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荒厄IV·之七 延續

  畢業這十年來,荒厄有很大的改變。我想她的改變和雲濤師伯絕對脫不了關係,哪怕這十年雲濤師伯滿世界亂跑,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國外。

  每次他回國,荒厄就徹底的有異性沒人性,完全不記得有宿主這回事,跑得無影無蹤,有次最誇張,去了三個月沒消沒息,情緒深染我撞到牆,打手機關機。我還打電話給世伯問師伯電話,才輾轉找到她。

  「幹嘛?」她口氣真是凶狠到極點。

  「…看妳死了沒有。」我沒好氣。

  「沒有。」她回答得非常簡短乾脆,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握著手機,我氣得發抖,氣到把手機摔了--摔在棉被上。雖然上班獨立了,但我那天文數字的助學貸款和微薄的薪水…手機也是要錢買的。

  想到這裡,我又有點內疚。

  荒厄跟了我這萬年窮鬼,也真的是辛苦極了。她愛美,但我實在缺乏財力供她揮霍…別說揮霍,連基礎的底限都維持不上。

  她往往跑去租書店看免錢的雜誌,然後自己回來變化火羽,在臉孔幻化胭脂。幾件真的衣服很珍惜的掛著,留著跟師伯約會才穿。

  這麼傲嬌任性的鳥王娘娘,對這點卻不吵了。她居然學會忍耐和體諒,我有些惘然。有時候她嘮叨我該吃好一點,不要吃頓飯也算半天,我會覺得心酸。

  她的無憂無慮隨著入世越深,越來越染上人間的色彩,我覺得很難過。她原本不需要讓這些無聊的七情六慾綁著,但她終究懂了、喜歡了這種滋味。但七情六慾不是只有好的一部份,還有非常悲慘的一部份。

  師伯待她格外不同,直到師伯的女朋友(前女友…)上門吵鬧,我才知道師伯和其他女友分了手,就留了荒厄一個。我是不太瞭解師伯看上這幼稚娘娘哪一點,但他們倆真是如膠似漆,似乎認真起來。師伯滿世界亂跑,不知道在忙啥,但只要回來,就急著跑來找荒厄。

  他們越來越好,我是越來越煩惱。

  以前她還是透過我才知道哀怒,若她自己親身經歷…我不敢想像。

  我已經辭母別父,是無牽無掛的棄家巫,該吃的苦頭已經吃完了。她現在才開始,午夜夢迴時,我會被憂心襲上心頭。

  她很不屑我這種杞人憂天,覺得我是沒事找事。她倒是興致勃勃的,打發世伯不在的每一天。她來這兒沒三年就打遍轄區內無敵手,山裡的妖怪大老遠看到她就尖叫一聲,轉身就跑。

  滿足了領土欲,她又挺樂的跑去台中各大學「遊學」。活了一千多年,聽了那麼多罪惡和八卦,她這遲鈍又幼稚的鳥王娘娘頭回會想「為什麼」,問我這差尼姑只有一步的倒楣鬼當然問不出答案,她又嘗過知識的甜頭,就這裡那裡的到處趕場聽課,一身變化的衣服和行頭,其樂也無比。

  看她這樣傻呼呼的樂乎,我也覺得是我想得太多。

  那年,我參加了洛君和耀聲的婚禮,意外的發現後繼有人,和「沈默」的祕密結社。我遇到這些學弟妹真是驚喜交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他們還鄭重的給我看一個製作得非常精美的胸針,含蓄而中性,呈Y字形,有點兒像彈弓。鑲嵌著一個月長石。

  他們說這是每個巡邏校園的人都得佩戴上的,是社團的「傳家寶」。

  但這個月長石,是我隨手拿給洛君當紀念的。我不知道打出多少了…我不知道會被這樣珍重的收起來,甚至成為一個象徵。

  我當年無意間種下的種子,居然茁壯成幼苗,一天天的長大,一代接過一代。

  那多災多難又光明璀璨的大學生活,彷彿就在眼前。

  我在永安十四莊做的「疏濬工程」,已經告一段落,要撐個一兩百年是沒有問題的。畢竟這區域不像墳山的密度高,這樣就夠了。

  我清閒下來,可以每年都去探望老大爺和老魔,通常都是頭牙和尾牙。細數這十年的點點滴滴,真是令人感慨。

  老魔得了我那二十年福報,居然讓他鑽空子逃了出去。但與世隔絕這麼久,吃人提不起勁,害人又覺得無聊。滿街廢氣,人類沒禮貌就算了,連新生代的妖怪和鬼魂都不知道要尊重長上。

