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京城。
日光彷彿被人揉碎,然後從雲端撒下,落在大地的角角落落。
刑關坐在屋頂,眯著眼睛俯瞰這光怪陸離的都城,然後狠狠地捫了一口酒。烈酒入喉,一路燒到了胃裡,方才覺得這陽光有點暖和。
「看看你,自從來了京城整個人就不太對勁!」坐在一旁的天眼一把搶過酒壺,看不下去地數落,「怎麼,一大早就跑這兒來喝悶酒,將軍府住得不舒服?」
刑關冷笑一聲,「你真當以為將軍府是我家,來去自如,舒服得緊?」
「將軍府怎麼不是你家?」天眼回嘴道,「刑關,明人不說暗話,你我共事多年,我難道還不知道你?虓虎將軍何守正,他可是你的親……」
「好了!」刑關猛地打斷,翻臉道,「你今天若是來陪我喝酒就坐著,若是來說些廢話的,趁早滾蛋!」
天眼被吼得暫時閉了嘴,卻終究忍不住道,「好好好,不提這茬行了吧!」說著,他迎著風灌了口烈酒,然後無語地看著身旁的男人。
刑關卻更關心他那壺酒,見狀手一探,搶過酒壺急呼道,「你喝那麼大口幹什麼,給我留點!」
天眼哭笑不得,見刑關自顧自又灌了一大口,道,「罰惡司刑關,被你手下那些小子瞧見這副德行的話,恐怕都要被驚掉下巴!」
刑關咕咚咕咚地吞了酒,默然半晌,忽然轉過頭,「天眼,你說,那個笨蛋為什麼不跟著我入京,反而要和那蘇幕遮一起留在宛城?」
天眼怔愣了一會兒,試探道,「你是說,阿四?」
「除了她還有誰會這麼笨?」刑關顯然氣得不行,咬牙切齒道,「不和我這個自己人同路,跟著個外人算是怎麼回事?真該找崔判官,好好告她一狀!」
天眼欲言又止,最後無奈道,「你難道偷喝了阿四的孟婆湯不成?阿四那是在宛城等賞善司規儀,崔判官親自安排的你懂不懂?再說了,你為何獨自帶人和靈柩先行入京?除了陰司的安排,你還代替了虓虎將軍!看著吧,不出多少時間,一官半職是少不了你的。」
刑關聽後嗤笑一聲,「若不是被逼無奈,你以為我想要跟那何守正有什麼瓜葛?再一個,你說規儀好端端和你兩人潛在京城,她倒好,沒事兒倒著走,跑宛城去跟阿四匯合算個什麼事?我看,崔判官也是老糊塗了。」
「喂!」天眼大叫一聲,警惕地環視了下四周,低聲道,「你小子瘋了!崔判官也是你能數落的?人家說什麼,你做什麼就成,胡言亂語是不想要命了?!」
刑關似乎也發覺自己失言,不再多說,只顧自己喝酒。
天眼哪裡看不出來刑關的心思,他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幾乎是語重心長道,「我以前就說,你這人就是塊冰,對誰都冷冷的毫不在意。卻只會動不動對著個阿四發火,這是什麼你知道嗎?這就是你上心了!瞪什麼瞪,瞪了我今天還是要說!你啊你,之前還死鴨子嘴硬不承認,如今沒話說了吧?唉……行了,趁現在還沒全陷進去,趕緊把這心思給摘乾淨咯!」
「為何?」
「為何?嗨!」天眼又狠狠拍了拍刑關肩膀,道,「別給我裝糊塗,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整個陰司,能動阿四的,就只有先生。其他人,別說你我,就連崔判官都不敢跟阿四大聲說話。阿四破格升了孟婆,本事卻連上幾任孟婆的一半都不如,背地裡多少人不舒服,但你看看,除了你時不時去給她找不自在,誰曾當面說過半個字?」
刑關這下不說話了,眯著雙眼遙望遠方,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
「離阿四遠一點吧,做兄弟的,只能說到這兒了。」
「我若是說不呢?」
天眼扯了扯嘴角,食指指了指天空,「你知道現在是幾月份麼?」
刑關莫名其妙,順口回道,「十一月啊。」
「十一月又稱什麼?」
「仲冬?霜月?子月……」
刑關連說了幾個,天眼都搖搖頭,最後索性閉上了嘴巴,等那廝自己說。
卻見天眼臉色一正,緩緩道,「龍潛月。」
西風太冷,冷得刑關的手一僵,險些連酒壺也沒有抓住。
他垂下頭顱,支起一條長腿,就此靜默不語。
長腿踩在屋簷上,而不太遠的簷下,有個嬌俏俏的女子悄然而立。寒風容易將人的臉吹得通紅,她卻被吹得臉色蒼白,貝齒緊緊咬住唇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裡滿是冰涼。
「阿姐,你說得對,阿四她……」她面朝南方,輕喃聲被涼風一吹,便散在了風裡不知所蹤。
宛城,月陽客棧。
去了外袍的蘇公子,正坐在桌邊,認認真真地剝著橘子。
剝好的橘子被放在一個晶瑩透明的水晶盤裡,旁邊是一個完整的魯班鎖。那魯班鎖形狀怪異,看著要比阿四手上那個難上幾倍不止。
房間裡非常安靜,似乎只有蘇公子剝橘子弄出的響動。倘若不仔細看,你會以為這裡只有他一人。
而其實不然,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正站著一個人。
此人一身綠袍遮身,大大的面具遮住了臉龐。面具做工精良,表情靈活自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那些鬼差的面具,與之相去不知幾多遠。
蘇公子慢條斯理地剝完最後一個橘子,摘乾淨上面的經絡。然後,將其與盤中的橘子一起,放進了一個新的小布袋子裡。
「蘇右。」
話音剛落,房門應聲而開,整裝待發的蘇右行到桌前接過袋子。「公子,可有什麼話要帶給阿四姑娘?」
見自家公子擺擺手,蘇右便躬身退下,才至門邊,卻又聽他揚聲道,「慢著,回來。」
