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花了二十天去環島。
旅途說起來算是很愉快,車輪轉動的時候都很平安…那當然,騎在活生生的凶器上。缺點是,晚上投宿的時候,就是異地妖怪和死人憤怒的投訴時間,荒厄很凶,但我拚命低頭認錯。
最後我在凶器…我是說哈雷上面加掛了三個鈴鐺,「妖凶器傳說」散佈出去,情形才好一點。
之所以會花這麼多的時間,不是忙著打妖怪或打死人,而是我身體雖然好些,體能依舊虛弱,所以我們往往看到什麼山明水秀,幽靜清雅之處,不免多住幾天,偶爾還露營。
據荒厄說,是因為我誅殺業潮和痛扁水鬼的事蹟傳出去,眾妖諸鬼奔相走告,說不是「金翅鵬王齊天娘娘」厲害而已,該宿主都統領巫也決不可小覷。
其實這完全是誤會。業潮是唐晨元神和荒厄聯手打發的,水鬼是靠老魔的陷阱。我?我會什麼?我什麼都不會。(遮臉)
但這樣的誤會讓異類多所忌憚,這紙老虎撐起來就算了,省心省事。
旅行歸來,緩衝了離愁。我真的很感激朔、世伯…尤其是唐晨的貼心,只是受之有愧,將來不知道怎麼回報他們。
「我完全受不了妳了。」荒厄很鄙夷,「妳幹嘛什麼都想回饋?買賣喔?神經病!」
「受人點滴之恩,必當湧泉以報。」
「湧妳媽啦!囉囉唆唆的小老太婆!」荒厄火大起來,「這麼朝夕相處,都睡在唐晨懷裡了,妳是想磨到哪一年啊?我真的要崩潰了,看得人火氣旺!」
「是你們都拿我當枕頭吧?」我也生氣了,「明明有別張床,為什麼一定要擠在我身上?我都不能翻身睡到腰酸背痛,還敢說?!」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已經快變成我和荒厄的新相處模式,當我擰著她的臉頰,她拉著我的頭髮時,我完全感覺到這是不幸的孽緣。
「饒了她吧…」唐晨架著我,笑得直發抖,「不是要去面試?打什麼打呢?」
「是我饒她!」荒厄不高興的高叫。
「是是,」他哄著,「妳不是要跟雲濤師伯去吃飯?他難得放假回來呢。」
「對唷,我完全忘了。」她徹底的轉移注意力,扔下我就跑去敷臉。
我對這只單純到幾近單細胞的戾鳥湧起悲哀之感。「…應該是吃晚餐吧?現在是早上八點。」
「噓…」唐晨笑著推我,「妳面試要遲到了。」
旅行歸來,唐晨卻沒有馬上回台北。我知道他很不放心,非知道我到哪工作不可。所以我也由得他陪我到處找工作面試,但景氣真的很不好,這鄉下地方幾乎沒什麼適合的工作。
今天要面試的是台中縣內,靠近山區的媽祖廟,職務是事務會計。雖然搞不懂這是幹嘛的,但難得跟宗教扯上關係,又有「會計」兩個字,我試著投履歷表,居然叫我去面試。
那是個非常古樸的媽祖廟,據說可以上溯到清朝,已經名列古蹟了。和台灣最流行的富麗堂皇兼五顏六色的寺廟不同,或許是因為古老,信徒又多為山區幾個村落的居民,廟產不豐,只有定期修繕,卻沒什麼大添大建。(注):事實上這個媽祖廟和蓮護大學都是捏造的,並無此處。特此說明之。
香火不算很旺,來欣賞古蹟的還比較多。
面試的時間很短,廟裡只有個老廟祝。說老,還真是老到皺紋可以夾死蒼蠅,山羊鬍稀疏,彎著背,戴著老花眼鏡看了我幾分鐘,一個字也不講。我心底直發毛,又不敢先開口。
他終於講話了,一口好聽的閩南話,「陪妳來這個先生,姓什麼?」
這問題真怪的緊。我還沒說話,唐晨就很客氣的說,「老先生,我姓唐,唐晨。」
老廟祝點點頭,露出和藹的笑容,「下禮拜來上班,林小姐。等等我帶妳去前面祠堂,那是給香客住的,妳挑一間住下吧。」
…咦?!我錄取了?
