠心誠意的問。

  「交誼室就有電視!」她氣得發抖,「宿舍裡到處堆著漫畫,妳就不會去拿來看一看?」

  「那是別人的書,我不好自己動手…」我爭辯著。

  「妳給我滾出去!」她自己在地上打滾,「我造了什麼孽要跟到這麼笨的宿主…」

  我趕緊逃出房間,狼狽不堪。是說我當這個宿主也真的非常沒有尊嚴。

  接下來的日子,倒是意外的平安。

  班游回來,剛好撞上大考,緊接著又是校慶暨運動會。人呢,不能太悠閒,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是這樣說的嗎?),閒極無聊才會生事,忙到連自己叫啥名誰都快忘記了,也就不去犯那些有的沒有的。書中自有顏如玉,可不會出什麼碟仙或鬼魂兒。

  在整校鬧翻天的時刻,我和唐晨置身事外,顯得特別悠閒。

  大考的時候,靠唐晨幫我劃重點和惡補,勉勉強強過了。至於校慶,跟我們都沒什麼大關係。

  我本來就沒參加社團活動,也不會有人叫我上台去表演超能力。唐晨倒是參加了網球社,我只看過他早上和教練打一打,傍晚的社團活動沒見他參加過。

  「噗。」他笑出來,含蓄的說,「我參加社團訓練,像是欺負人似的…不去的好。」

  之後他這個不參加社團活動的人,卻抱了獎盃回來,我才明白他「欺負人」的意思。

  所以說呢,人不可貌相。看他長得斯文就輕敵,就會被他痛宰到痛哭失聲。

  那段時間,我們都很早就回家吃飯唸書,或者跟著朔做那些小玩意兒。唐晨看我學著有趣,也跟著朔一起,奇怪的是,朔也沒阻他,就笑嘻嘻的教。

  我心底是有些犯疑。我做這些小玩意兒,朔都說「有妖氣」不能賣,唐晨這個怪物吸引器難道不會有事嗎…?那陣子流行捕夢網,我們著實做了不少。

  捕夢網又稱織夢網,源於美加原住民和居爾特文化的世代相傳。人們以柔軟的橡樹與柳木枝椏圈出環狀,再用羽毛、葉片、麻繩在上面編織成網,網住創意、夢想、憧憬,讓做夢的人捕捉住夢與理想,並保護人們免於惡夢的侵擾。

  一般人習慣掛在床頭,認為這樣會招來好夢。

  我做的呢,朔都笑笑的收起來,唐晨做的,她卻標上高價準備賣掉。我有些氣悶。

  「不是妳做得不好。」她淡淡的說,「妳的作品能力太強,一般人是禁受不起的。唐晨的作品或許能力一樣的強…但他本能的知道要『網開一面』。」

  我本來不懂,後來細看唐晨的作品。他真是個手巧的人,同樣這樣學,他做得就是分外精緻。奇怪的是,他的捕夢網總是會漏了一兩針在最細微的地方。

  這就是網開一面?我思忖著。後來我想學著也漏一兩針,但這樣網就不成網,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才能。

  但在燈下做些小手工,我和唐晨的感情倒是更好了些。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我伸懶腰,瞎念了兩句。

  他瞅著我笑,漫唱著,「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閒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

  呵欠打到一半,我張嘴看著他。我倒不知道他有這麼好嗓子,唱起京劇這麼有模有樣!

