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班時間應該是每天早上八點,但因為山區村人都起得早,雖然有義工媽媽幫開廟門,但我還是會五六點起床,到廟門口掃地。
我們媽祖廟佔地甚廣,義工媽媽婆婆們雖然都很熱心,但什麼都推給別人去做,我自己當小姐,實在厚不了這個臉皮,所以廟門口和中庭算我的管區,每天都要掃一掃才安心。
我起得太早,五點出頭一點點而已,冬季日遲,天空還暗濛濛的。拿著竹掃帚掃著落葉,原本冷的瑟縮,漸漸暖了起來,微微冒汗。
遠遠的,我看到一個背著書包的孩子衝過來。
這村子裡的大大小小我都認識,這孩子叫恕明,剛上高中,每天都要通車很遠,所以起得很早。
但我來這麼幾年,幫他收驚的次數卻很驚人。看他那麼慌張,我心底就有數了。
他衝過我身邊,連招呼都不打,氣喘吁吁的衝進廟裡,尾隨著的小精怪不依不饒,裝神弄鬼的就想跟進去。
我將竹掃帚轉個方向,柄抵地而帚朝天,用力一頓,震得那隻精怪往後翻。
看起來很神,但說破不值一文錢。在西洋巫學中,掃帚有非常強大的巫力,平常人都能用的。這個簡單的動作是個強而有力的「拒絕」。
雖然說在媽祖廟前面用西洋巫學真的有點怪啦…我畢業之後就來這兒上班,轉眼我都快而立之年了。原本我就不太喜歡傷生,這幾年下來,更不願意損害任何性命。當了幾年半個神棍,我漸漸的瞭解朔的理念,的確有許多事情是插手反而更糟,以殺不能止殺。但我也是世伯的弟子,所以要更圓滑的處理,而不是視而不見。
雖然這只小精怪弱小矇昧到不知道要怕我,張牙舞爪的爬起來對我絲絲恐嚇,我還是平靜的看著他而已。
「走開。」我冷冷的說,「這是什麼地方,你也睜眼看看。在聖後的地盤耍白痴?」
但你知道的,白痴的境界也是永無止境的,所以他撲了上來。
一般來說,西洋巫學的掃帚還有相對應的咒歌或手勢可以解決這種狀況,但我懶得用。我用了我自己獨門研發的「術」。
我擊出了一記漂亮精怪全壘打,讓他在半空中就四分五裂。
等要拼湊起來大約要個十年八年吧。加油,好嗎?
我繼續掃地,廟門後的孩子顫顫的伸出頭,「那個那個…」
頭也沒抬,「哪個?」
他出來東張西望,摸不著頭緒。「芷姨,剛剛有那個…」他訥訥的說。
「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怕,也不要盯著他們瞧嗎?慢慢就可以看不到啦。」我笑,順手請了廣場大樹的一片鮮綠榕葉,塞在他胸前的口袋,「去上學啦,你會遲到。」
他大大的鬆了口氣,露出笑容,跑去追早班公車了。
這就是我真正的工作內容。
朔當初教我的時候,用一種不以為意的態度。我就這麼糊裡糊塗的學起來,等我在這裡當半個神棍時,才慢慢想起她的種種教導。
很神祕的,明明是西洋巫學(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哪個流派),卻和我們民俗的某些術法類似,起碼精神是共通的。
等我察覺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成為駐守在媽祖廟的村巫。
讓我比較悶的是,說到底,還是神棍。