「薪水只有兩萬,」老廟祝咳嗽一聲,「但包吃包住。委屈妳這樣年輕孩子,不過是媽祖婆的意思,妳就接受吧。」
這時候我還聽不太懂,之後才知道,老廟祝年老病痛多,廟裡許多雜活做不了,廟雖小,卻還有些帳務要處理,原想找個年輕點的來幫忙。雖說年輕人留不久,也可以讓他稍微休息些。
但當晚他和幾個爐主都夢見媽祖婆,要他們登廣告,錄取個唐善士隨行,名帶「香風」的女孩子。
幾個耆老商量,心底驚異。但媽祖婆都開口了,他們就納悶的去登廣告。
沒想到我就來了,還真的是姓唐的年輕人帶來的。
…沒想到我的工作還是聖後找的。我真是受寵若驚。
---之後我就搬到永安村,開始我「事務會計」的生活。
搬家的時候,朔沒有什麼捨不得的表情,只是整了整我的衣領。我想說話,但說不出口。
剛我上山和老大爺辭行,他終於掌不住哇地哭出來,害我心裡難受死了。他又哭又罵了半天,說凡人擔這些鬼使損壽,竟然幫我擔起來了。
我才一行哭著下山,又要面對跟朔分離的場面,我很怕我會哭瞎眼睛。
「難道不見面了?」朔輕鬆的笑,「緣份還沒盡呢,有的是見面的時候。但我該放手,讓妳去行妳的大道了。」
她不說再見,我也沒說。我只是抱了抱她,她愛惜的摸了摸我的頭髮。
「飛吧,我的風。」
我朝她磕頭,哭著離開我的老師。
唐晨沒陪我去上任,不知道該說倒楣還是幸運,他才大學畢業幾個月,就接到兵單了。
最後我一個人,帶著荒厄,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和工作。
只是那時候我沒想到,我再也沒有離開永安村,就這麼生根了。
***
這麼朝夕相處的人,突然從我生命中拔走,我非常痛苦。
唐晨一離開我身邊,像是拔掉我的心肝,好一陣子走路都不平衡,跟荒厄離開我去修煉時差不多慘。
你想荒厄會安慰我?想得美。她嚷著,「小別勝新婚,讓妳多難過些,搞不好還可以早點開竅!」就忙著去開疆闢土,揚威立萬了,讓我對著青燈古佛珠淚暗彈。
但來上班,總不能一直哭哭啼啼。不過這個小小的媽祖廟真是讓我啼笑皆非。名義上我是事務會計,但老廟祝都八九十歲了,多病多痛,頭天跟我交代了一下,往往三五天才來一次。看我沒出什麼亂子,有時整個月都不見人影。
幸好有來作義工的婆婆媽媽,我才有假可休,還可以週休二日。
但廟裡還是有香火,村民還是會來拜拜呀。籤詩要有人解,光明燈要有人點,安太歲也不能說等老廟祝來。
結果這些事情都成了我的事情。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半夜村民來敲門「掛急診」要收驚,你又不能說不要或者我不會。怎麼辦?硬著頭皮上了啊。
坦白說我的「收驚」真的是大雜膾,摻一點民俗、摻一點朔的西洋巫學、摻一點世伯的正統道學。有那種特別頑劣的,我還會偷偷用老魔的法子。
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傳我們媽祖廟特別靈驗,我只能捏把汗設法周全。結果…我還是成了半個神棍(遮臉)。
忙碌起來,離愁就淡了…起碼可以壓到回家在棉被裡哭兩聲就完了。
但唐晨打電話跟我說,他禮拜一就要搭火車去新竹新訓了,我又開始淚不乾。翻了一夜,我不好意思的跟義工媽媽說,我有個朋友要入伍了,想去送送他。
「男朋友唷?」義工媽媽擠擠眼。
「…我最重要的人。」我含混過去。她們真的很好心,額外的跟我調假。
我問荒厄要不要去,她悍然拒絕。「我送雲郎還哭不夠,去送唐晨找補?」她氣得對我亂搧翅,又去山裡找妖怪死人的麻煩了。
不說她,我也怕這種場面。但怕也得去面對,那是我生死過命的唐晨啊。
結果我哭著上火車,直哭到台北還沒完沒了。我在火車站洗了好久的臉,才勉強鎮靜下來。
但我看到唐晨的那瞬間,我像是管眼淚的水龍頭故障了,又嘩啦啦個不停。才不管多少人在看,我大哭的撲進他的懷裡,心底像是破了個洞。
明明知道他只是去當兵,又不是不回來了。但一年多唉。一年多我看不到他,連電話都沒得打。
他回台北以後,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晚上接到他的電話,雖然我們都只講了十來分鐘就掛了,畢竟長途電話不便宜。
但這是我在陌生地方唯一的支柱。
晚上接不到電話的時候怎麼辦呢?我會不會被寂寞殺死啊?
