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恨也不過是因為愛罷了

  老人進屋就逕自走進客廳,然後找到沙發就坐了下去,坐下後腰背筆直,兩腿分開,手杖杵在身前,兩隻手掌交疊著搭在上面,這是一個慣於處於上位,習慣掌控全局,常年浸淫在權勢裡的人物。

  憾生在後面默默的看著,以打量一個陌生人的眼光。

  憾生先走到廚房端了一杯茶出來,放在老人面前,玻璃的水杯和茶几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您喝茶。」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不瞭解他的過往,他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老人,而他卻是她的父親。

  憾生在另外一首的沙發上坐下,沒有多麼激動的心情,只是望著對面的人神情上有些恍惚。那麼忽然發生的狀況,她卻是相信對面的人真是她的父親的,不知道是源於血緣一種無法解釋的東西,也或者某種保留在她身體裡,屬於嬰兒時期的某種身體的記憶,她那麼莫名其妙的就接受了老人的說辭。她相信這人是她的父親。

  他們坐在那裡,彼此的打量對方,憾生斜斜的半靠著扶手,姿態不拘謹,不疲懶,在老人注視的目光下,內心如寧靜流淌的溪水,清澈而從容。

  對面的老人,有很高的發際,一個異常寬闊的額頭,一頭白髮依然濃密,沒有像常人一樣染黑,邊角髮梢都打理的極為精緻,看得出他很能從容的面對自己的衰老,他有著一張棱角分明的五官,雖現在已經是暮年,皮肉失去了彈性,但依然保養的良好膚色中透出一種清潔的光澤,依稀可見盛年時的風采。憾生微眯著眼睛,稍稍抬著頭心裡默算這她父親現在的年紀,他如今也應該有七十多了。

  「憾生,知道我的名字嗎?」對面的人忽然一句問話把憾生的思緒拉了回來。

  憾生看向對方搖搖頭。

  「我叫莫書言,你媽媽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我嗎?」老人可能說話已經習慣了,他可能想說的柔和,但還是微微有些命令語調,堅硬的語氣在裡面。

  憾生再次搖頭,平靜的說:「她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您。」憾生以前聽著鄰居談論自己的父親,聽到的往往是,那家的男人,憾生她爸,這樣的代名詞,她的父親好像一直都是某種代名詞的存在,第一次知道自己父親的名字,她想到的卻是,無數個暗夜裡她的母親背轉過身去:書言,書言。這個這麼富有文藝氣息的,不太符合當時時代背景的名字,這個名字會被她咀嚼出什麼樣的寂寞。

  莫老先生微微嘆出一口氣:「我想著也應該就是這樣的。」沉沉的口氣,彷彿對某些東西下著結論。

  「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多高興啊,怎麼都愛不夠你一樣,你媽媽睡覺輕,你兩歲之前,都是我帶著你睡,你小時候是個夜哭郎,白天睡,晚上就精神,那時候我成晚成晚的抱著你在屋子裡轉圈圈,抱著抱著,就從那麼一點點大,抱成個小姑娘的模樣了。」莫老先生回憶著當年,手裡還比劃著,依然有些堅硬的腔調,表達的彆扭而隔閡。

  憾生默默的看著他,她相信他說的,這個男人曾經對她的愛意,她一驚哭,就會有個溫柔的聲音馬上出現在她的身邊:「妞妞,乖,妞妞,別哭啊。」那麼小心翼翼的擁抱,那麼柔軟溫暖的撫摸,他曾經是一個為了她的一聲哭腔就心疼緊張的父親。曾以也有人那樣的在乎她,只是都是曾經罷了。

  莫老先生的述說讓憾生有幾分複雜,她能理解他述說時帶著的心情,但她今年快三十了,隔著將近三十年的世事,她感覺聽到這些的時候有點像旁觀者一樣,雖然她是當事人,但不是很在意,很淡,很微妙的感覺。

  莫老先生說著,說著,望向憾生的表情在忽然間就變得惆悵:「憾生啊,我們上一代的事情,裡面的是是非非說不清了,當年我和你媽,我也有難處,我離開你們的時候,你媽說的很絕,不讓我看你,碰你一下,開始我都偷偷回去看你的,後來有一次在你幼兒園的門口被你媽媽撞見了,她抱著你就要往下水井裡扔。我知道你媽的性格,說一不二的,她當時是真的要摔你啊,我是嚇住了,從那以後就沒敢再去看你,後來我生意做到了南方,就斷了你們的消息,二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他說的有些動情,眼裡浮現出點點的淚光,憾生默默的看著,聽著。