我們這個媽祖廟的「轄區」大約是鄰近的十四個莊。雖然說人口外移的嚴重,但這幾年景氣非常差,有些子弟又從城市回流了。有的是失業,有的生意失敗,有的是身心飽受創痕、傷痕纍纍的回故鄉。
雖然山居生活富足不到哪去,但好歹有口飯吃,最近農會又很振作,原本產量過剩的桃李等等水果都開始學著釀酒,這些回流的子弟又搞什麼網賣和宅即便,認真的話,通常都吃得上飯,不至於衣食不全。
我們這鄉又靠近台中市,說起來學校制度真的很完善,永安村就有國小,隔壁莊有國中。鄉里也有高中,但考到台中市去,轉車辛苦些罷了,還是唸得了。
我來這幾年,回流了不少中年或青年子弟,也多了不少小孩。這些人在都市都吃盡苦頭,回鄉心靈脆弱,特別需要媽祖婆的庇護。所以香火盛了不少,還有人認真來當義工的。
義工多,我就清閒多了。我原本在做的祭壇速度快了不少。
說實話,當初聖後要我來管他這兒的下院,我還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陣子,我就恍然了。
這個永安十四莊,是個有點麻煩卻不是太麻煩的地方。
最少跟黃阿姨背負的十幾代業障比起來的話啦。
這個地方用河流來比方,就是個大轉彎,容易淤積泥沙(鬼魂),當然水力還夠,沖刷得掉,但年久月深,還是會漸漸的淤堵起來,需要疏濬。
但這是個理性的時代。有天賦的人不少,但古老的傳承已經忘得乾乾淨淨了。這些天賦者別拿去幹壞事,神明們就謝天謝地了,哪還敢委託他們做啥。就算選心性仁善但體質將就的當乩身,往往詞不達意,氣都氣死人,還能指望他們來作這種工程?
這地方不如墳山鬼魂密度那麼的高,聖後又有下院在此,但他事多繁雜,此地主神又不是老大爺那種黑帶高手管區,所以需要我幫著建築防禦工事。
所以,村裡的婆婆媽媽常笑著說,我們媽祖婆家的「阿姊」,別的嗜好都沒有,不像年輕小姐,倒愛爬山,老愛往在林子裡鑽。
事實上,實在是永安十四莊的範圍很大,我要堆疊祭壇,得花很多工夫才能建築完畢。我又如同在校時那樣巡邏,只是這次巡邏的不是一個學校而已。
連村子要開頭生的桂竹筍,我也跟著去「玩」。春天是個曖昧的季節,生的死的有形的無形的都趁機要冒出來。我點著香草辮說是趕蚊子,並且暗暗的在竹林按下我早寫在掌心、用水寫就的符文倒寫。
村人一無所知,但竹精冒出來大罵我多管閒事。直到看到我肩上美麗得有些恐怖的火羽荒厄,才尖叫一聲,躲得無影無蹤,再也沒聽過她吭過半句了。
這個每年都有人吊死的竹林,自此就安寧一點點了。
我同意,竹精也要生活。她也不是親手動手,不過是引誘有求死之意的人。但抱歉,我還在這山裡,妳有本事就把根拔起來遷走,不然就等著讓荒厄燒個乾淨。
如果都不想,既然我已經先禮了,別惹動我起刀兵。把聖後放不放在眼底呢?這些小妖怪。
「嘖,我都還沒動手呢。」荒厄驕傲的掠了掠額髮。
「哎呀,娘娘的威勢就足夠了,哪需要動手呢?」我趕緊趁機拍個馬屁。
她得意得尾巴朝天,發出高八度的「喔呵呵呵呵~~」這樣的笑聲。
我真的越來越會對付她了。所謂久病成良醫。
村子裡的人都叫我阿芷,但台語發音聽起來很像「阿姊」。連八九十歲的阿婆阿公都喊我阿姊,小孩們也就叫我芷姨。