  在外一年多,反而想念爛了大腦的阿甲。

  他最後發悶的回來,老大爺也沒簡慢他,邀他同住,平起平坐。他也就留下來安享晚年。

  幸好他是這樣的,若不是…我的罪過就大了。忍不住汗涔涔。

  「安啦,」老大爺老神在在,「若不是瞭解他瞭解到爛了,哪會讓妳去行這事?只是妳這丫頭啊…真是我遇過最七竅冒煙的惹禍精!妳看看妳這些學弟學妹,誰像妳這樣到處亂撿?學校裡頭還不夠多,從學校外面撿回來補?妳是不是朝聖後案下添人口?老實說!」

  硬著頭皮,我說,「沒有。」

  他這才嘮叨個兩句就饒過我了。

  事實上…我沒塞到案下。廟門外不是有棵大樹嗎?樹下有個小小的有應祠。那兒的學長制超可怕,又是累代的在地人。頑劣異類我都抓去那兒直接管教了,省事省力。冒了聖後的名義,他們管教起來那可真是…一個字,強。

  讓老大爺知道我在聖後門外添麻煩,非跳起來斃了我不可。

  ***

  那年年末,冬至前後吧?

  我正在添香,突然像是個無形的矛飛過來穿透了我心胸,我跪倒在地,被襲擊的莫名其妙,以為我心臟病發作了。

  哇的一聲,我吐出一口血,眼淚洶湧,全身不斷顫抖,像是被扔進洗衣機裡猛力翻攪。

  狂烈悲慟的情緒幾乎讓我滅頂,直到吐出了幾口血,我才稍微冷靜一點。

  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的悲慟和情緒。

  …荒厄?

  她那颶風似的痛苦終於化成語言,重重的撞擊在我心胸,控訴似的哀號,「雲郎啊~」

  我毛骨悚然,並且痛苦得爬不起來。這些年,我以為我們的連結沒那麼緊密了,但我錯了。我們都會長大,分別擁有自己的生活。但我們混雜得太深,已經是連體雙胞胎了。

  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

  「荒厄,荒厄。」我在心底焦急的呼喚,「妳有我,妳還有我啊。」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

  荒厄一定是極哀攻心,一時痰迷了。她若不穩下來,恐怕內傷會更重,雖然她的情緒還極為狂暴,我還沒搞清楚她傷心什麼。

  師伯跟她分手麼?

  但比我想像的還糟糕,昏亂的荒厄說,她不要命也要把師伯的遺體搶回來。她強硬的遮斷了我們的連結,不管我怎麼伸出手,都「摸」不到她了。

  師伯死了?怎麼會?哪有可能?

  但被荒厄強烈瘋狂的哀傷深染,我淚流不止,強忍住嚎啕,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等義工媽媽進來才發現,驚叫著把我送醫院。

  我終於知道,我痛苦哀傷時,荒厄受著怎樣的苦。原來這麼痛。

  醫生診斷不出我的毛病,含糊的說「疑似」胃潰瘍,要照胃鏡,我擺手,堅持要找唐晨來。

  唐晨匆匆棄了工作跑來,我抓著他的手,未語淚先流。「…雲濤師伯,過世了。」

  他臉色白了起來,「怎麼…」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縮成一團,泣不成聲,「荒厄就是這麼難過…」我終於號啕大哭。

  連結都斷了,我都摸不著她了。但她的悲哀痛苦還是透過層層迷霧傳來。我心疼極了,又哀慟師伯驟逝,雙重悲哀,真的快壓垮我。

  唐晨抱著我,伴我默默流淚。我像是在幾乎滅頂的哀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稍微平靜下來。我的平靜也回饋到荒厄那兒,她也不再那麼一心求死,但依舊拒絕跟我溝通。

  唐晨去通知世伯,他馬上就出門了。

  我遇到情緒激動就容易生病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雖說不再吐血,但不斷流淚和拉肚子,苦不堪言。健康了十年,突然而然又因為荒厄的心傷再次病倒。

