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後一個大學寒假,居然是裹著石膏、蹲在家裡養傷這樣過的。
想想真的不該抱怨,到台南不到一個禮拜,我就拆了石膏,開學前就連夾板都用不著了。
說起來,我真的洪福齊天,朔和世伯聯手,兩大名醫會診,加上師伯在百忙中(真的是很忙,又要用土匪價搶劫達官貴人,還有一大卡車女朋友)過來幫我順氣療養,所以原本要花好幾個月才痊癒的複雜性骨折,居然一個寒假就好得完全,只是提了重物容易痠軟而已。
但唐晨把我當成四肢都斷個精光,搶著扛行李不說,連我的包包都搶著拿。
看著空空的手,我很無奈。唐晨,你真的不適合背我那個上面有太陽花的藺草包包…(遮臉)
「…包包給我。」我說。
「妳要什麼東西?」他開始翻我的包包,「我拿給妳。」
裡面有衛生棉拜託你別翻啊啊啊~
在發生憾事之前,我趕緊搶過來,「…我背右邊。」
「那就不方便扶妳了呀。」唐晨很不滿。
…大哥,我腿又沒斷。將臉埋在掌心,荒厄化為人形,倚在師伯身上,笑得發軟,高亢的聲浪一陣陣傳過來。
「去約會啦!」我狠狠瞪她一眼,低聲說,「…別讓我看到約會實況。」
「那是我和雲郎甜蜜的小、祕、密~☆」她也不管火車站人來人往,就大剌剌的在師伯臉上嘖嘖好幾下,「才不會給妳知道。」
師伯對她伸手,「喔,我最美麗的小鳥兒,心愛的妳呀~」
「雲郎~」
我現在完全明白「雞皮疙瘩掉滿地」是什麼感覺了。他們在家裡耍噁心就好,我還把鑰匙借給荒厄了,他們幹嘛偏要來火車站,假送行之名,行丟臉之實啊?!
瞧瞧朔和世伯多清爽!
朔整了整世伯的領子,「我走了。」
世伯沿著她的肩膀輕滑到上臂,「…後會有期。」
然後我們上車了,朔瀟灑的擺了擺手,這次換世伯凝視著她的背影。
相對月台那對扭麻花的傢伙,我覺得朔和世伯才是正常的關係。
朔落座以後,不斷發笑。「蘅芷,妳的精神潔癖哪天才會痊癒呢?」
「我哪有什麼精神潔癖?」我覺得莫名其妙。
「好啦。反正妳就是這麼彆扭。幾時開竅呢?真是晚熟的孩子啊…」她神祕的對唐晨眨眨眼,唐晨居然摸了摸鼻子,也跟著笑。
「你們在笑什麼?」我哪有精神潔癖,彆扭又不開竅?
朔高來高去就算了,連唐晨都學這套,真不可取。
***
回到朔的家,我才知道我這麼「受歡迎」。
整個墳山的妖怪死人都聽說了我們這次大戰(妖怪們的八卦系統實在是…),這些「熟人」紛紛送花來慰問。
但真的不要對他們的常識太指望,我看著大把大把的黃白菊花和劍蘭默默無語,甚至還有兩三串紙蓮花。
其實菊花也是很美的,問題是上面還有沒拆乾淨的鐵絲…連慰問卡都是拿背面寫的,翻過來一看,居然還有「節哀順變」這種字樣。
…我知道這是墳山山腳下,學校附近還有散落的墳墓,清明節分外熱鬧。但你們來慰問病人,為什麼去偷人家喪家的花呢…?
那些花經過朔的巧手佈置,錯落有致,非常美麗…完全看不出是喪家的花。
但我拈著紙蓮花,開始思考這些妖怪死人的真正意思。到底是缺乏常識還是…?