其實還滿妙的。在民俗信仰中,傳說有十二婆姐是兒童守護神之一。婆姐,也有人叫姨姐,或姊姨。
乩童當中也有女性,稱為「紅姨仔」。三姑六婆也有人這麼叫的。
雖然是巧合,我還是覺得很好笑,笑完又傷悲。連巧合的稱呼都指向神棍的道路,這叫我情何以堪。
我一直在思索,朔所說的,「行我的大道」是什麼意思。但我從來沒想行什麼大道不大道的。
我是個普通人,連修煉都有問題。我學的都是雜拌兒,像是處理竹精,香草辮是印第安那兒的驅魔法,符是世伯教我的道符當中,少數我能自己運用自如的禁制之一,但水符反寫,這是跟老魔聊天的時候聊出來的路數,按在竹上是印章給我的靈感。
你瞧,整串子成什麼樣兒呢?不成體統。
我就是隨遇而安,既然我靠老大爺罩,我就盡力維護學校安靜。既然我靠聖後罩,她將這下院託付我,那巡邏暗訪就是我要做的,盡其所能,回報而已。
不敢給任何人知道。你曉得的,這世界對巫有很深的惡感。之前真的太多有點能力的敗壞了巫的名頭,幸好不住在黑暗時代的西方,不然我早成了巴比Q了,雖然是如此肉腳的巫。
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就是個巫婆。直到現在,過往鬼神異類偶爾會拜訪我,恭恭敬敬的喊我一聲「都統領巫」。瞧瞧,現在我還靠老大爺的餘蔭。
鬼神拜訪都還好,只有那隻腦筋缺角的蛟龍比較煩。聖後收他當個慈雨使者,偶爾有話會差他來講,他讓聖後寵著,歡得無法無天。他也不像其他鬼神願意子時來訪,大白天化成人身就來了。
每次看到一個染了一頭金毛,左耳四個洞、右耳七個洞,還穿了個鼻環、穿著皮外套的「慈雨使者」,對我說,「yoyo~蘅芷北鼻~」
我就覺得人間的文化毒害真的是太可怕了。不到十年的工夫啊,我的天…上回我讓王爺邀宴,最後成了神明聯歡大會,連吉神泰逢(……)都來了。我在席上就沒把他認出來,只覺得奇怪,聖後怎麼會選個金毛ABC來當隨從,這個ABC還對我傻笑個不停。
直到我來這裡上班一陣子,他才讓聖後為了幾隻被我逮起來的頑劣小鬼遣來求情,我才大驚失色的發現當日咬文嚼字的蛟龍成了這副德行。
他還給自己取了個非常威風的人間名字,叫做…龍霸天。(遮臉)
這個理論上應該是飛車黨之類的金毛蛟龍,卻是個環保人士。他跟我講,怕突然化成人身驚嚇到人,所以他很乖的從人跡罕至的深山騎越野單車過來的。
…時速六十的越野單車真的也可以列入靈異事件簿了。
「聖後有什麼懿旨?」我有氣無力的問。
「阿娘沒有說什麼,只是要我順道來看妳這兒好不好。」他咧嘴一笑,鼻環閃閃發光。
「都好,只是最近有點乾旱。」我隨口應,「大嬸抱怨她的菜園都枯了。」
「盡容易。」他彈了彈指頭。
登時烏雲密佈,閃電橫空,嘩啦啦下起傾盆大雨。沒幾秒,我就成了落湯雞,頭髮都塌下來,蓋著臉。
吐出一口雨水,我不該仰頭看的…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早就知道他腦筋缺角,直的不會轉彎,這樣鐵錚錚的一條蠢龍,我居然還跟他講乾旱。
對著他又喊又叫,苦苦哀求,只差沒跪地求饒,他才意猶未盡的住手。
「我還有三尺私雨可以下唉。」他歪著頭看我。
…三尺私雨下完,那不鬧大水了!?你真的有腦袋這種東西嗎?!