  「…你會唱戲?!」我超驚駭的。

  「也略懂一點。」他又想笑又忍住,「我姑姑拜在名家之下,學了幾年戲,小時候跟著她學一陣子…但我媽媽說學戲不像男孩子,就荒廢了。」

  …再也沒什麼比這讓我羨慕的了。所謂家學淵博。我像是生活在荒漠的種子,想要一滴名為學問的水,都得靠自己去爭,還得時時受荒厄干擾。但別人卻有數不盡的親戚長輩可以教。

  撇開這些傷感,我央求他再唱一段。他有些為難,「我學得是旦角,這幾年變嗓,唱起來不好聽。」

  「好聽好聽!」我拚命求他,「真的真的,再唱一段吧!」

  被我煩不過,他唱了段蘇三起解。「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口心慘淡…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什麼叫做唱作俱佳,這就是了。只是幾句戲和幾個手勢,他就將身負冤屈的蘇三唱得栩栩如生、蕩氣迴腸。

  我忘情的拍了手,他掩著嘴笑。「妳幹嘛呢?小時候的勾當,讓人笑話。」

  後來他教我唱個幾句,無奈我學得荒腔走板。但他教我的詩唱,倒還有點模樣。

  他還跟我解釋有很多種調子可以唱詩,像是宜蘭調等等。

  我和唐晨的相處就是這樣兒。同學來找過我們幾次,回去都摸不著頭腦。他們沒看到想看的八卦,聽我們說那些故紙堆的玩意兒,頭都昏了。

  我老覺得我生錯時代,我猜唐晨也有同感。不過他多才多藝,現代的東西也一摸就上手,和同學不缺乏話題,但就是沒那股子熱愛。

  遇到我這只看古典小說,夾雜一點詩詞歌賦和雜劇的,他真的非常開心吧,我想。

  有回我跟唐晨正在爭辯詩經靜女篇的「彤管有煒」的彤管到底是針線盒還是簫笛時,朔忍不住笑了。

  「我說你們啊,到底是在閒聊呢?還是在考據上課?」

  「閒聊!」我和唐晨異口同聲,然後哈哈大笑,把手裡的捕夢網編完。

  她托著腮,對我們笑得非常美麗。我就知道朔不該笑,她每次那樣笑就合該有事。

  平安的日子沒多久,校慶結束後,小汀跑來找我,神情非常的不安。

  「默娘,我們的新室友有些怪怪的。」她滿臉苦惱。

  我搬出宿舍以後,小汀和其他室友捨不得分開,還是住宿舍。聽說有個別系的同學和她們成了新室友。

  我看了她兩眼,含蓄的回答,「我以為跟我住過,就不會覺得任何人怪怪的。」

  「哎唷,妳怎麼這麼講?」小汀推了我一下,「妳頂多自言自語罷了,又沒怎樣。」

  我訝異的回頭。我忘了,她們這些女孩子神經可比海底電纜。連我這樣的怪人都覺得還好而已,會讓她們覺得怪的…可能沒那麼簡單了。

  實在不想管,瞧瞧我多管閒事是怎樣淒慘的下場…但小汀是第一個對我友善的同學。不管她們私自編了多讓人啼笑皆非的劇本,讓我有多尷尬。但我大學生活可以略略脫離淒涼孤寂,是她們那種關愛幼獸的溫柔有了好的開端。

  所以說,人與人之間,都有著各式各樣的緣份,有孽緣,當然有善緣。因為她們無心的坦蕩和溫和,所以我願意擔點風險去管上一管。

  「是怎樣的怪呢?」我問。

  「我說不上來,」她一臉苦悶,「她很怕鬼…妳來瞧瞧好了。我們是沒看到半個鬼,但快被她嚇死了。」

  摸不著頭緒,我跟她約定中飯後去看看。雖然是決定管閒事了,但我這樣陰虛的人,還是陽氣最旺的正午比較好。

  鬼呢,當然是到處都有,這兒本來是墳山嘛。不過正中午,原居民都在睡午覺,幾個出來晃的也無精打采,跟我胡亂點個頭又晃開了。

  老大爺怕出人命,原住民也多半安分,頂多添點不傷大雅的怪談而已。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怕的…又怎樣可以怪到神經線超粗的小汀會驚嚇。