我真的悶了。
***
一般來說,土地公有兩個很重要的祭拜日,一個農曆是二月初二,稱為頭牙,一個是農曆十二月初二,稱為尾牙。
但學校卡到一個寒假,往往會錯過二月初二,所以都以開學後的第一個初二,當作老大爺的頭牙。這是我們學校特殊的傳統(?),既然洛君接了棒,自然得讓她知道這個,也順便帶她去給老大爺問個安,上告一下。
但老大爺真的很不給面子,我帶著學妹,他還是對我破口大罵。
「丫頭~~」他的鬍鬚都飛起來了,「膽子越來越大了啊,吭?!十幾代的業妳也敢惹?妳回來幹嘛?破壞我零自殺記錄?妳不如別回來了~」
…罵這麼多年,他老人家的台詞都不怎麼重複,這也很不容易的。
我讓他盡情發洩十分鐘,「老大爺,老大爺…老大爺!」我喊,「我過了這個學期就畢業啦!這是接我班的學妹,才洛君。」
老大爺這才注意到我身邊怯怯的洛君,仔仔細細的打量,嘆了口氣。「小姑娘,妳做什麼不學好,跟這丫頭胡攪蠻搞啊?當個普通大學生多好…誰不好跟,跟到這胡作非為,除了添人口就是添亂子的死丫頭?」
…在學妹面前給點面子啊,老大爺。原本怯生生的洛君噗嗤笑了出來,讓我更感悲傷。
我跟她說要怎麼祭拜,還有老大爺的喜好,「…老大爺不喜歡喝米酒。」
「那可以供仙草蜜嗎?」洛君問,「我聽說有個大學的土地公喜歡仙草蜜。」
「老兒又不是螞蟻人。」老大爺發牢騷。
我張了張嘴,又頹然的閉上。我悶在心底沒講的是…咱們老大爺很挑食。
之後的祭拜就交給洛君了,順便連打工都交接給她。她得先自己熟悉,趁我還在校的最後一個學期。
老大爺對她讚不絕口,「這才是女孩兒該有的樣子!乖乖靜靜的,知道本分。哪像某個惹禍精…」
惹禍精正在給你斟酒呢,老大爺。
但大家都知道,咱們老大爺是出了名的傲嬌。我知道他捨不得我,但又不能捨不得。
所以我沒事的時候會來這兒晃一晃,陪他聊聊天,讓他吹吹鬍子瞪眼睛。若不是有他,我的人生也不會有這麼大、這麼溫暖的改變。
「老大爺,」我嚴肅的說,「我愛您。」
他的臉都紅了,幾乎要紅到鬍子上了,「…瘋言瘋語些什麼?滾滾滾!當學生很閒是吧?!」就把我轟出去。
後來趙爺告訴我,之後老大爺偷偷拭淚,以為沒人看到,我就說我們老大爺很傲嬌了。
不過我這麼一講,老大爺好一陣子都沒叫我去,我還有些學分要補,和悠閒的唐晨可不一樣。
某天下午,我正在小辦公室趕作業的時候,鬼使阿甲衝了進來。這個沒神經的小鬼就是想看我毛細孔噴血的那一隻。我沒空的時候遣鬼使來供食,大夥兒你推我我推你,只有這個超級沒神經的呆鬼蹦蹦跳跳的來送食,也不知道要怕老魔。
「老爺子說,叫妳馬上滾過去。」他咧嘴,「主人,聽說妳骨頭斷成一截一截又接回去唉!幾時妳可以表演這招?」
老魔嘆息,「…妳收鬼使的時候要稍微篩選一下。這只大概是從大腦爛起的。」
…很睿智的建議。但千金難買早知道。
「我馬上去。」我開始收拾桌子,一回頭,他還一臉期盼的等著。
「…你現在就回去回覆老大爺。」我有些忍無可忍,「不用等啦!我不會表演這招的!」
他一臉失望的走了,我覺得很命苦。人家養鬼賺大錢蓋大厝,我養鬼是給自己找氣受,什麼用處都沒有。
「個性決定命運。」老魔說。
「…謝謝您精闢的結論。」
趕到老大爺那兒,他老人家紅光滿面,說王爺下帖請他赴宴,並請神媒都統領巫作陪。
七小姐成婚後,或前或後,都有喜了(原來鬼…我是說陰神也會生孩子。),大小姐最晚生,現在也滿月了,所以想設個湯餅會,借借老大爺的福壽。
我接過請帖,王爺真是斯文有禮的長者。他官位比老大爺大得多了,卻自稱晚生,執禮甚恭,難怪老大爺樂成這樣。
但我…實在不敢去。我這個媒人,說起來還是靠荒厄的訛詐才過關的。王爺對七個軍帥視如己出,萬一拆穿西洋鏡…這個湯餅會搞不好會成了「最後的晚餐」。
「…能不能不去?」我小心翼翼的陪笑,「我最近功課很緊…」
「大四還有什麼功課?欺負老兒沒唸過大學?」老大爺板起臉,「我問妳,妳是不是替我辦事的?」
我讓人喊「都統領巫」這麼久,敢說不是嗎?「當然當然。」
「王爺是不是我的長官?」
「…是。」