我把濕漉漉的頭髮撥開,深呼吸了幾下,儘量平穩的說,「…夠了,謝謝。」
不能劈開他的腦袋,絕對不可以。就算這樣他也不會變聰明,聖後也會不開心。
雖然我真的很想這麼做,最少讓我拿竹掃帚扁他兩下。
「…阿龍!」化為人形的荒厄奔過來,「遠遠看到大雨,我就知道是你!」
「Oh~yeah~my dear 鳥兒北鼻~」蛟龍張開雙臂和她擁抱在一起。
這一龍一妖,不打不相識,有回大大的打了一架,山裡閃了一夜的紅光和閃電,打完互相非常激賞,差點燒黃紙結拜了。
你知道的,物以類聚。腦筋缺角的龍和幼稚的金翅鵬戾鳥自然一「揍」如故。他們在那兒又叫又跳,被突然大雨嚇到的婆婆媽媽又從避雨處出來,竊竊私語的說,阿姊家的不良表妹和不良表弟又來了。
荒厄這些年不知道為什麼對當人還頗有興趣,時不時就變化人身出來遊蕩,加上蛟龍很愛來玩,我不得不幫他們倆捏造身份。
結果就是這兩個都是輟學不學好的「表弟」和「表妹」。
不然怎麼解釋這兩個少年少女不去上學,沒事就跑來,還常有奇怪的舉止和言行?我也是用心良苦的。
「蘅芷,我跟阿龍去玩!」荒厄叫了一聲,就跳上蛟龍的越野單車。
「蘅芷北鼻~晚點見~阿帝歐斯~」蛟龍超車過農用小貨卡,用可怕的高速狂奔而去。
婆婆媽媽們都瞪大眼睛,我乾笑兩聲,「年輕人體力真好。」
我將來一定會下拔舌地獄的,說這麼多謊。但想想前面掛號的政客和權威人士那麼多,又覺得心安了點。
等要拔到我,那還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哩。說不定還沒輪到我,就不得不大赦了。無須擔心,無須擔心。
看他們唧唧聒聒的回來,互相玩笑,幼稚得不得了,又感情極好這樣,我有點發悶。
我們家鳥王娘娘果然是自煉的金翅鵬,只有個殼兒像,本性一點都沒有。理論上,金翅大鵬鳥應該是龍的死對頭,金翅大鵬鳥是食龍或蛇的。
但她這幼稚的金翅鵬戾鳥,最要好的居然是條腦袋不太健全的龍,最喜歡的是金龍元神的唐晨。聽說她的手帕交還是條白蛇,每次都糾正我要喊白娘娘。
…我根本不想問雷峰塔倒完無影無蹤的白娘娘是不是那條白蛇。我也不想知道她怎麼會想來這小島的。
這就是我基本的態度。該我知道的事情,我能管就管。但不該我知道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去問。
像關海法的來歷或朔的來歷,她們不想說,我就當作不知道。想說她們自己就會說了,窮問什麼?這麼不尊重人。
就像世伯鎮守的大風到底是啥玩意兒,我也不想知道。如果世伯想交給我,就會仔細說明,但他不要,一定是有他的理由。
或許有人會說我這樣太缺乏好奇心什麼的…我要說,大半的災殃都是來自無聊的好奇心。
每個人都有個適當的位置。像我,我的位置大概就是在這個地方,當一個村巫,行著我自己也不懂的「大道」。我對這樣的生活還挺滿意的,不怎麼想改變。
我愛著這幾個沒有血緣的人,但他們當然可以保有自己的祕密,這就是我對他們的愛和信賴。我不太懂為什麼要把所有祕密都告知才算推心置腹,這不是一種冒犯嗎?
有的時候,我真的會納悶。
來來往往的香客和信徒,常常會忐忑不安的抽籤來要求解籤詩,問的往往都是那幾件事情:家庭、健康、事業、愛情。
女香客特別愛問愛情,有的時候我覺得我不是在解籤詩,而是在當心理輔導師,害我還買了一疊心理學惡補。
或許我沒真正的談過戀愛,但我聽荒厄講那麼多年,聽到一耳都聾了,聽也該聽會了。這幾年身為村巫,我的體會又更深了。
我剛聽完一個太太如泣如訴丈夫多不愛她,越來越不在乎她,什麼話都不願意跟她說了,轉眼因為女兒摔了一跤,她轉頭氣勢如虹的大罵丈夫一頓,從不該帶孩子出遊到數落他們每晚的爭吵,沒完沒了。
…就小孩跌了一跤,笑著拍拍小孩身上的土,不就過去了嗎?