  走入她們寢室…我就明白了。不用小汀說,我也知道那位小姐的舖位是哪個。

  她的舖位掛著一副密實的蚊帳,蚊帳上面縫滿了符。風一吹,黃紙獵獵作響。荒厄本來在打呵欠,瞧見這種奇觀,精神都來了。她馬上飛進蚊帳裡頭參觀,嘖嘖稱奇。

  藉著荒厄的眼睛,蚊帳裡擺得密密麻麻,什麼符袋神像有的沒有的一大堆,枕頭底下還有本白衣神咒和金剛杵。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位小姐不知道哪裡弄來一幅唐卡,就掛在床沿,垂下來剛好遮住桌椅。

  我發悶了。當然到處都鬧鬼,但就是小汀她們房間鬧不起來。她們這幾個真是天生的絕緣體,原居民很早就鎩羽而歸,莫不望風而逃,皆因之前淚撒寢室。

  這樣的福地洞天能鬧什麼呢?

  「…的確,還滿不尋常的。」我語帶保留的說。

  「真的有鬼嗎?」小汀擔心的問。

  「沒有。」驚覺回答得太斬釘截鐵,我趕緊補上一句,「我沒瞧見什麼。」

  「妳說沒有,那可見是沒有了。」她分外苦惱,「但半夜起床上廁所,瞧見她掛的那些東西…我覺得還比鬼可怕。」

  我忍不住笑出來,小汀笑罵的拍了我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門一響,我終於見到那位怕鬼的小姐。

  她姓王,王玉瑛。

  雖然說我人際關係極度淒涼悲慘,但連她這個別系的同學,我都聽說過的。據說她修密宗,之前是有點名氣的靈異美少女(?),還上過節目。

  人自然是美的,但印堂糾纏著煩悶鬱結的黑氣,讓她看起來非常委靡又暴躁。

  瞧了我兩眼,「唷,盜用聖諱的末世邪師。」語氣倒是很不屑的。

  所謂同行相忌,我是明白的。但我又不打算吃這碗飯,她也不用這麼有敵意。我想息事寧人,但小汀向來不甘示弱。

  「喂,妳胡說什麼?頭回見面,小芷哪裡惹到妳?要這麼污辱人?」她不依不饒的嚷,不管我怎麼扯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王玉瑛回嘴,衝著我來,「妳瞧瞧妳身後跟了多少邪靈惡鬼,有十五個之多呢!若不皈依懺悔,將來後悔莫及,可不要說我見死不救…」

  我回頭看看空空蕩蕩的身後,又看看荒厄湊在她臉前擠眉弄眼做鬼臉還一無所知…

  這是精神科大夫的領域,不是我的範圍了。

  當然啦,我不是說她一定出現了幻視幻聽,說不定只是一種說謊癖。這種毛病還是看醫生的好…雖說不看也無所謂。打開電視瞧瞧,多少道貌岸然的袞袞大公都睜眼瞎話的大扯其謊面不改色,也不能怪個小女孩侈言怪談。

