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懸崖煮酒

  大雪纏綿多日之後,雲與樹,山與水,上下皆白,天地渾然成一色。而梨山別莊後崖,唯有那崖上小亭一痕,亭中黑白兩粒而已。

  若是近前細看,便能發現亭中站著的乃是兩個同樣俊逸的男子。

  他們中一人著琉璃白的錦衣狐裘,另一人卻身披墨黑的紫貂皮裘。如此,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兩人並肩而立,憑欄聽風。

  寒風蕭蕭,帶起滿山滿樹的冰雪飛揚,最後打著旋兒墜落山崖,又或者碾入泥中。也有少數輕盈自在,一路順風而走,最後落在了亭中二人的肩上。

  蘇幕遮拍去肩上殘雪,又攏了攏身上狐裘,道,「懸崖絕壁,磐石險峻,殿下挑了個好地方。」

  軒轅徹眸光輕閃,眯著眼極目遠眺,道,「絕壁懸崖,飛鳥難覓,徹不光是要登高望遠,更是要警醒自己居安思危。」

  蘇幕遮雙眸微眯,笑道,「殿下身份尊貴,乃是天龍之子,如此德行兼備,實乃百姓之福。」

  軒轅徹回眸輕笑,一雙眼卻如有神光,牢牢盯住咫尺之間的男人。他遙指天邊峰巒,緩緩道,「此山原名小孤山,雖是四周山峰環繞,卻獨獨它一個陡峭挺拔,直衝雲霄。如此一來,它雖傲然天地,卻只能隻身承受那風雪雷電,獨享百年孤獨。」

  蘇幕遮面不改色,遙望天際道,「孤山雖乃京城第一山,卻也有天下五嶽共比肩。此時雖是風雪加身,過不了幾個月卻會遍地梨花白。可見,孤山不孤。」

  軒轅徹眸中一亮,意有所指道,「然而天地無情,滄海桑田,若是有朝一日,那五嶽入了雲霄,世上豈不是再無孤山之名?」

  風聲忽急,刮得蘇幕遮臉上生疼。他卻只頓了頓,便逆著風朗聲道,「既然天地無眼,那說不得,便要謀算一番了。」

  軒轅徹哈哈大笑,一手拍在蘇幕遮肩膀,「知我者,蘇兄也!」

  說著,他一伸右手,將蘇幕遮引到亭中桌旁就坐。

  桌上樽俎已設,另有紅泥小火爐,上面溫著的老酒已熟,正散發著醉人的醇香。

  酒香盈鼻,未飲先醉,軒轅徹便好似醉了一般地懶懶靠在椅背。只見他半垂著眼簾,聲音順著風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五嶽太高,一一剷平了就是。既然是天命所歸,孤那幾位兄弟便少不得受些委屈了……」

  許是冬雪初化,北風便帶了股說不出的陰沉,致使這低低呢喃猶如尖利的刀子,直直刺進了心房。

  蘇幕遮想到連死都死得不乾淨的大皇子,心中冷笑連連。然而他面上絲毫不顯,甚至平添了份暖意,眼中帶著無限遺憾,道,「落子無悔,殿下莫不是後悔了?」

  「後悔?」軒轅徹抬頭直視蘇幕遮雙眼,「若是後悔,豈非對不起為此而死的親友?進一步或許海闊天空,退一步卻是萬丈懸崖,所有人,」他眸中暗光盈盈,一字一句道,「所有人都白死了!」

  北風忽停,靜得幾乎能聽到冰雪消融的聲響。

  而蘇幕遮緩緩將溫好的熱酒取出,然後滿上兩杯,一杯握在手中不動,一杯便推向了對面的軒轅徹。

  軒轅徹接過酒杯後忽兒一笑,「你我相識多年,我既稱你一聲蘇兄,你便一如既往地叫我軒轅吧,來,煙花散盡人未去,把酒言歡又十年!蘇兄,你我相識已是十年啊……」

  「不敢,殿下便是殿下,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的今日。」蘇幕遮低頭飲酒,掩去目中嘲諷。

  溫酒入喉,順著喉嚨直接流到了胃裡,蘇幕遮卻仍然絲毫感覺不到暖意。

  軒轅徹聞言哈哈大笑,暢快地將酒一口飲下,道,「說得好!」

  此時風聲大作,吹起滿亭殘雪,嗚嗚有聲。

  軒轅徹笑意盈盈地將酒杯一放,沉聲道,「既是如此,蘇兄何不來助我一臂之力?」

  他抬手遙指那白茫茫的遠山,意氣風發道,「這多嬌江山,這錦繡河川,孤若是得你一臂之力,必能北抗姜國,南掃蠻夷,百年盛世更是指日可待!」

  他滿臉紅光,慷慨激昂,言辭間好似天地萬物皆在手心。

  蘇幕遮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狐裘,嘆氣道,「可惜蘇某志不在此,且殿下你看,」他指了指腳邊的萬丈懸崖,忐忑不安,「此地雖好,卻有懸崖絕壁,稍不留神,便會摔一個粉身碎骨。蘇某人小志微,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實非良才。」