罵完以後,她的丈夫沈默的將孩子帶去洗手,那個小女孩學著母親的樣子,也對著爸爸頤指氣使。
…傻孩子,妳有這樣這樣肚量的爸爸要好好珍惜,還有樣學樣?
「…小姐,這個籤詩是怎麼解啊?」她的轉換太快,害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我咳了一聲,「這個,問家庭和睦?」
「是呀是呀,」她緊張兮兮的,「我老公跟一個女同事耍曖昧,但他死都不承認…怎麼辦?我們才買房子,貸款才剛開始繳…」
「照籤詩看起來,妳老公外遇是沒有的事情。」我決定開始扯謊,施展神棍技能,「但妳和老公的感情的確有危機…不但常常吵架,而且孩子也越來越頑劣,缺乏禮貌。」
她嚇壞了,「真的呢!怎麼辦?有沒有破解的辦法?我們孩子還小…」
「有是有…」我故作沈吟,「但怕妳做不到。」
「我一定做得到!妳說妳說!」
聖後原諒我如此鬼扯蛋。「妳看,這句就是要妳知道沈默是金,」我指給她看,「以後妳要跟老公說話之前,先在心底數到二十,想想看那句話有沒有必要說。」
「…啊?」她一整個莫名其妙。
「辦不到就沒辦法了,」我聳肩,「籤詩是這樣說的。」
她一臉害怕的收下籤詩,忐忑不安的走了。
一個月後,她準備了很豐盛的牲禮,添了一大筆香油錢,拚命說聖後真靈驗,跟我聊半天,說她老公本來天天外面遊蕩,現在都回家吃飯,小孩也聽話多了。
「是呀,聖後提點妳呢。以後不要忘記數到二十呀。」我殷殷囑咐,她感激涕零的拚命點頭。
「神棍!」荒厄大聲嘲笑,「妳果然還是走上這條路了!」
我發現,我對荒厄,數到兩百也不夠,我將她拖到洗手間,跟她打個你死我活。
唐晨每個禮拜來的時候,最喜歡聽這些,每每笑彎了腰。我喜歡他這樣笑,像是把疲勞都洗乾淨了,格外年輕。當時的氣急敗壞,也可以一笑置之了。
「我也可以陪妳巡邏呀。」他和我隔案而坐,我正在泡茶。這是跟老廟祝學來的,結果上了癮,好愛惜的養了只紫砂壺。
我在他杯底斟滿茶,「一個禮拜巡邏五天就太多了,」禮拜天晚上巡邏到禮拜四,也夠了,「你來的時候是我休息的時候呀。」
他看著我,眼神很溫柔,我也平靜的看他。
我的要求,真的很少。我沒想什麼天長地久,生死纏綿。我希望唐晨禮拜五晚上來,禮拜天下午走,這段時間,我泡茶給他喝,他拉大提琴給我聽。到廟裡走走,做點零碎的小事情,或者看看DVD,偶爾有兩個人都想看的電影,開車去鄉里的電影院並肩吃爆米花。
工作或許會有枯燥疲勞的時候,但我們只要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他趨前看我的項鍊,「妳換了項鍊?」
我乾笑兩聲,把遮在護身符後面的十字架給他看。這是唐晨送我的,我們兩一人一條,這些年我連洗澡都沒放下。
但有回讓老廟祝瞧見了,他撓了撓頭,「…阿姊,妳掛十字架喔,妳該不會是麵粉教的?」
「不、不是。」我趕緊否認。咱們村子也有教堂,老廟祝年紀大了,老叫基督教是麵粉教,因為以前(半世紀前吧…)神父傳教都會發麵粉。「這是唐晨給我的。」
「是唷…」他為難了一下,又釋懷了。「上帝公也是神啦,沒差。媽祖婆也不會計較啦。」
…基督教徒知道他們的主被叫成「上帝公」不知道會有何感想…?