  我這才知道,即使是仙藥般的帝台之棋,也治不了撕裂般的心傷。

  荒厄痛苦到把整個人都封閉起來,當她回到我身邊時,傷痕纍纍,像是只有軀殼般。

  那年冬天,我病得要死要活。荒厄可能是第一回真正面對自己的悲慟,幾乎完全毀滅了她。但她察覺我快被她的哀慟殺死時,她無言語的化為人身,整天面對牆壁躺著,因為化人後我們的心靈連結更疏遠一點。

  但我寧願病死。

  她趴在我大腿上,像是她也跟著死了,在我腿上的是個淒豔無比的哀美屍體。

  或許我隱隱的知道會有這一天,一直畏懼這天的來臨。

  但該來的還是來了,不是生離,定當死別。

  據說師伯是不用死的。

  我病成這樣,暫時請了病假,讓世伯接回去休養。昏睡初醒時,我聽到世伯和朔低語,說師伯硬擔下一個科學扭曲出來的因果,殘存的壽命都賠進去,才含笑而逝。

  本來會屍骨無存的…但徐如劍拼著命不要扛著師伯的屍體往外逃,荒厄暴戾的不管不顧當地的眾妖諸怪種種規矩,不但沒有准許就強行入境,還硬把徐如劍和師伯搶回來。

  這就像是師伯會做的事情…但這不該是荒厄會做的事情。

  她既沒有睡,也沒有醒。就這麼渾渾噩噩的趴著,連翻身都懶。我很怕她度不過這關。

  但我不能繼續哭泣或憂傷。我們混雜成這樣,她影響我,我也影響她。我若能心境平和,她才找得到平靜的角落。像是唐晨支撐我,我也該支撐她。

  我當了十年半神棍,跟其他婆婆媽媽學著念了一點經。念了十年,都會背了。我取下手腕的菩提子,合掌低念白衣神咒和往生咒,唸著唸著,荒厄嘴唇動了動,無聲的跟著念。

  我們強烈的痛苦,似乎稍微減輕了一點點。

  師伯告別式那天,我扶著木偶似的荒厄前去。

  原本我是不想帶她去的,但唐晨勸我一定要。

  「她沒親眼告別,哀傷永遠過不去。相信我,小芷。」

  我這才將她梳妝打扮好,扶著去了。

  很簡單的告別式,只有師伯最親近的人。他三任無緣的前妻,一大堆前女友,和荒厄。

  世伯和徐如劍是家屬身份,朔致意後就走了。她看得破生死,但我和荒厄看不破。

  徐如劍變了好多,他的神采飛揚、囂張跋扈全沒了。他沈默消瘦,眼睛顯得很大

  ,充滿失眠的血絲。他跪在一旁,呆瞪著地板,機械似的回禮。

  他的傷…恐怕不比我和荒厄輕多少。

  世伯親手主持喪禮,正在念訃文,抑揚頓挫,文辭優美,但我只顧著拭淚,實在沒辦法欣賞。

  荒厄散渙的眼神漸漸聚焦,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眼前的人是誰。

  「…別念啦!」她突然跳起來,「不要念了啦!他這種傢伙還想超度個屁啊!你這說話不算話的傢伙!你明明說要回來的…為什麼變成一具屍體回來?!」

  荒厄放聲大哭,聲如裂帛,「雲郎啊~~你這負心人…」

  她這句極具哀慟的話一出口,整個靈堂的女人一起嚎啕起來,齊齊哭喊著,「雲郎啊~」

  「哭什麼哭啊!」徐如劍也爆炸了,「他這混帳只會泡女人…你幹嘛不死在女人身上?你不是說那是你的心願嗎?!為什麼要為了糾正什麼因果死掉…你這混帳師父!」

  他哇的一聲,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整個靈堂亂得跟馬蜂窩一樣,所有的女人都對著世伯破口大罵,他的弟子雖然不是女人,卻罵得最凶。

  世伯收了訃文,嘆了口氣,退到一旁喝茶。

  這是我看過最熱鬧的喪禮。所有來哀悼的人通通都在罵棺材裡那個浪蕩子,一面罵一面哭著捨不得,把花籃的花拔來亂扔到棺木上,有的還扔上衣或內衣。女人間還哭罵到互相撕打,打沒兩下又抱頭痛哭。

  我一面流著眼淚,一面破涕而笑。

  師伯一定很開心吧?這群女人愛他愛個賊死,喪禮上還抱頭痛哭哀悼他,他若還活著,一定會轉圈圈跳舞吧?