  「蘇兄這是過度自謙了,」軒轅徹笑意一斂,懶懶地靠回椅背,緩緩道,「孤至今還記得五年前的燕陽關大戰。想當初蘇兄還是束髮之年,你孤身單騎入危城,卻能在談笑之間,智破姜國三千鐵甲騎兵……」

  「若非殿下鼎力相助,又肯信任於我,蘇某就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做不了什麼。」

  「既如此,又為何一再推脫?哦,」軒轅徹似乎想起些什麼,笑道,「蘇兄說過,散漫慣了,受不得拘束。」

  蘇幕遮好似沒有看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流光,他只是歉然一笑,又默默滿上了兩杯。

  酒是好酒,入口溫和,回味綿長。二人默不作聲,連著對飲了三杯,這才停了下來。

  蘇幕遮望瞭望漸漸灰暗的遠天,道,「殿下,又要下雪了。」

  軒轅徹轉目看去,嘆道,「天意從不遂人願,它若要下,便下去吧。只是今日未有備下棋局,否則你我殺上幾盤,定當痛快!忘了告訴你,時隔多年,孤的棋藝可是大進啊。」

  蘇幕遮想到當初二人一下便是一整天,撫掌大笑道,「殿下哪裡話,蘇某雖不才,但殿下若有吩咐,定當奉陪到底!」

  「好!哈哈哈!」

  軒轅徹哈哈大笑,眼中卻平靜無波,並無絲毫笑意。只見他不知從哪裡取出兩隻盛滿白雪的碗來,道,「孤今日未備棋局,卻備下了天下美味。蘇兄,一起嘗嘗?」

  說完,將其中一隻碗推到了蘇幕遮面前。

  碗是青瓷碗,碗麵印著魚藻青花紋,靈動俊秀,異常精緻。碗裡盛著的卻是再普通不過的白雪。白雪雖細膩好看,卻冰涼徹骨,並不好吃。

  軒轅徹此時卻已然用青瓷勺舀了一勺,迫不及待地塞進了嘴裡。他口中輕輕咀嚼,好似正品嚐著獨一無二的珍饈美食一般。甚至到後來緩緩閉上了眼睛,一邊細細品味,一邊搖頭晃腦,頗為享受。

  蘇幕遮聽著對面傳來「卡擦卡擦」的咀嚼聲,心中忽地騰起了一股嫉妒與不甘!

  連許久前的一幕,也再次騰現在了腦海。

  那也是一個千里冰封的冬天,他使計將羽翼未滿的軒轅徹引到了野外。整整一百個精銳殺手追擊,卻依然將人給跟丟了。抓回來的,卻是那個為軒轅徹擋刀子的古池!

  他要一個身份低微的孤女來做什麼?更何況,就算能攀上封太傅又能如何?那封太傅垂垂老矣,能活幾年?相比之下,當然是識時務的左相千金更適合自己。

  然而,人都已經抓來,也不能白忙活。於是,威逼利誘,使盡各種手段,只為問出軒轅徹的下落。令人遺憾的是,此女非一般女人,那張嘴好似被鳥吃了一般,硬是挺過一次次重刑,半個字都沒有說。

  最後她小命去了半條,京中卻傳來七皇子回宮的消息。無奈之下,蘇幕遮決定將這女人送回去,順便賣軒轅徹一個人情。

  當蘇幕遮假裝無意間碰上,並要將她救走的時候,那個女人正背對著他蹲在雪地裡。

  她應是餓狠了,地上的雪還和著泥,卻被她一把把抓著塞進了嘴裡。她幾乎不咀嚼,直接吞,吃得滿臉滿嘴都是泥漿,卻連氣都來不及喘。

  蘇幕遮當時不知為何就怒了,沖上一把將雪拍下!

  他說了什麼連自己都記不太清了,大致的意思,就是痛罵她不懂得珍惜自己,為了個男人犯、賤!

  她的回覆很簡單,才簡簡單單三個字,卻深深烙進了他的心裡。

  她說,「我甘願。」

  軒轅徹啊軒轅徹,你何德何能?有包容你的父皇,有為你籌謀的母妃,有為你保駕護航的外家,還有這個一次次為你捨命的女人……

  可是,這一切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的娘親,我的外家,我的姐姐……他們都……

  蘇幕遮最後還是將這個叫做古池的女人,送到了七皇子身邊。那時的軒轅徹幾乎喜極而泣,抱著滿身是傷的女人死死不放手。

  哦,原來你也是喜歡她的?哈,天家哪裡來的真愛,便讓我蘇幕遮來給你上一課吧。

  你不是喜歡這個女人嘛,我偏要讓你大張旗鼓地娶另外一個女人。女人,你不是「甘願」嘛,那你甘不甘願看著他另娶她人,卻怎麼也無法將你迎進門呢?

  一步又一步,最終,這些所有微小的舉動造就了今天的阿四。

  阿四,當你再次記起所有,然後重新站在這個男人面前,你會怎麼做?

  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