  我舉雙手表示投降,扯著小汀出去。「沒事的。」我安慰她,「嘴裡嚷嚷而已,妳們這兒乾淨的很。」

  有妳們這幾個沒神經的,誰敢來鬧事。

  小汀略感安慰,又愁眉苦臉起來,「但半夜她不睡覺在那兒唸唸念,又哭又嚷的,我實在受不了,默娘,妳想個辦法…」

  …我能有什麼辦法?硬著頭皮,我胡扯了一下,「妳去網路下載個大悲咒,睡覺前聽聽吧。我記得有好幾種版本,有的還滿好聽的。」她像是心安了些,又重新有了笑容。

  「那有屁用。」荒厄狐疑的看我,「妳怎麼越來越像神棍?」

  一時語塞。真的有鬼還好辦,我跟鬼魂兒還說得上話,說不上時還可以動手一番。若是妖怪,打不贏還有荒厄可以靠,荒厄靠不住了,我還可以喊著老大爺救命。

  這個…無鬼如何驅鬼?這種莫須有我能怎麼辦?我又不是念醫學院的,特別不是精神科。

  「…戴著耳機就聽不到別人哭嚷了,不怕不就好了?」我悶悶的說。

  「嗤,掩耳盜鈴。」荒厄這妖怪居然跟我賣弄成語起來,還用得很不得宜。

  這件事兒很快就讓我給忘了。既然小汀沒再來找我訴苦,想來是相安無事了。但我怎麼也沒想到,那位罵我「末世邪師」的小姐,居然跑來朔那兒找我。

  看到她,我嚇了一大跳。距離上回看到她,恐怕只有月餘。但她消瘦憔悴,這已經不是紙片人,而是跨入不死軍團的領域了。

  「…我不能睡覺。」她眼淚汪汪的朝我一跪,「救救我,大師!救救我!」

  我嚇得貼牆而立,朔在櫃檯後面掩嘴而笑,也不救我!反而是唐晨棄了課本,過來扶她,「有什麼話,好好說就是了,妳嚇著蘅芷了。」

  荒厄笑出眼淚,「哎唷,蘅芷,妳幾時升級了?大師唉~」

  沒好氣的將她一搡,去去去,只會幸災樂禍。

  「呃,」我顫顫的倒了杯開水給她,「請問找我有什麼事情。」

  她淌眼抹淚,拉著我的手不肯放,「他們纏得我好苦…救救我啊…那些鬼那些鬼…」非常的歇斯底里。

  我極力安慰她,問她到底看到什麼。她怕成這樣,跟說謊癖可能沒關係。但她說那些鬼怪日夜糾纏,甚至纏到咖啡廳來,我就傻眼了。

  朔可能事奉渾沌,信仰大道平衡,萬事不插手。但她居住的地方,什麼鬼鬼怪怪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就算朔不動手,她家關海法不是吃素的。我就親眼看過關海法把只魍魎當作老鼠玩個半死才讓他走了。

  那隻魍魎自此遠逃,原本門口常出小車禍的怪事也因此終止。

  妳說這樣的巫婆家有什麼鬼怪敢跟來也真的是超有膽量…何況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遲疑的指了指荒厄,「妳瞧得見…什麼嗎?」

  她看了一眼,就遮住臉,「好可怕!是個吊死鬼!舌頭還長長的伸出來…」

  「喂,妳說誰是吊死鬼啊!?」這可激怒了荒厄,她撲上來就想給玉瑛一頓好打,唐晨看情形不對,趕緊抱住她。她一面掙扎一面大吼大叫,「妳侮辱我?混帳東西!我打得妳媽媽不認得妳是誰~」

  我極力說明她沒有半個鬼魂跟隨,但她不相信,還撒潑罵我見死不救,「通靈人是這樣當的嗎?見死不救是要下地獄的!」

  坦白說,我突然反感起來。莫名其妙,我有這種倒楣的體質,逃都來不及了,願意插手是我自己神經。再說,我願意把命拼掉,是因為那些人與我有善緣,妳是我的誰?妳有什麼好處到我這兒?給我一句好話兒,曾經善待我?

  初見面妳就罵我「末世邪師」,我現在願意聽妳講是我佛心,我又不是聖人,還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

  神經病。我沈下臉,實在不想理她,但她撒潑個沒完沒了。

  「小姐,妳在這兒鬧,我生意還做不做呢?」朔嘆氣,「妳說不能睡覺是吧?我給妳個東西,妳回去掛床頭。若不靈驗,再來砸我的店也不遲。」

  我瞪著朔,反而摸不著頭緒。她向來不願意多事,現在是…?