「…只要能打電話我都會打給妳。」他把我攬緊一點,「妳過得好不好?」
我點頭,但又很快的搖頭。「…沒有你,很難過。」
「我也是。」他拚命忍住淚,撫著我的肩,「又瘦好多…」
他也瘦了。頭髮剪得好短,看起來反而更成熟,有一點憂鬱的感覺。他一直在長大,我也是。我心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拚命哭。
不知道為什麼,時間過得這麼快,我還好多話沒有說,他要上火車了。
「小芷,」他抓緊我的手,「我…我很自私。對不起…」
我更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哭得氣都喘不過來。
「妳、妳不要交男朋友。」他的眼淚終於掉下來,「雖然真的要有人照顧妳才對…但我不要,我不要…」
「我永遠不會交男朋友!」我哭叫著,「我不要失去你!」
「我也不會…我不會跟任何女人有關係。」他依依不捨的鬆開我,「小芷,妳要加油!」
我根本沒辦法講話,只顧著像是小孩子一樣大哭、跺腳。事後想來真是可怕的孩子氣。
火車開動,我還追著火車走,覺得好想死掉。
「別追來!很危險!」唐晨叫,「我會…」
然後火車把他帶走了。帶走我生命中最燦爛的晨光。
我站在月台發呆好久,眼淚像是不要錢似的拚命掉。心很痛很痛,一陣陣的,呼吸都有困難。
「…最後妳還是沒告訴他。」荒厄陰鬱的站在我的左肩。
「有什麼好說的?」我吸了吸鼻子。喉嚨痛得要死。
「二十年福報唉。」荒厄嘆了口氣。「這沒什麼好說?」
「沒什麼好說。」我堅定的回答。
我真的覺得那沒什麼好說的。自從我把打工交接給學妹洛君,時間多了,我就一直心煩唐晨當兵的時候怎麼辦。
聽說當兵很嚴格,應該不能帶上他那一整個行李袋的護身符,我和荒厄都不在他身邊。雖說我在他衣服下過記號,但連水鬼這種肉腳都想鑽空子,難保更厲害的妖怪或厲不心存僥倖。
這種事情,祈求神明是為難他們。他們受許多神規約束,頂多事後懲罰罷了。但「事後」,就算把罪犯千刀萬剮,也拼不出完整的唐晨、死而復生了。
看我煩悶憂愁,老魔半開玩笑的說,「丫頭,什麼大事呢?神明囉唆規矩一堆,我們魔可沒那些亂七八糟。妳給我二十年福報,我教妳怎麼在他身上下魔的記號。我看這小島還沒哪個小妖小鬼嫌命太長…」他突然住口,悶悶的嘆氣,「妳家那隻大腦爛起的鬼使不算。」
他可能是開玩笑的,但我認真的考慮,問過老大爺。
老大爺意外的沒罵我,也沒阻我。只是長嘆一聲,「丫頭,那不是妳相公。」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低頭說。
「…妳就算活到一百歲,行善不輟,福報最多也只有四十載。之前已經折了十年,妳這是倒頭扣,要慢慢償還二十年福報。妳若活不到還這二十年,就要欠到下一生。妳想過沒有?福報成了負數,沒絲毫傍身,妳本來就福薄,日子怎麼過呢?」
「我沒想飛黃騰達,出人頭地。」我小小聲的說,「我也有點防身,平凡度日也就是了,頂多小災小難,我想是還得完的。」