  唐晨說得對,要去面對,才能讓哀慟有個休止符。

  那場爆笑喪禮之後,荒厄才大夢初醒,而不再像個屍體,會吃能睡了。

  但她常常偷偷地哭,怕我知道,還化為人形,躲得遠遠的哭。

  有天她有氣無力的跟我說,「我終於知道人類為什麼活得這麼短了。再怎麼傷心,不過幾十年。」

  「…荒厄,妳會好的。」我笨拙的安慰她。

  她枯萎的躺在一旁,「…日月潭那條老龍。」

  「什麼?」

  「他的配偶兩百年前就過世了。」荒厄哭起來,「他哭出一泓潭水,現在還是淚不乾。妖怪歲月悠遠,我怎麼熬啊…」她放聲大哭,「怪道戾鳥不沾情這種東西,原來這麼歹毒…我怎麼熬,我怎麼熬啊~」

  我也跟著淚下,沒多久又病倒了。

  喪禮不久,她就說要出門散心,一走就是兩個月。不知道是怕我病死,還是她想盡情悲痛一下。

  但她回來的時候依舊鬱鬱,一點好轉的趨勢都沒有。

  渡過了悲痛的冬天、淒慘的春天,初夏這麼可愛,滿眼鮮綠,卻沒讓我或荒厄心情好一點。

  離家出走兩個月後,荒厄變得很黏我,整天蹲在我肩膀上,唐晨來就黏唐晨,哪裡都不去。

  望著我們,她都一副要哭的樣子。

  「…還有幾十年啦,又不是明天要死了!」我朝她丟掃帚。

  她無精打采的閃過去,「人生不過百…」然後又開始耍自閉了。

  我開始考慮將她打包寄去英國給玉錚了。玉錚治療頹喪憂悶有奇效,用過的都說贊,我這大概是使用者見證。

  但荒厄又不是只有我而已,她也有自己的「玉錚」。只是她的「玉錚」來的時候,能不能控制一下?

  當我發現晴空萬里卻下起狂風驟雨,我就覺得不妙了。瀑布淚的金毛缺角蛟龍,呆著臉哭個半死,來找荒厄玩。

  荒厄都掌不住笑了,「你別跟我說你失戀。」

  「我是替妳哭啦!」他哇的一聲,風雨很捧場的又提高一個檔次。

  「…看你這樣,我怎麼哭得出來?」

  「荒厄,叫他快點閉嘴。」我的怒氣也跟著風雨強度上升了,「廟裡要淹水了啦!」

  荒厄跟他低語幾句,果然讓他破涕而笑,瞬間陽光普照。

  「我出去走走好了。」荒厄揮揮翅膀,「妳…噗。」她噗嗤出來,「妳真成了落湯雞…身上還有乾的地方嗎?」

  「…恭送娘娘。」我沒好氣的瞪她一眼。

  我擰了擰衣角,渾身濕答答的先回去換衣服,心裡感到很悶。我真的很想跟荒厄說,交友要謹慎。但物以類聚,我猜說了也是白說。

  ***

  後來她心情的確好了些…表面上。

  她開始喜歡出門,卻是真身出門,來往的朋友非妖即怪。或許她想通了,還是跟妖怪朋友的緣份可以長些,人類宛如蜉蝣,終究不該投注太多感情。

  這方面,她等於是一張白紙。戾鳥那樣的誕生歷程,完全沒有傳承的問題,大夥兒憑本能,勝者為王。但有些戾鳥活個三五百年,就會去拜師,學習妖怪社會和人類社會的種種,但我們家傲嬌鳥王不給人管,渾渾噩噩傻吃傻睡這麼千來年。

  見多識廣,但完全不明白七情六慾的內在。遲到現在才知道,希望這個震撼教育之後,她能交上幾個知心的妖怪朋友(蛟龍那種的一隻就夠了…),我和唐晨撒手去了,她也好過些。

  問她出去好不好玩,跟誰一起玩,她含含糊糊的,「就白娘娘和赤眼狐娘她們,還有阿龍。」

  這幾個我倒是認識的。白娘娘偶爾來,神情都是淡淡的,很冰山美人。赤眼狐娘據說和我師祖有過一段情,妖嬈美麗,嬌媚蝕骨,聽說是道行很高,離妖仙不很遠的人物了。

  那年夏天她們還聯袂前來,跟我和唐晨喝了一個下午的茶。沒想到兩個都是詼諧風趣的風雅人物,相聚甚歡。

  赤眼狐娘對荒厄笑了笑,美麗而神祕。我模模糊糊的有點毛骨悚然,好久沒看到這種高人笑,就像當年朔那樣。

  每次看到這樣的笑容,我就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幸好是對荒厄笑,不是我。

  「難怪妳撒不了手。」狐娘輕嘆。「妳還真捨得。」

  「狐娘子,拜託妳了。」荒厄低聲。

  聽不太懂,我卻有點難過。荒厄防得那麼緊,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我猜,她大約看破紅塵,想跟狐娘去修行了。