雖然老廟祝說沒關係,但我還是遮起來比較理想。當天我馬上在十字架前面掛個媽祖護身符擋住,省得有什麼誤會。
唐晨聽得大笑不止,直說是「萬教歸一」。
我是不想這樣鬧聯合國啦,但必要的時候也沒辦法。想想我也笑了,老廟祝的態度真的很妙。
是神就好,反正是「上帝公」。真的、真的很可愛。
我很喜歡這些質樸的人。就算誰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做了些什麼,我也覺得很快樂,很開心。
一切的榮耀,都歸於我們的媽祖婆吧。
「荒厄去哪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荒厄不在,「怎沒看到她?」
我笑起來,「她跟條白蛇結成好友,拖著她和蛟龍去跳舞了。」真好笑,妖怪們的社交生活。
真的不是我在講,別在夜店亂搭訕,你哪知道搭訕到什麼?很危險的。
「禮拜天我們去『上帝公』那兒坐坐吧。」他提議,「我也很久沒做禮拜了。」
雖然不太適合…但我不想為了這種小事和唐晨有什麼分歧。陪他作個禮拜有什麼關係?我知道有村民受洗做禮拜還是拜媽祖的。你知道這個小島對宗教真是分外包容。
有什麼關係?我是個雜拌兒的巫。
我一直沒換工作,在這兒一待就待到不想走了。(也作不來其他工作…)
畢業後八九年,我被偶爾來拜拜的同班同學發現,結果一傳十十傳百,我原本就很忙碌的生活又加入了這些惹麻煩的「故人」。
更不好的是,他們發現這兒山明水秀,沒事幹都呼朋引伴來這兒拜拜兼遊玩,還貢獻了不少錢給村上的民宿,結果我曾經是「靈異少女林默娘」的倒楣事蹟被他們翻出來了。
還好村民鎮靜,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樣,還跟他們講我奇異的求職經過和媽祖婆託夢。
結果我差點被煩死,又甩不掉這些笨蛋。假日我乾脆閉門不出,他們乾脆敲門來找我敘舊,一看唐晨在我這兒,傳得更亂七八糟,我煩到想叫荒厄乾脆祟殺他們算了。
其實他們又不見有什麼鬼纏身(鬼魂也是挑人的…),又幾乎都住在大都市,都市裡少有那種非常厲害的異類,多半是自己嚇自己,或是一點點怪事就大驚小怪。
我根本沒作任何事情,但他們愁眉苦臉的來,都會笑嘻嘻的走。說只要來我這兒坐一坐,心情就平靜下來了。
朔為什麼會開咖啡廳,我有點瞭解了。
不過什麼地方不能開咖啡廳呢?朔在我畢業後第二年,就說住倦了,搬去台南開咖啡廳,關海法也去了。
我忙成這副德行,只能清明節連放幾天假,去探望朔和世伯。朔的咖啡廳就開在世伯的中醫診所旁邊,生意還是冷冷清清,但總是有人上門。
他們倆還是淡淡的。世伯的中醫診所七點多就關門了,卻會去朔那兒坐著,看看書,冥想或內觀,等朔十點打烊,才一起並肩回家。我跟唐晨說不定還比他們親暱點…他們是老派人嘛。
但在他們淡然卻關愛的環繞下,一整年累積的疲倦,就能夠一掃而空,我終究是個有家的人。
但我實在擠不出時間去探望老大爺。只能請荒厄去致意,有時候老大爺會遣鬼使來叨念我要注意身體。
這麼大的地區,只有我一個人在做疏濬工程,真的是非常的累。不過畢業後第十年,失聯很久的玉錚神采奕奕的背著行李來找我,讓我大吃一驚。