「公子?」
蘇公子想了想,嘴唇張合,卻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於是賭氣一般地扭過頭,「走吧走吧,沒什麼好說的了。」
蘇右心中悶笑,順手關上門,疾步離去。
房中再次陷入了安靜,蘇公子用絲絹擦了擦手,沉思片刻,對那暗影之中的人道,「規儀。」
「在。」聲音清脆動聽,竟然是個女子。
被叫做規儀的女子輕輕踏前一步,「先生,京城之中的事宜,已然安排妥當。」
蘇公子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她的面具,道,「規儀,你這是在做什麼?這些面具是給鬼看的,本座不喜歡。」
「是。」規儀一面答應,一面將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張不俗的女人臉。鵝蛋臉,青黛眉,瓊鼻櫻唇,端的是一個姿容無雙的大美人兒。
美人兒臉上毫無笑容,一板一眼地作了一禮後,便站得筆直筆直。
蘇公子見狀挑了挑眉,「怎麼,還在跟本座賭氣?」
「規儀不敢,規儀乃陰司賞善司,直屬先生座下,不該心存妄想。」
「是不敢,還是不該?」他微微一笑,「瞧瞧你那嘴,翹得都能掛上個酒葫蘆了,還敢說不生氣?」
規儀聽後抿了抿嘴,又望瞭望近在眼前的男人,試探道,「先生,京城之事牽連甚廣,孟婆阿四原本是那……先生請三思而後行,萬不可因私生變……」
「啪!」
那隻晶瑩剔透的水晶盤被推下了桌子,砸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一片一片。
規儀渾身一震,恍然覺得自己的心,也在這一瞬間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然而蘇公子卻好似什麼也沒做過一般,依舊笑盈盈道,「規儀,你若守不住本分,本座現在就可賜你一碗孟婆湯。」
規儀不可置信地看著蘇幕遮,然後緩緩垂下眼皮,再不多言。
蘇公子見狀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緩緩道,「京城是孟婆最後一個任務,此次的手箋,你替崔判官去送。」說完,將準備好的手箋遞了過去,叮囑道,「接下去的時間,你暫且放下陰司內務,跟在阿四身邊,除非本座對你另有安排。」
「規儀得令。」
蘇公子見規儀雖是受了令,身子卻一動未動,眉峰一動,道,「怎麼,還有話說?」
「先生,那幅畫卷還未尋到,是否先讓孟婆先尋到畫卷,再……」
「畫卷,就在阿四身上。」
蘇公子回答地淡定從容,卻將規儀驚得臉色大變,張了張嘴,道,「這,先生,畫卷怎會突然到了孟婆手裡,可是,她並未上報陰司啊?」
蘇公子聞言眉頭一跳,「陰司又何曾下過命令,令她需尋得畫卷後上報?」說著瞥了她一眼,語氣無波道,「怎麼,賞善司大人對本座的話也有質疑?」
「不敢,規儀立刻去辦。」
「去吧。」
於是,太陽下山之前,阿四所住的客棧先後來了兩位客人。
先來的是蘇右,他送來了一小布袋剝得異常乾淨的橘子。
阿四有些受寵若驚,不好意思道,「這個,你回去代我跟你家公子說,多謝他,下次不用了。」
蘇右此時才切身體會到自家公子的煩惱,他有些複雜地看了眼橘子,面上卻嬉皮笑臉道,「別啊,我家公子不剝橘子,搞不好就要剝我的皮啦!阿四姑娘,你就當行行好吧。」
他見阿四噗嗤一笑,彎彎的眼睛裡全是星光,又想到臨出門自家公子那副樣子,於是眼珠一轉,擠眉弄眼道,「我家公子讓我帶句話。」
「什麼話?」
「阿四姑娘獨自一人住得太遠,方便的話,還是搬來月陽客棧同住吧。」
蘇右說得搖頭晃腦,阿四聽得俏臉一紅,偏頭想了想,才道,「當時不就是月陽客棧客滿,我才被迫住到這兒的麼?」
「當時是當時,此時是此時,也許是有人退房了吧。」
「哦……」阿四慢慢吞吞地吐了一個字,不知道在想什麼。
蘇右見狀心中大笑,口上卻說,「也不用太急,等我先去把房間安排好。今日時辰也不早,阿四姑娘明日過去正好。」
今天當然不能去啊,去了可不是露餡兒了?待我等會兒回了公子,就說阿四姑娘一個人住著人太寂寞,非要搬去月陽客棧同住。這樣的話……哈哈哈!
蘇右高高興興地走了,卻又來了個身穿綠裙的姑娘。
「規儀?!」那姑娘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阿四吃驚不已。
她下意識掃了眼門外,問道,「你一個人來的?不是說,你來這兒與我匯合,是有要事要辦嗎?」
陰司之中,規儀與阿四不生不熟。阿四對她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卻一向能直覺地感受到規儀的憎惡。
阿四自認為從不主動招惹人,於是也就當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就好。
此時,規儀她淡淡一笑,用餘光瞥著阿四道,「是有要事,但此事以你我二人為主,其餘人等皆在暗線候命。而在說要事之前,崔判官也另有一事吩咐我代為轉達。」
說完,規儀取出手箋,遞給了阿四。
手箋,又見手箋。
這是,最後一個任務了吧……
阿四有些感慨,一時萬般心緒湧上心頭。
手箋一如既往地呈血紅色,精美異常。阿四吸了口氣,輕輕打開,見上面的字體蒼勁有力,卻只有兩個大字:
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