  想到她又要離開我,我幾乎哭出來。但為了她好,我是不能掉半滴淚的。

  沒想到我猜錯了。

  那天晚上,唐晨正在拉大提琴給我聽,荒厄說,她要泡茶給我們喝。

  「要睡覺了,喝什麼茶?」我瞪她一眼。

  「不管啦,」她撒潑,「我要泡我要泡我要泡~~」

  「好啦。」唐晨替她求情,「就喝一杯。難得荒厄也想泡茶嘛。」

  她懂啥泡茶?普洱本來就帶苦味,她泡得跟墨水沒兩樣,像喝中藥。為了不損傷她嬌嫩的面子,我和唐晨各喝了一杯。

  喝完我覺得有點熱,而且越來越熱。我望著唐晨,唐晨望著我,像是某種斷掉幾百年的神經又接回來,我居然覺得…覺得…唐晨這樣的好看又美好。

  當唐晨撲倒我的時候,我的理智還殘存那麼一點點,顫著手指,「荒厄妳…」

  她歪著腦袋看我,漸漸霧化成一片火紅金黃的霧氣。

  我很想提醒唐晨我們中招了,但當他吻我的時候,我的理智也跟著逃逸無蹤。

  我不想談過程。(遮臉)

  當然很美好啦,像是做了場春夢。但我連春夢都是國中的事情了,宛如前塵往事。

  等我倦極睡去,再醒來時,暫時接起來的神經又斷掉,望著天花板,我汗出如漿。

  荒厄,妳這混帳東西。妳把我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我都三十好幾了,怎麼拖著小孩重新出發?!我跟唐晨將來怎麼見面呢!?

  我在心底罵翻了天,但再也聽不到我的戾鳥式神回嘴了。妳這混帳。

  我轉頭,唐晨睡得很沈,臉孔看起來分外年輕稚弱。完了。明明是我被推倒,我卻滿心罪惡感,像是唐晨被我強推一樣。

  心底像是打翻了醬料罐子,五味雜陳。我悄悄下床,想到的卻是被單不好洗之類的…

  什麼時候了,我還管被單啊?!

  偷偷地去沖洗,只覺得四肢痠痛,還有…嗯。好,大家都知道的。我像做賊一樣撈了衣服穿上,唐晨可能累垮了,一點都沒醒。

  我輕手輕腳的推門而出。天才剛亮,灰濛蒙的。早上的風有點冷,讓我鬧哄哄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些。

  走往媽祖廟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事情發生就發生了,不是說我不喜歡唐晨…雖然是被荒厄下藥,但我的確…很愛唐晨,雖然不是那種激情的愛情。

  既然是唐晨,做了就做了吧。但我們美好純潔的關係就這麼終止了。我將來應該會生下一對雙胞胎,當中有一個會是荒厄。

  拿孩子去逼唐晨娶我,不是我這種人做的事情。就算唐晨要扛起「責任」,如世俗所為,我也不要。我沒辦法想像,我成為任何人的太太,走入家庭,即使對象是他。

  我就出生在一個情感腐敗荒蕪的家庭中,我不想親眼看著唐晨和我原本這樣清爽美麗的關係腐敗到那個程度,我大半的人生都獻給巫的大道,沒有心力再走入錯綜複雜的家族親戚關係中。我早已棄家。

  反正這裡的事情我已經了結,到哪裡不能成巫呢?但我總要上告一聲。

  當我站在聖後之前,望著他慈悲的金身,突然淚如泉湧。荒厄這混蛋,強行扭轉了我人生的方向,破壞我最珍惜的關係。我和唐晨再也不能回到過去的毫無芥蒂,純潔無瑕。

  不想讓他尷尬,怕是我得走了。

  「純潔又是什麼呢?不潔又是什麼?」聖後開口,含笑著。

  「…我未婚懷孕,又不願意走入婚姻中。」我低聲,「違背您的託付,不能留下來了。」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問題呢,孩子。」聖後說,珠紗微微漂蕩,「妳選擇了這樣的路啊,妳又不是出家人。」