  然後我看見她掏出了一個捕夢網給玉瑛。湊過去一看,我糊塗了。那是唐晨的作品,上頭還標著高價呢。

  她不太相信的接過去,又哭嚷了幾聲才走。

  直直的盯著朔,她聳了聳肩,「我最不喜歡這等無理取鬧的小孩。」

  我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但得了那個捕夢網,玉瑛的確不再來吵鬧。我私下偷偷向小汀打聽,她笑嘻嘻的說,玉瑛雖然還是古古怪怪的,不過蚊帳和唐卡撤掉了,晚上睡得很熟,偶爾說說夢話而已。

  雖然說,一切似乎完美落幕,但我心底有個說不出來的疙瘩。

  過了一個禮拜,我和唐晨一起在學校餐廳吃中飯的時候,小戀硬湊過來一起吃,對著唐晨喋喋不休。我真佩服她這樣「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精神,雖然荒厄在我左耳聒噪,小戀在我右耳聒噪,但還勉強可以忍受。

  沒想到玉瑛小姐也來插一腳。

  她還是呈現不死軍團狀態,但蒼白的臉孔泛著淡淡的紅暈,還精緻的擦脂抹粉。硬插在我和唐晨中間,瞅著唐晨,咬著唇笑。

  唐晨讓她嚇得將椅子挪遠點,「…王同學,有事嗎?」

  「你知道我的名字的。」她風情萬種的擰了擰唐晨的手背。

  「喂,動手動腳做什麼?」小戀罵起來。

  「想對我的唐晨幹什麼?他是我的!」荒厄也火了。

  趁著她們拌嘴,唐晨對我丟了個眼色,齊齊落荒而逃。「這是怎麼了?」他心有餘悸。

  「…或許她發現你出類拔萃。」我含蓄的回答。

  他卻打了個冷顫。「小戀也這麼著,你又不見得害怕。」我試圖讓氣氛不那麼僵。

  「小戀怎麼同?她是傻大姊,對我跟喜歡偶像又沒兩樣。」唐晨悶悶的回答,「妳瞧她這樣聒聒噪噪,其實害羞得很,一點不規矩也沒有過…」他又打了個哆嗦。

  其實玉瑛長得比小戀還漂亮。但人正,不一定真好,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死好。

  小戀追著唐晨滿學校跑,我的確不覺得怎麼樣。但玉瑛追著唐晨跑,我都替唐晨捏把汗。後來她沒追得那麼緊,是因為母獅小姐來學校一次,我猜她也嚇到了。

  但她不甘不願的找上我。「唐晨有女朋友。」她趾高氣昂的對我說。

  「我知道,我還認識他女朋友。」我謹慎的回答。母獅小姐若來學校,必定找我「打招呼」,用那種要吃人的眼光警告我。會被人亂傳飛百合,就是她專注到可怕的眼神。

  「就算他女朋友不在這學校,也輪不到妳。」她輕蔑的從腳開始往上打量。

  「我沒有要排隊。」我趕緊雙手亂搖,「我們只是滿好的朋友而已。」

  她交疊著雙手,滿眼嬌媚。「他很棒對吧?勇猛頑強又溫柔…但他喜歡的還是我。」

  …啊?妳在說什麼?

  看我一臉呆樣,她咯咯笑,「別裝了。就算他願意讓妳上他的床,也是可憐妳而已。他最愛的,還是我。」

  然後她施施然的走了,氣驕志滿的。…問題真的還滿嚴重的。

  這種事情,我又不知道該跟誰討論好。

  我跟荒厄說,她氣得暴跳,「我早就知道她滿腦子骯髒,只想著對我們唐晨怎麼樣!我這就去祟殺她…」

  「妳給我回來。」我冷冷的說。

  她氣得要命,又拔羽毛又吼又叫。幸好我左耳聾了。

  「妳有沒有看過這種例子?」我問,「我確定唐晨沒有偷溜去跟她幽會…但她為什麼有這種妄想?還是有什麼我看不到的鬼或魔侵犯她呢?」

  「妳管她去死!」荒厄拒絕回答。

  我思考了一會兒,好言好語的勸誘她。我們這只老妖怪,搞不好早忘了要吃唐晨這件事情,而是當個心愛的玩具誰也不准碰了。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不然讓唐晨知道,他可是會難堪死的。萬一玉瑛又到處胡說…損害唐晨名譽事小,吹到母獅小姐那兒事大。