  「這二十多年裡也想著回來找你的,但憾生啊,爸爸也不騙你,我後來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日子也艱難瑣碎過,想你的心思就淡了,這些年B城的變化也大,想著你們可能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所以就耽擱住了。直到上個月我無意間碰見了一個老鄰居,才知道原來你們住的地方一直都在,沒有拆遷,我到那裡打聽,才輾轉打聽到佟夜輝這裡來。憾生,你這些年過的什麼樣爸爸都不知道,爸爸有愧。」

  憾生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聽著這個是她父親的人的述說,她看著他淚濕的眼角,看著他拿出一塊整潔的方格子布手帕印在眼角處,她應該感動嗎?或者她應該上前去安慰他嗎,又或者他們應該相擁而泣上演一出父女相認的戲碼嗎?電視上不都是這樣演的嗎?她這樣想著,可坐在那裡難以言語,也難以挪動身體,一種凝固的情緒,一種哀婉的心情,不是為了眼前的是她的父親的人,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眼前這種被渲染了的氣氛,她是為了一個已經離開了這個世間的人,她的母親而哀傷。

  憾生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時間更無情,沒有什麼比時間更能拋棄所有的東西,人們都不用人教,本能的自我保護的,丟棄著,選者著,往前走著遺忘著,誰能痴傻的停留在原地,緊握著自己始終的堅守,爛了,毀了,人都走了也不放棄,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痴守苦熬著自己堅持的愛情,後來她老了,累了,病了也從沒有放手過,而且她這一生也從來沒有對人述說過關於她的愛情,憾生在她的一生中沒有聽到過一句怨言,如果不是自己也走過她的路程,如果她不是她的女兒,那麼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母親曾經怎樣的愛過眼前的人,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懷著的是怎樣的一份情懷離開的人世。

  她的父親見面伊始幾次說起她的母親,都用「你媽媽」這個代詞,那個如此愛著他的女人在他心裡已經是一個他的孩子的母親這麼一個代詞的存在。他對她的愛或者是愧疚都是真實的,但是對於她的母親他早已將她遺忘了。

  憾生忽然說:「我媽媽叫狄秋蘭,她死的時候六十五歲,是死於心血管方面的病,她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有救,但手術費要十四萬,她沒治,熬了三個多小時,最後活活把自己憋死了,大家都以為她是沒錢才死的,但最後她給我留了兩千萬的遺產。我們守在你當年離開的地方,從來沒有離開過,直到去世,你當年曾經和她一起生活過的房子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憾生說話的伊始語氣平靜,但說到最後語氣變得很沖,她說完後,對面的老先生一種表情在他的臉上定格,有些茫然,有些僵硬,他似乎沒有聽懂憾生一段話的主題,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憾生的話。

  憾生靜靜的望著他,諸如悲傷,遺憾,甚至尷尬都沒在老人的臉上找到,那一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她和眼前的人思路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她為了她的母親不平,而他是來認女兒的,他想找回的是一份曾經遺落的親情或者某種一直讓他耿耿在懷的遺憾,而她的母親經過這多少年他已經把她忘記的乾乾淨淨了,她的母親,那個女人,那麼可憐憋屈的死去,卻沒有人心疼過她,就連自己在很多年裡也沒有瞭解過她,心疼她,憾生把頭偏向一邊,一股淚意噴湧而出。

  氣氛微微有些尷尬,莫老先生強勢了半輩子,什麼樣的場面沒經歷過,什麼樣的人沒應付過,他不知道怎麼忽然戲碼就不按著他設想的往下走了,他是來認回女兒的,他這輩子唯一最掛在心裡,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就是給了這個他的第一個孩子,憾生的話他還在消化,一時有點明白憾生的忽然的傷感是來源於什麼,但又模模糊糊的理解的不是很透徹。

  兩人一時無言的功夫,門鈴響了,憾生藉著起身去開門的功夫,擦乾了眼淚,回來的是出去買菜的阿姨,阿姨的老家在B城周邊的一個省,家在一個地級市,兒子考上B城的大學,後來在這裡定居也把她接了過來,阿姨像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具備說話嗓門大,愛嘮叨但熱心腸的特質。