  「我早已棄家。」

  他輕笑,垂下眼簾,「我聽聞你們這派女巫,服事渾沌,又聞妳等信奉大道平衡。」

  「…是。」

  他的笑意更深。「那不是很相宜嗎?妳想純潔,卻染上紅塵,成了渾沌。妳的大道是什麼呢?生了孩子,有了男人,就不是妳的大道嗎?」

  他闔手,再張開,雙掌上托著一團朦朧旋轉的灰色光球,「妳的渾沌,就飲下吧。這就是妳不清又不渾的人生。」

  我接了過來,淚如雨下。我還是得往前走,跪別最後青春的余緒。清或濁,一氣飲下。

  然後我聽到身後有動靜。

  我轉頭,唐晨的神情慌張失措,非常複雜,或者有自責或痛苦,也可能有那麼一點喜悅和快樂吧。「…小芷,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絕交喔。」我剛哭過了,現在可是很冷靜。

  「呃?」他張目結舌,模樣真的很呆。

  「我不要結婚喔,」我把手插進他的臂彎,「而且絕對不搬家。你可以來看小孩…不看也沒關係啦。」

  「咦?!小孩?!」我看他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昨晚…是荒厄開過最惡劣的玩笑。」跟他還有什麼好瞞的,「她已經在我肚子裡,等著出生了。」

  「什麼?!」他整個發昏。

  我讓他消化一下,才加上致命一擊。

  「昨天我表現如何?」我泰然自若的問,「你還愉快嗎?唐先生?」

  「…小芷!」他大概連腳趾頭都紅了。

  最後我還是搬家了…不過是搬到村子的一棟平房,那屋子空了很久,全家都搬去台北了,唐晨不知道怎麼查的,去問了那家,租了下來。

  原本以為,未婚懷孕,聖後原諒我,村子裡的婆婆媽媽也不會原諒我,想來我是得辭職了…但她們用一種看笨蛋的眼神看我,「阿姊,妳真的活在二十一世紀嗎?還指望貞節牌坊喔?」

  「肯生孩子不錯啦,我家那五個,不結婚就算了,連只蟑螂都不生給我看看。」

  「結婚還要離婚,多麻煩。我早就看開了…唐先生很好啊,鬥陣好就好,也沒差啦…」

  「我幫妳帶小孩好了…」「還想你們怎麼鬥陣那麼多年,怎麼現在才生…」

  …只有我生活在古代嗎?我還以為會被石頭砸死。

  唐晨慌得要命,抱著一大疊書,完全失去冷靜。看到我清喉嚨就慌著狂翻書,怕我發了子癇還是糖尿病。

  …還有九個月唉,他就緊張成這樣,真能撐到我生嗎?

  他在台中市的住處整個搬過來了,寧願開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去上班和下班。

  但我們的關係…其實和之前沒什麼兩樣,完全不像我擔心的那般。一開始是有點尷尬,不免會想到那一夜。但我們真的比獅子還不如,年紀又大了,衝動不起來。

  我們還是很平常的過日,只是唐晨變得有點緊張兮兮,一點風吹草動就跳起來,急著要撥電話叫救護車。我會被他煩死。

  等我肚子大到有點行動不便,他又自己嚇自己,去網路看了生小孩的實況,開始沮喪自責,有點歇斯底里了。我真的會被他煩死。

  比較擔心的是,照超音波怎麼照都是一個。我煩惱荒厄是不是沒趕上班車…等我生產之後,我就知道我過慮了。

  她出生的時候沒有哭,醫生抱給我看時,拚死命的睜開眼睛,凝視我,又轉動眼珠看堅持要陪產的唐晨。

  生產的時候我沒吃很多苦,那當然,這混帳急著出生,自然配合。

  等了九個月,就是等這一刻。

  我虛弱的把她抱過來,使盡殘存的力氣,用力的拍在她屁股上。「妳這混帳東西!居然陰我!看我以後怎麼處置妳這王八蛋!」

  產房登時亂了起來,小荒厄放聲大哭,極度憤怒的。醫生護士懷疑我發了歇斯底里,忙著給我打鎮定劑。

  我倒是安心的睡了。想當我女兒是吧…哼哼,哼哼哼。走著瞧。

  荒厄IV·延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