老大爺說得含蓄,但我也懂。我不像是可以活到百歲的人,至多至多,五六十吧。我勢必要背著倒扣的福報,下輩子可能會更倒楣、更孤苦。但這麼倒楣孤苦都活過來了,我還行的。
比起唐晨死在我眼前,先拋撇我而去,真的不算什麼。
他啊,現在是俗世的完全人。父母雙全,聰明智慧,外相又好。是該享受他的人生,不是讓那些該死的宿命綁著捆著,更不該讓什麼鬼東西吃個七零八落。
他是第一個暖我手的人。我願意扛起來。
別人可能覺得我很傻,但他們又不是我。別人擁有很多,還可以挑三揀四,我手上有的…就這幾個沒血緣的人。
我隨時都願意為世伯或朔死,或者荒厄,或者唐晨。
特別是唐晨。
所以我告訴老魔,說我願意折二十年福報給他,請他教我。他差點嚇死,反過來拚命勸我不要這麼傻,真不像個魔該做的事情。
「他能有什麼回報妳?」最後老魔暴躁起來。
「連知道都不會給他知道,要什麼回報?」我頂他,「我自己高興做的,這樣我夜裡睡得沈。」
老魔不肯說話,彆扭了很久,直到我環島回來,我再三懇求,才勉強教我。
我第一次在唐晨身上做了不好的事情--對他下魔的記號。下了這個記號,我間接承認魔族的身份,嚴厲的通告四方鬼神,這是我的「食物」。
仗的是老魔的威勢,而我也折了二十年福報,得還很久很久。
幸好之前吞了帝台之棋,所以我沒出現什麼異樣。為了這個,老魔煩惱死了,看我一如凡人才放下心來。
「…傻成這樣,萬一善士對妳負心怎麼辦?」他比我還憂愁。
「噗,」即使離愁百轉,我還是笑了出來,「他是我知己,哪有什麼負不負心?」
他唉聲嘆氣,「丫頭,我頭回覺得我做錯事情。」
「老魔先生,您是魔,哪管這些囉哩囉唆,隨您心意就是了。」我愁笑。
要這樣,我才能安心看他去當兵。誰有話,不想直接被魔威撲殺,得來先找我。
邪魔外道的法子反而有效多了,就像黑道總比警察處理得明快殘酷。
只是不太合法。
我只能說,神明對我非常寬容,體諒我這片苦意。沒因為我用了這種法子就唾棄我,聖後還幫我安置在他的殿堂內。
我很感激。
「妳瘋什麼呢?」荒厄皺眉,「折了就折了,最少也給他知道啊。」
「不用說。」我吸了吸鼻子,「士為知己者死。」
「我一直覺得妳是白痴,現在已經晉陞到白痴之王的地步。」荒厄咕噥著。
「妳還好意思說我?」我已經哭不出來了,眼睛痛死了,「今天師伯需要妳損兩百年修行去保他平安,妳肯不肯?」
我頭回看她臉刷得慘白,一點顏色也沒有。
我啊,跟她心意相通。就算「重點」不給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她的喜悅時時傳到我心中。師伯這樣尊重憐惜她,帶她到處玩,指點她人間最美好的風景--他原本就非常熱愛天地萬物。
這樣的師伯,已經深深打動了她,感動應該冷硬的妖怪之心。
「…我才不像人類那麼無聊,什麼情不情的,沒有!」她對我亂搧亂抓,「沒有沒有沒有!」
「妳要死啦!」這是月台唉!發飆也看一下場合好不好?