「莫非妳架子比我還大,我都要依帖赴宴,妳敢拿翹?」
「…我不敢。」沈重的,我嘆了口氣。結果我這個活人,還得去赴王爺府的湯餅會。
你以為就這樣?我也希望就是家宴而已。
更讓我無言的是,聖後剛忙完誕辰,聽說我也去,很好奇「靈異少女林默娘」長什麼樣子,主動送禮,問能不能參與家宴,王爺自然竭誠歡迎。蛟龍正好在聖後那兒作客,聽說了這事兒,說他也要跟。
不知道怎麼又傳到北部城隍那兒,他也好奇「金翅鵬王齊天娘娘」的主人是怎樣的高人(……),也投帖送禮,他都要去了,幾府城隍也想跟去熱鬧熱鬧…
原本是個小小家宴,結果鬧得像是神明聯歡大會,大家都趁機聚會起來。
等我知道已經達到盛況空前的地步,已經完全後悔莫及了。
我趕緊打電話給荒厄(她約會的時候堅持要用手機聯絡),她心不在焉的說,「去呀。」
「荒厄!現在情形完全失去控制了!」我對她大叫,「幾乎在地有頭有臉的神明都…」都指名要見見我。我不敢去啦!
「我聽說了。」荒厄不耐煩,「我的宿主當然大夥兒都會想看看,記得要化妝弄個髮型,換件新鮮漂亮的衣服。捨不得買,我的借妳穿吧。」
…妳的身材和我的身材…妳聽過筷子跟葫蘆借衣服的嗎?
「荒厄,妳陪我去啦。」
「不要,」她拒絕的非常乾脆,「雲郎要去大陸一年呢!就剩一個月了,當然要好好利用。」
沈默了一會兒,我沈痛的指出,「妳和玉錚一樣,都是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
「嘖,」她的同情心完全被狗吃了,「我是戾鳥哪來的人性?」她乾脆的掛電話,我要再打去,她關機了。
想用情緒深染,她氣勢萬千的築起萬里長城。…這只見色忘友的老妖怪!
若不是手機要用錢買,我大概就砸了它。
束手無策,我跟唐晨講了這件事情。不講還好,講了他就把我拖去百貨公司。
「我不想去。」疲倦的掩住臉。
「去啦。」他笑得粲然,一面往我身上比衣服,「可以寫進現代聊齋啊,真難得一見哪~」
大家都很開心興奮,但我很黯淡。為什麼我老是遇到這種事情啊…為什麼?
到要赴宴那天清晨,我還在掙扎,「為什麼是我?那麼多通靈人都巴不得想參加這種神明高峰會議,讓想去的人去不成嗎?」
朔笑著幫我梳公主頭,「因為妳不想去,所以才會邀妳去呀。」
啊?這是哪國的邏輯?
「妳是個正統的『巫』。」她輕輕咬著梳柄,笑得很美麗,「應該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學生。」
…我這種什麼都不會的傢伙,為什麼是妳最好的學生?我真的受不了高人了。
哭喪著臉,我像是要上斷頭台似的出門了。唐晨載我到土地公祠,囑咐我幾句,無非是不要喝太多酒、胃藥已經塞進包包裡,吃飯前不要喝茶會刮胃之類的。
我垂頭喪氣的點頭,他拉了拉我額前的瀏海,這才朝老大爺行個禮,轉身走了。
在我身後的老大爺大大的鬆口氣,瞧見我疑惑的看他,他嘆氣,「丫頭,妳不懂…唐善士要去,他身份清貴若此,老兒也不敢說不要。但他遭貶,磨難未滿,將他帶去,反而給王爺帶來麻煩…」他猛然住口,「跟妳說這些做什麼?這可是妳能知道的?死丫頭!」
雖然不是我問的,我還是悶悶的回答,「對不起。我…我什麼都沒聽到。」
他也發悶,吩咐我閉上眼睛。我覺得一陣帶檀香的微風細雨,綿綿的環繞在我身邊。
那一天,全島都下起這種細密的法雨,從各地趕往開台聖王府。據說這是神明慣用的趕路法,專門在出門用的。
閉著眼睛,我在想朔的話。她說得話都是有意義的,但我不懂,為什麼因為我不想去,所以才邀我去。
我啊,不是不識好歹。這些關愛人間的神明這樣另眼垂青,我是受寵若驚。但我只是個再平凡也不過的人,讓神明垂青做什麼?我知道禍福半由天定,半看自己,神明們都有層層法規束縛,長官上面還有長官,自然不會不切實際的去求什麼福祿壽為難這些心慈的神明。
我連當個巫都還當不穩呢,老大爺認了我,只是麻煩不斷,罩我的成份比找我辦事的成份多太多。
這樣照顧愛護,我又不能有什麼回報,只覺得害羞又羞愧,臊都臊死人,怎麼會想去什麼神明聚會?