  小姐那兒事大。

  哪天母獅小姐發飆,老大爺的零死亡記錄就維持不下去了。

  「妳別那麼氣嘛,總是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知道哪來不長眼的小妖小鬼,充了我們唐晨的臉皮去拐女孩子,壞他名頭…這口氣妳忍得下去?」

  我就說了,我很瞭解荒厄。她馬上義憤填膺的拍胸脯保證,晚上必定去監視。

  但她監視了三天,就無聊的回來。說不要提鬼怪,連蒼蠅蚊子都沒一隻。

  「妳不如將她直接送去精神病院。」荒厄不耐煩了。

  荒厄都這麼說了,我想真的是病理上的問題,這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天氣漸漸冷了,有些閒言閒語也傳到唐晨那兒。他很不開心,「那是完全沒有的事情。」

  「…你有做什麼春夢嗎?」我問他,裝得若無其事,但耳朵已經紅了。

  他羞怒起來,「從來沒有那種事情!白白擔了虛名兒!」

  「伸手來我看看,有沒有春蔥似的指甲。」我拿紅樓夢打趣他。

  這才讓他笑出來,沒那麼在意。但終究,還是出了事情。

  我跟唐晨正準備回家,小汀慌張的跑來攔住我。

  「默娘默娘,妳來看看…玉瑛不知道怎麼了,怎麼叫都叫不醒…」

  我愣了一下,「…這該叫救護車吧?」

  「救護車還在路上呢。」她嚇哭了,「妳先來瞧瞧,我好害怕…」

  我將鑰匙塞給唐晨,「你先回家。」

  他不肯,「我等妳一起。」

  我也沒時間跟他爭,跟在小汀背後跑了。等我進房,我才知道小汀為何這麼怕。

  真是科學無法解釋、神祕也無從瞭解。玉瑛躺在床上,離床大約有一寸飄著。

  幾個女孩子擠著發抖,「這一定是、是鬼…」

  「不要什麼都推到鬼身上。」我突然生氣了,「什麼不順遂、不理解,都推到鬼身上就好了?人生是那麼簡單的?」

  我爬上樓梯,試著搖玉瑛,但她帶著一種恍惚狂喜的笑容,沈睡如死。

  她的床位收得非常乾淨,只有床頭懸著一個捕夢網。但這是唐晨做出來的,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問題…我仔細瞧著那個捕夢網,發現一針都沒有漏。

  所以說,本能偶爾也會出錯?

  「剪刀!找把剪刀給我!」我逼緊嗓子。

  小汀遞了把很小的剪刀,我小心翼翼的剪斷一根捕夢網的線。一剪斷,玉瑛突然大睜眼睛,跌在床上,然後發出可怕的尖叫。

  「鬼鬼鬼!好多鬼啊~」她抱著頭蜷縮成一團,「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我是隨口說說的,怎麼知道妳會當真~」

  「妳只是做了惡夢而已!」我對著她吼,「醒醒吧!」

  她呆滯的看著我,像是洩了氣的氣球。這個時候救護車到了,將玉瑛扶下來,送去醫院了。

  我將那個惹禍的捕夢網塞進口袋裡。

  「沒事了嗎?」小汀眼淚汪汪的。

  「哎唷,看你們嚇成這樣。」我故做輕鬆的笑,「沒事啦。玉瑛大概有點超能力,睡著了發功…她不是修密宗嗎?可能是有點走火入魔。我打包票,沒有鬼啦。」

  她們這才破涕而笑。

  但我急著回去。我要問問朔,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將機車騎得飛快,趕回咖啡廳。

  唐晨只是看了看我,我卻沒有看他。「先什麼都不要問。」我的嗓子還是很緊,「之後我一定什麼都告訴你。」

  衝進大門,我將那個捕夢網往櫃檯一扔。

  「哎呀,妳還是插手了。」朔的語氣很平靜。

  「朔!」我吼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喜歡那種女孩子。」她淡漠的說。

  我滿心有話想講,但說不出口。是,我也討厭玉瑛。但那是一條命,可以不要理她,但不用加諸折磨。

  「…妳服事的渾沌讓妳這麼做嗎?!」我完全知道我語氣很沖,但我實在忍不住。

  「不是。」朔傲然的挺直背,「但我也有我的脾氣。好好說不願聽,我也只好依她所願,打發她出門。她要的結果,不也得到了嗎?通靈人該給她的拯救,不也如願以償?」

  我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朔明明說得是狡辯,我卻無法回嘴。世伯願意兼善天下,但她是巫婆,她獨善其身,來犯者卻睚眥必報。