  憾生剛一打開大門,一疊聲的女高音馬上就充斥滿了整個客廳:「這天怎麼就熱上了,這才剛入五月啊,我出去走一圈這連外套都穿不住了。」

  阿姨提著兩個大塑料袋就往裡面走,一頭汗的還抽空對憾生說:「憾生你起來了啊,沒吃早飯吧,吃藥了嗎?沒吃趕緊去吃,我去做飯去。」她往裡走著一眼看見端坐在沙發上的莫老先生,趕緊就不自覺的打住話頭,朝他著點了點頭,客氣的笑著。

  莫老先生也點了一下頭,嚴肅的望回去,阿姨趕緊鑽進了廚房。

  阿姨身材有些發福,提著東西走的費勁,憾生幫著她把門口剩下的袋子也提了進去。

  廚房裡阿姨壓低了嗓子問憾生:「憾生,有客人啊?」

  憾生望著地上一袋袋凌亂放置的各種生鮮蔬果,低頭沉吟了一下對她說:「阿姨,今天放您的假,您先回您兒子家,明天再過來好嗎?」

  阿姨是個有眼力的人,知道進退,也沒探聽什麼收拾了東西就走了,憾生一個人留在廚房裡,面對著一地混亂的生鮮食物,跟她的心情一樣雜亂無章。她知道外面的人想讓她叫他一聲:「爸爸。」可是為什麼要叫吶?她不想叫,她是一個自我的人,從來忠於的就是自己,就想她的母親一樣,她從來都不會演戲,她對自己的感情最誠實。

  廚房的窗戶裡吹進一陣微風,太陽透過窗戶照射進半室的光陰,乾淨的陽光下,空氣中的漂浮的塵埃粒粒可見,朦朦朧朧的彷彿光陰下站著一個女子,還是她三十多歲的光景,一如她留下的遺像一樣,圓圓的臉盤上寧靜平和,溫柔的望著她微笑,憾生望著那個方向,眼裡含滿了淚水,她恍恍惚惚的想到,如果她的母親再生,那麼見到她的父親她也會微笑著面對他的,她的母親其實到了最後堅守的不放棄的怕也不是那個男人,而是僅僅是她的愛情罷了。隔著將近三十年的光陰,隔著生死,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所有的恨也不過是因為有愛罷了,到了最後她也不過就是愛著這個人罷了,憾生望著那模糊的光影,淚中帶笑。她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母親,因為她是如此的像她。

  憾生知道那個坐在客廳裡的人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她應付不了他,也不想委屈自己,她找了一個能應付人回來應付他。

  憾生給佟夜輝打電話的時候,佟夜輝正在開股東大會,他的企業是上市公司,他作為執行董事正在給所有的股東作報告,可以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場面,偌大一個會議室裡,坐滿了人,臨近中午,他的報告進入尾聲,最後的總結陳辭可以說是所有前面鋪墊的收尾就像唱戲的最後一下亮嗓,一場戲唱不唱圓滿最後這一下很重要。

  接憾生電話的是鄧輝,憾生基本沒有給佟夜輝打過電話,接通電話她一聽聲音就知道不是佟夜輝本人,她客氣的對鄧輝說:「我找佟夜輝。」

  鄧輝當時就坐在佟夜輝側首的位置,接起電話本來正往外走,聽見是個女人的聲音,隨口客氣的回:「佟先生現在正在主持一個重要的會議,請等一會再打過來好嗎?」

  在這種時候憾生是缺乏耐心的,她直接就說:「你告訴他我是憾生,然後把電話拿給他。」

  鄧輝剎住腳步,或許是憾生的名字讓他耳熟,或許是憾生的語氣讓他覺得不一般,他停頓一下,然後轉回身走回去在佟夜輝的耳邊低語一句,佟夜輝在眾人的目光下忽然停下,接過鄧輝手裡手機,電話裡憾生只說了一句:「快回來。」一點點哽咽尾音。

  「好。」佟夜輝應了一聲收了電話轉身就往外走,沒留下一句話,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在座的杜城默默的看著,然後他站起來走過去接替了佟夜輝的位置,幫他繼續未完成的講話。