老大爺叫我睜開眼睛,我顫顫的抬起眼,以為開台聖王府會富麗堂皇,反而簡潔肅穆、雍容大度。像是來到什麼古時候的大宅子。才進大門,就有人恭請上小轎,說設宴在華清園。
直到下轎,我笨手笨腳又暈頭轉向的跟著老大爺,他讓我叫人,我就長揖打招呼,他讓我磕頭,我就乖乖跪下去。
園子真是大極了,設宴據說有三十桌,這還是有頭有臉的長官們。另在武場設下五十桌宴請五營三軍,後院百席犒賞隨人士兵,我光想那個規模就頭昏腦脹。
我像是在作夢,居然和這些神明同聚一堂。
他們倒不是跟廟裡金身相同相貌服飾,衣裝矜貴而低調,幾乎都有種穩重安詳的神情。未必都是古裝,的確有穿盔甲披風、寬袍大袖,但有些我看不出朝代,有的有些西風。若我事先不知道,說不定會以為是以清末民初為主題的宴會。
「都統領,別讓那孩子跪了。好幾百呢,你讓她跪腫腿,我不依。」一個蒙著珠紗的美貌神明笑吟吟,「過來我看看。好心慈孩子,名兒借妳後,有些用沒有?」她掩著嘴笑了起來。
我的臉慢慢的紅了起來,朝她一跪,「聖後千秋,謝您慈悲。」
我遇到正主兒的「靈異少女林默娘」了。
「就說別跪了。都統領,」她瞋著老大爺,「折騰孩子呢。」
「好了好了,聖後都說了,蘅芷,起來吧。」老大爺笑嘻嘻的。
我連大氣都不敢喘,垂手站了起來。偷偷瞧著聖後,她意外的衣裝樸素,月白襖裳,微風吹開她的珠紗時,露出玉潤般美貌,看起來比我還小幾歲。
這才是正港的「靈異美少女林默娘」嘛,我居然盜用人家的名字這麼久,白白壞了名頭。
聖後瞧我侷促,笑了笑。「都統領,年輕孩子在我們這群老人家中間悶得慌。鄭家小妯娌候得久了,讓他們小姐妹說說話兒可好。」
「承聖後情,是您疼著蘅芷了。」老大爺客氣的說。
一直站在我們後面的七小姐這才笑著上前,磕了頭,將我領出去了。
能脫離那些大人我是很高興,但我心底有鬼,雖然七小姐笑吟吟的,簇擁著將我迎到一個小院,我還是背上有點冷汗。
大小姐執了我的手,「該請大媒上座了。」
「還上座呢,上頓板子再說吧。」三小姐似笑非笑,「關門,放狗!」
她們還真的把院門關起來了。
完了。莫非東窗事發,又請君入甕?我臉孔的血液褪個精光。
「妳是要自己招呢,還是等我們用刑?」那個頗凶悍的三小姐叉腰站了上來。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都是我的主意,和荒厄沒關係的。」我咬牙扛起來了。
結果七個小姐放聲大笑起來,大小姐還瞋著三小姐,「我就說別這麼嚇唬都統領巫,害她嚇出一身汗。」
「哼,只是嚇嚇她而已。她可是坑害了我們七個!」三小姐別開頭。
「唷…我瞧妳被坑得很開心嘛…過門喜,嘻嘻…」年紀最小的那個小姐羞她。
「老么妳想死妳…」三小姐撲過去,姊妹又笑又叫的排解她們。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看起來不會變成「最後的晚餐」了。
她們拉了我的手,請我上座,奉茶奉果的,還把孩兒牽著抱著,獻寶似的給我看。最大的都會走路了,綁著兩個啾啾,胖胖的臉孔,歪著頭吃果子瞅著我,可愛煞了。
大小姐抱著她剛滿月的嬰兒,充滿羞澀的母親驕傲。小小紅紅的,正在打呵欠。
當然,我也會納悶她們這些「陰神」怎麼生孩子,但我沒問。你想嘛,你若去一個黑人家裡探望人家的小寶寶,難道你會這樣問:「你們黑人也會生小孩啊?怎麼生?跟我們黃種人的孩子一不一樣?會長大嗎?靈魂長什麼樣子?」
如果你不會這麼白目,我就不會白目到去問七小姐這些鳥問題。
事實上就是有孩子了,而且還這麼可愛。你管人家怎麼生?