  「…她罪不至此。」我軟弱的回她。

  「是嗎?」她冷笑兩聲。「將什麼挫折和不順遂都推到鬼神頭上,虛妄言及根本看不到的鬼神,這還不是罪?好吧,這算小罪。但妳知道言語的力量利於刀刃?

  妳知我知,吾等巫者都知要謹言慎行。這等狂妄之徒,卻自招災禍,要怪我?」

  她異常罕有的發了這頓脾氣,讓我的氣勢一下子衰弱了。我低頭細想,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不讚成她的行為。

  窒息般的安靜了一會兒,朔的聲音緩和下來。「禍福無門,為人自招。我給她的捕夢網並沒有附加任何厄咒…只是力量強了點,沒有『網開一面』罷了。是她沈溺於心魔,無可自拔,能怪誰呢?」

  「心魔?」我困惑的問。

  她不答話,好一會兒才說,「千妖百鬼,雖然凶悍,但和人的因緣異常稀薄,卻人人怕懼。反而千絲萬縷,種在心底的心魔,卻沒人害怕了。」她不肯再說,就關了店門,回房去了。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

  後來我跟唐晨說了這件事情,但撒了個小謊。說本來應該拿他做的捕夢網,卻誤拿到我的。他怕我心裡難受,還著實安慰了我好一會兒。

  第二天我就跟朔和好了。我低頭道歉,她只是笑。「父子家哪有隔夜仇,妳是我最後的學生…雖然不怎麼聽話。但妳保持這個樣子好了,這樣有趣多了。」

  我沒說什麼。

  玉瑛後來沒再回學校來…她辦了休學,住院靜養了。漸漸的,有人爆她八卦,說她在網路上裝神弄鬼,似乎有詐騙錢財之類的事情。甚至弄到特別想不開的網友輕生了。

  八卦嘛,聽聽就算了。但我以後就特別警覺,唐晨做出來的作品,我會檢查一下。若他沒有「網開一面」,我就會特別幫他剪上一刀。

  從老大爺的話推想起來,唐晨前世,恐怕是什麼大有來頭的神或佛轉世,神通至今不滅。

  但他都轉世了,前生關現在什麼事情呢?除非他有意願,說什麼我也不會推他去空門的。

  這樣就好了。他當我快快樂樂的同學,會唱京劇打網球,還能用紅樓夢或詩詞歌賦和我鬥鬥嘴,這樣就好了。

  唔,因為好奇,我將從玉瑛那兒拿回來的捕夢網掛了一夜。幸好剪了一刀…不然我真不想醒來。

  醒來時無比惆悵,淚濕了半個枕頭。

  玉瑛做得是美麗的春夢,我做的卻是變成了唐晨。被父母長輩寶愛,學著唱京劇,假日外出踏青打網球。

  晚上睡覺,爸爸在我床前念西遊記,媽媽端熱牛奶給我喝,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後來我把那個捕夢網掛在窗外而不是床頭。隔著窗,可以看到各色的火焰眷戀的圍繞著那個捕夢網。

  是鬼火吧?

  這算是我的一點供養,既然沒有其他安慰。我想這樣也能減輕一點他們的淒苦。

  因為他們的淒苦,我也感同身受。

  荒厄用翅膀拍拍我,我將流淚的臉貼在她身上。然後…她毫無意外的吐了。

  我抹了抹臉,悲傷逃逸無蹤。「…謝謝妳這麼會安慰我。」

  荒厄II·捕夢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