  憾生在客廳裡放下電話,轉身過來的時候對著莫老先生笑了一下。

  莫老先生望著她說道:「憾生,你怪我了吧,我和你媽、、、」

  憾生在另一首沙發上坐下,適時的打斷他的話:「沒有關係的,那、、、其實也沒有關係了。」她語調低微,望著腳下說。

  兩人沉默,然後莫先生說:「憾生,你現在過的好不好?爸爸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是爸爸不好,你願意跟著爸爸回家嗎?爸爸什麼都能給你。」

  憾生抬頭,望過去的目光平靜:「我挺好,什麼也不缺。」

  父女再度沉默,莫父望著憾生的目光複雜,有哀其不爭的內容,又壓抑著某種欲言又止,這就是憾生應付不了的,她能夠想像到她的父親能去當年的小區裡打聽,那麼也應該已經知道了,她坐過牢,偷過她媽的錢,被人騙過,那麼複雜的事情她解釋不了,解釋了他也不一定能理解,理解了也不會贊同,而卻她對這個人其實沒有什麼深層次的感情,她連對連他解釋的**都沒有。時間是個無情的東西,橫隔著太久遠了,她跨不過去他們之間的那道鴻溝,而卻她也沒有**去跨越。

  最後憾生站起來對他說:「爸,您坐一會,我去做飯,您留下來吃頓飯。」

  莫老先生激動的看向憾生:「憾生!」

  憾生笑笑,走進廚房,其實也沒有什麼,她只是覺得她的母親會希望她這樣的。

  佟夜輝急匆匆的趕回家,從院子到門口,一路奔跑著進來,憾生給他開門的時候他有些微微的喘息,憾生把他帶進去,對著莫老先生說:「我爸爸。」

  「這是佟夜輝。」憾生又對莫老先生說。佟夜輝看了一眼一臉威嚴的莫老先生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伯父好。」佟夜輝平息了喘息,冷靜的對坐在沙發上的人打招呼,說話的同時他握住一邊憾生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攥緊了一下。

  莫父不吭聲,上下看著佟夜輝,最後眼光掃到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佟夜輝放開憾生的手,從容的在老人目光的壓迫下脫下西裝外套,在一邊坐下。

  「你就是佟夜輝?」憾生看見她父親的目光那是要暴怒的眼神,雖然努力的壓抑著。

  「是。」佟夜輝坐的規規矩矩,臉色平靜,兩個人,一個一臉暴怒,一個靜默的平靜,憾生看了他們一眼,走進了廚房,是該憤怒也好,失望也好,又或者痛心也罷,這些都不該是她一個人承受的,他們會怎麼樣,其實她不是很在意。

  廚房裡憾生洗手做飯,她對著光影,微微的笑著:「再見到他,你會給他做一頓飯吧?你希望我這樣吧?是不是?」光影裡似乎有個模糊的面孔朝著她微笑點頭,窗戶外吹來一陣輕輕的風,撫摸著憾生的臉頰,她微微偏著頭,迎著那道微風,微笑著。

  憾生的廚藝全部繼承了她媽媽,她忙碌的將近兩個小時,一桌相當豐盛宴席被她擺上桌,油爆大蝦,四喜丸子,紅燒肉,砂鍋魚頭,這些主菜除外,還有四個冷盤,三個青菜,一個湯,全是她媽媽當年在世時經常做的,憾生挑選著要緊的做了一些。

  莫老先生上桌之前望著餐桌凝視很久,然後他轉頭看向憾生,憾生立在一邊安安靜靜的。老先生最後嘆了一口氣坐了上去。

  一頓飯吃的氣氛沉悶,佟夜輝本來還想跟老先生喝點酒,但人家根本不理他,老先生心裡不痛快,憾生給他布菜,他沒什麼表示,憾生知道這樣的事情以一個女兒的身份來做,她父親是會不舒服的,他不理解她和她母親的情懷,但其實她也不需要他理解。她從來就是個自我的人,她的表達從來不會遵循常理,所以她才會處處碰壁,一路走的那麼辛苦。

  莫老先生勉強吃了一頓飯,飯後連茶水都謝絕了,基本上從餐桌上起身就告辭,憾生和佟夜輝一直把他送出院子,他走出院門,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路邊,有人下來為他拉開車門,臨上車之前,老先生回頭望著憾生,想說什麼最終也只是留下一聲無奈的嘆息。

  老人留給憾生一個失落的背影和一聲無奈的嘆息,最後絕塵而去,憾生在他的身後始終留給他的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