我們圍著笑著聊著一會兒,小婢來請人,說來了一大群客,請少奶奶去幫忙招呼。她們留下了大小姐,抱著牽著孩兒給奶娘,就出去了。
「…我也出去吧。」我有點尷尬,人家今天忙個賊死,我還耽誤在這兒,「妳們忙…」
「忙什麼?」大小姐按著我,「王爺早交代下來,要我們格外款待,怕妳不自在呢。外面都是大人,妳尷尬得慌吧?」
我訕訕的坐下,「…我少見大場面。」
「之前我也沒見過什麼場面。」她逗弄著孩子,「久了就習慣了。王爺夫人都仁厚,良人也溫恭…」她臉微微紅了起來,「妳真是…金翅大人的主意,妳又攬在身上。」
「荒厄是我式神,」我小小聲的說,「對不起。」
她笑出來,「起初是有點氣沒錯…還是我那嘴拙心笨的良人跟王爺懺悔的。王爺發好大脾氣,讓良人和幾個小叔齊齊向我們跪哩。跪都跪了,都…都已經…還有什麼氣好生的?」
我心底一驚,王爺發怒了?但怎麼沒一點風聲到我這兒…轉思一想,我明白了。
七軍帥可以無旨出營巡邏?騙騙別人可以,騙我?王爺這招真是高,裡應外合,演技精湛。
七小姐也未必不知道,大家暗笑著裝得發場脾氣,混過去了。那麼精細能做啥?
「你們初見面,妳就相中…妳老公?」我忍不住笑了。
「哎唷,」孩子都生了,她還害羞得緊,「誰知道他們長得是圓是扁,就知道是七個漢子罷了,誰敢抬頭看清楚呢?王爺主意讓我嫁誰,我就嫁了呀…」
結果妳是嫁給英雄主義的浪漫嘛。對她這樣一個明朝的女子來說,似乎也沒啥不好。
「妳們…過得還幸福嗎?」我還是有點內疚。
她抬頭,雪白的臉孔有著霞暈。「我們都很幸福。我…我們,一直都非常感激妳。」
我覺得我喉嚨像是哽著什麼,很開心,很舒暢…但我想哭。
想想初見面時她們孤苦的掛在樑上,生前淒涼慘烈,死後離鄉背井。現在懷抱著孩兒,還有個嘴笨心拙的丈夫,願意跪上一跪,讓她發發脾氣,願意愛著她。
我們倆相視一會兒,抱頭痛哭。別問我哭啥,我也不知道。
直到宴會開始,我和大小姐才慌忙的洗臉出去,雖說眾神雲集,但我是媒人(……),湯餅會要借老大爺的福壽(名義上啦),所以我們被延到上席,我真是坐立難安。
怕丟臉都不敢挾菜,緊張得快死了。這輩子我別說喜宴,連外出吃飯都絕無僅有,這種大場面真是要我的命,想想左右都是神明,更讓我胃裡像是塞滿了舊報紙,怕一個舉止不當,一口氣丟了好多大人的臉。
正手足無措,一個從人匆匆都跑進來,附在王爺耳邊低語,他臉色大變,「快!按帝禮跪迎!」
他們神明好像有種奇特的溝通方式,突然一起站起來,老大爺將我拖起來,凝重的按著唇,要我噤口。
鄭王爺匆匆破席而去,這麼多神明,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等鄭王爺讓著一位面容白皙的雍容少年進來時,所有的神明都齊齊半跪。
雍容少年笑了,「規矩立這麼大,我就不來了。聞得酒香想來湊個趣兒,你們這樣跪…我要走了。」一轉身,我才注意到他後面長了條虎尾。
「泰逢大人留步!」王爺急叫。
他噗嗤笑了一聲,「還不起來?我肚裡酒蟲咕嚕嚕的叫了。」神明們這才笑著起來,紛紛和他打招呼問安。
泰逢?山海經裡的…和山主神、吉神泰逢?!我為什麼會見到從山海經走出來的上古神明啊?!