「雲郎他…他只是共修!房中術的共修!」她哭了起來,「他才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妳亂講!」
她氣得馬上飛走,一路燒得無辜的路人妖怪死人胡喊亂叫。
…我不知道原來傲嬌這回事是沒有底限的。最少我們鳥王娘娘沒有。
哭得要死要活的,回去腫著兩個核桃似的眼睛,心痛欲裂,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他的電話。
他的電話超簡潔的,「小芷!我是唐晨…妳還好嗎?」
「我、我很好!」我只來得及回答這句。
「後面還有很多人排隊,我得掛電話了。妳要保重!找到機會我會再打給妳!再見。」
電話就這麼長而已。
但我原本劇烈的心痛和想哭的衝動,就這麼蒸發了。本來每小時固定偷哭五分鐘,被荒厄譏笑比時鐘還准…這種該死的循環也停止了。
那個禮拜六,我就接到他沈重的「家書」,真的厚厚一大疊,鉅細靡遺,連幾時下新訓都寫上了。
一個月後,他放了新訓假,連家都不回,直接背著行李去我那兒了。而且之後假還滿多的,幾乎每個禮拜都能看到他。
…還我的眼淚來。
我們相處的時間反而比之前他回台北時還多。他每個禮拜都來,我假日本來就會到廟裡看看,他也要跟去,幫著掃地上供,修理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東西,修剪花草。
村子的人都睡得早,晚上沒什麼地方去,他也寧願去擠我的小房間,這樣他也高興。
這老祠堂本來就是準備給香客住的,頗有幾個房間,但他不要別居一處。
「我很多話想跟妳說呢,住別間不方便。」他有時會很孩子氣。
「你神經喔,說完去睡就是了。」我拿他很沒辦法。
「說不完的。」他笑了起來。
他這麼一笑,我心就軟了。他曬得很黑,顯得牙齒特別白。殘存的文氣都磨光了,才多久,胳臂的肌肉就鼓起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但他一個字也沒講,說了許多軍中趣事,我知道他不想讓我擔心。
我和他,還有什麼好防嫌的?他是我老好的唐晨唉。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會有很多朋友,幾個情人。但這樣相知相惜毫無嫌隙的知己,恐怕漫長的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
「你是女生就好了。」我發牢騷,鬆手讓他進來。
「嘖,現在換妳這麼講了。」他自然而然的進房裡,像是本來就住在這兒。荒厄黏在他身邊,問東問西,聒噪個沒完。我們像是回到學校的日子。
他還是很喜歡我的枕頭啦,冬天的時候,我也承認,兩個人睡比較暖。我也很希望我們這樣是愛情…很可惜就不是。
我們缺乏愛情固有的瘟疫氣息。我對他實在產生不出激情,和他一起睡跟荒厄一起睡沒什麼兩樣,甚至多了點安祥平和的感覺。
但我喜歡這樣,他也喜歡我的陪伴。往往他要回去的時候,我都會一路跟到他們營區門口,才自己搭車回來。
「…妳這樣太辛苦了。」他很內疚的說。
「那我下次不跟好了。」我半開玩笑,他的臉孔卻出現惶恐的表情。
「你很呆唉,」我捶了捶他的胳臂,「反正我晚上沒什麼事情做,跟出來散心。」
他照例把我抱個滿懷,不管同袍在旁邊噓個不停。
拍著他的背,「保重。」
「妳也是。」他的聲音悶悶的,「別再出車禍了…那麼遠,我又照顧不到。」
我乾笑兩聲。他當兵半年,我出了三次車禍。都是在路上走平白被撞的,還有一次最扯,被腳踏車撞,不知道撞到什麼,在手肘刮了好大一道傷痕,血流如注。
沒有福報傍身,的確災難會多些。
「我會注意的。」我跟他揮手,上了車。
他在營區門口張望,我也回望他,直到轉過山彎,看不到為止。他不知道的是,我會默默的流一會兒淚,莫名其妙的。明明再過一個禮拜就會看到他,不知道在哭什麼。
就是覺得心空空的,沒來由的緊。
我想,我真的太習慣他了。現在就這麼著,將來一定會難過得要死要活。
但那也沒辦法,還是得認了。如果能發展成愛情,我也願意冒險。但我這樣半點情慾都淹殺的人,先不要管家庭,就算孩子也生不出來。唐晨其實很喜歡小孩。
而我…完全不相信結婚證書那張紙。就算是唐晨,我也覺得恐怖而無法呼吸。
我是注定孤獨了。唐晨可不用捲入我這樣慘烈的宿命。
我們這樣的生活方式,很意外的一直延續下去,直到他退伍,在台中市的某家美商銀行當基金專員,買了部小車,每個禮拜不辭辛勞的跑來。
他放在我這兒的東西越來越多,甚至把他心愛的大提琴都抱來了。
怕吵到鄰居,我們晚上會提著大提琴跑去媽祖廟前面的廣場大樹下,他坐在石凳上拉大提琴,我抱著膝蓋聽。
古典音樂我實在不懂,只分得出喜不喜歡而已,我真的很缺乏音樂素養。聽來聽去,我最喜歡的還是當中一首,有種神聖溫柔的氣息。
唐晨告訴我,這是基督聖樂「聖母頌」。
…是說你在媽祖廟前面拉基督教的聖樂真的好嗎?