她看到化人的荒厄,嘴巴圈成可愛的O型,「…哎唷!怎麼像是我流落在外的姊妹?不知道是妳家鳥兒,我非回去嚴刑拷打我爹不可!」
荒厄得意的笑,「我還跑去旁聽歷史哩,人類歷史好好玩啊!」她們倆相投的不得了,從美髮講到朱元璋的黃袍加身,聒噪得要死。
就是玉錚來幫我了幾個月,所以我終於把這個龐大的工程完成了。
「妳不是出國去?」我問。她這傢伙超見色忘友,後來出國去,她又懶得寫信,就這麼失聯了。「換第幾號男朋友了?」
「沒換!」她嘿嘿的笑,「我早拿到歷史碩士的學位了,現在正準備拿教育碩士。」
她的力量比以前還強很多,但畢竟年紀大了,懂得收斂和控制。情緒深染時,也不再那麼翻江倒海,反而有種湧泉的豐沛感。
別後她出國唸書,那位「大樓擦玻璃達人」一兩個月就去看她,還提供她許多資料完成論文。
「『大樓擦玻璃達人』能有什麼資料提供?」我扁眼。這妮子學壞了,也知道要築堤設防,不會什麼都嘩啦啦的倒出來。
她支吾了一會兒,「…他們歷史悠遠,可以提供的資料又是第一手。」
「是滿悠遠的沒錯啦,可以上溯到十字軍東徵了。」
她大笑,「我不能談這個!該死,蘅芷,妳變壞了!別拐我!」
就算不說,我也知道她很幸福。現在她的銳角沒那麼利了,或者說,她有了刀鞘。她自豪的說,她要當曹大家之後第一個女史官。為了要好好研究,她才又修了教育碩士。畢竟教書還是做研究最實際的路。
「歷史學家啦。」
「女史官!」她對這點堅持的不得了。
「那妳的達人先生呢?」我笑。
「他的管區本來就是台灣…呃,妳什麼都沒聽到喔!」她大為緊張。
我聳聳肩。達人先生的組織據說富可敵國,只要別搞什麼政變戰爭,誰理他們在台灣幹嘛?
「恭喜妳啊,」我用手肘撞她,「找到騎士駕馭得住妳這女王受。」
我頭回知道成熟的女王還會臉紅,她激怒起來,「誰是女王受!胡扯!」
嘿嘿笑著,但玉錚快氣死了,撲過來一陣亂打。好笑的是,她打不到我,我打不到她。我是讓荒厄訓練出來的,她又是讓誰訓練的呢?
「吼~妳這討厭鬼!不要亂想啦!不要跑!」
我笑著逃到唐晨後面,她氣紅了臉,「小晨閃開!」
「我還以為荒厄和小芷打架呢,」唐晨笑了。「水要滾爛了啦,來喝茶吧。」
沒想到不到我們老,就可以愉快的坐下來一起喝茶。時光果然可以解決所有的糾葛。
我的桌子上還擱著洛君和耀聲的喜帖呢,我身邊的人都過得很好。突然覺得,我再也沒什麼好求的了。我毫無遺憾了。
玉錚要回去的時候,送了一本書給我。
那是本本土學者寫的,關於民俗神明。我卻越看越怒。畢竟對我這樣服侍神明的巫來說,對於「低俗野蠻宗教」的詆毀當然是很火大的。但我要說資料真的很詳盡。
我翻到「媽祖」那頁,作者敘述了媽祖的生平,卻輕蔑的下了句評語,「不過是『巫媼』人物。」
本來炸了起來,但回思一想,我突然領悟聖後為什麼把我擺在這個位置。
說不定,她根本不在乎別人說她是「巫媼」,反而會引以為傲。
沒錯,我們都是巫,沈默無言的安靜地方。你們這些士大夫,又做了什麼?
這是聖後會說的話,也是我、朔,所有默默無名,沈默自持的走在歷史陰影的巫者們,安靜卻有力的反問和驕傲。
我的確就是一個巫者,並且因此感到無比自豪。
荒厄IV·巫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