看王爺要將他讓到上席,我想偷偷溜走…卻被他瞧見,「呀,有人類的孩子呢。是巫呀?好久好久沒看到了呢。」他坐到我旁邊,「大夥兒擠一擠,親熱點。我慢來又兩手空空,且乾三大杯!」
他也不等讓,一口氣喝掉三杯,非常開心的哈氣。我看著他的手臂,果然是狸紋。我有點暈。
泰逢非常愉快的和大家閒聊喝酒,還有閒暇跟我談天。自從他來了以後,酒席的氣氛開始變得熱烈溫暖,笑聲不斷,每個人(神?)的心底都一片祥和歡喜。
他自自在在的往我碗裡挾菜,一點都不嫌棄我是人類,還跟我說了很多旅行的見聞。他說他代管帝台的領地好久了,管到極悶。這次請了大假出來散心,去了很多地方。
他朝我額頭嗅了嗅,「…這臭小子,在人間快活得緊,都沒想我累成怎樣,還不回家。」他搖了搖頭,對我聳肩(是說上古神明聳肩我真的有違和感),「那臭小子好嗎?」
席上神明一片咳嗽聲,此起彼落,王爺乾脆站起來祝泰逢大人聖躬安泰。
「好端端的,你們幹嘛歌功頌德…」泰逢失笑,「是是,我老忘了他悔過去,不能提不能提。我罰一罈子。」他很乾脆的喝完一整壇。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糟糕,因為老大爺擰了我一把,低聲要我別昏倒。
很多事情是不能細想的。但我又不能把記憶從腦袋挖掉。
在山海經成書的時候,曾經為一方天帝的的帝台就含糊的失蹤了。只留下他一點溫和的遺蹟。
原來他的領地是泰逢代管了,可能也代襲了一方天帝的職位。所以王爺迎接他是用「帝禮」。
他還問我那個「臭小子」好不好!不不不,我不要想下去了。
泰逢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本慌亂的心神居然因此鎮定下來。「妳這個身子骨當巫太勉強啊。」
「泰逢大人,」老大爺揩了揩額頭的汗,「這孩子是小神的巫。」
「不是臭小子的?」他愣了一下。
「呃…」老大爺搔了搔頭,「請容小神上告。」
他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說我的故事,聽得我臉孔發燙。聽到「名兒借妳」他笑得直拍桌子(……),聽到我辭母別父,又用袖子拭淚。王爺笑談我當神媒的「巧計」,他噴酒了。
我呢,羞愧的只想鑽到桌子底下。
「怪道臭小子該回來不回來呢。」泰逢捧腹大笑,「是我也不回來了。」
「泰逢大人!」席上的神明都對他喊。
「好啦好啦,」他擦著笑出來的眼淚,「真有意思,孩子,真的很有意思。」
我可覺得沒什麼「真有意思」!
他笑咪咪的摸出一個小小圓圓的石頭,很像棋子,靈氣隱隱。「吃吧。」
這大概是…「帝台之棋」。只是石頭怎麼吃呢…我放進嘴裡。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滋味怎麼說…勉強有點像薄荷塘,但千變萬化,美妙異常。我原本的細鱗居然轉得更細,更像是人的皮膚了。隱隱作痛的舊傷,完全平復了。
像是紛亂的健康,被調理安穩似的,太厲害了。
他溫柔的按著我的頭頂,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拜託妳啦,林間薰風。」
那天我渾渾噩噩的回家,等我清醒,已經在家門口了。我居然從老大爺那兒一路走下山。
可能是震驚的太厲害了。
「蘅芷!」唐晨扔了課本,匆匆跑下樓,「不是叫妳打手機讓我去接妳嗎?妳怎麼回來的?誰送妳回來?」
我凝重的抓緊他的雙手,「…唐晨,你千萬別出家。我會好好保護你,讓你得享永年的。」
我管他前世是什麼東西啦!他今生是我最重要的唐晨呀!
他瞪我瞪了好一會兒,摸了摸我的額頭,「沒發燒呀。難道王爺的酒喝了顯不出醉態,事實上妳已經醉翻了?」
「…………」我發現我頭疼得真是厲害。
荒厄IV·邀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