有回老廟祝出來散步,剛好聽到唐晨拉大提琴,很讚美了一番,問這是什麼名字,我著實為難了一下。
硬著頭皮,我說,「…聖母頌。」
老廟祝一臉恍然大悟,「這是說我們媽祖婆的對吧?金好聽哩,等媽祖婆生日的時候,唐先生也來表演一下好了。」
…我想這不太好吧?
唐晨笑了很久,等作醮的時候他真的來表演,不過拉得不是聖母頌就是了,他跟我說,那是南管曲子,他拿來亂改了。
他這樣多才多藝的人,卻很淡泊。當個基金專員,業務特別忙碌,但業績既不特別差,但也不特別好。真的有企圖心的都會柔性施壓客戶,但唐晨就很真心的為客戶著想,這樣想陞遷當然很慢。
但他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我們本來就不是出人頭地那一款的。我們腳步緩慢悠閒,物質慾望很低。或許經過了許多生死關頭,名利變得很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
還有…還在彼此身邊。
畢業五年多以後,唐晨才跟我說,「其實我耽誤妳。」
「什麼啦,是我耽誤你才對。」我正在泡茶。有個常讓我收驚的孩子家長,特別送了他們的春茶來。或許不是什麼得獎的茶,但是在地的茶、用在地的水泡,格外親切。
「…我,不是能給女人幸福那種。」他沈默了一會兒,「我這樣無慾,既不能給妳孩子,也不能給妳家庭,卻怎樣都不能放手。我對妳…真的很抱歉。」他泫然欲涕。
唐晨,你真是個呆子。你想的事情,我好幾年前就想過了。
「那不正好,我也是。」我斟茶給他,「我們就互相耽誤下去好了。」
他睜大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他。他還是很好看啦,成熟的青年。但偶爾,那個文氣溫和的少年唐晨,會從他裡頭看出來,像這樣。
那天他演奏了聖母頌,之後還是望春風。但望春風反覆變調,特別活潑輕快。
他真的很呆呢,煩惱這樣的久…跟我一樣。
「你們煩不煩啊?!」荒厄終於翻桌了,我慌著接滾燙的茶壺。茶杯就算了,這茶壺可是很貴的!再怎麼燙也得接下來啊,燙傷會好,這個紫砂壺砸了去哪找?我養很久唉!
「你們不煩,看的人快煩死了!什麼耽誤不耽誤的,喜歡就在一起啊!一句『我愛你』不就結了?還在那兒孩子家庭的,一對迂腐的天殘地缺!他媽的,我真的要活活悶殺!大學四年,畢業都五年了,你們是想磨到什麼時候兩個白痴加阿呆,一對腦殘!」
她現在化為人形,所以唐晨也聽得到她說啥。唐晨尷尬死了,但我早就訓練有素。
「是喔,好簡單呢。」我泰然自若的說,「那妳跟雲濤師伯說過『我愛你』沒有?」
她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化莫測,令人歎為觀止。
雖然很好玩,我還是把紫砂壺先塞到安全的地方,省得砸了。
「誰說我愛他啦,沒有那回事!」她一整個惱羞成怒,撲上來拚命撕打,我已經練到可以見招拆招了,讓她想打也打不到。
「說沒有就沒有沒有沒有!」她拚命跺腳,發撕頭撞,「我又不是你們人類這種無聊傢伙,什麼愛不愛的,沒有就是沒有!妳再亂講我就殺了妳!」
看我不理她,她哭著去拉唐晨的胳臂,「唐晨你看她啦,人家沒有啦…」才剛撒完潑,又開始撒嬌的哭。
「好啦好啦,」唐晨哄她,「沒有沒有。小芷逗妳玩的,乖乖,不要哭,喔?」幫她擦臉擦手,縱容她把唐晨的襯衫揉的像是鹹菜一樣。
我跟唐晨呢,越活越大,我們傲嬌娘娘,則是越活越小。
收拾了地上,扶正桌子,我拿出紫砂壺,繼續泡茶。三五個禮拜就要鬧上一次,誰理她?
在傲嬌娘娘演梨花帶淚時,我閒閒的繼續泡茶,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荒厄IV·站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