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晚來天欲雪

  蘇幕遮坐在椅子上神遊天外,軒轅徹卻也被這白雪的滋味帶回了過去。

  小池不但沒死,還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身邊!

  他那時覺得太幸福,卻不料只是一個轉身,便怎麼找不到人了!

  軒轅徹當時都急瘋了,根本顧不上會得罪幾位虎視眈眈的兄弟,一個宮殿挨著一個宮殿地找。最後的最後,他在母妃的後殿外找到了她。

  小池曾在母妃手下做過女官,自從他想方設法將小池討過來後,母妃便再也沒有找過她。卻不料,那一晚,母妃大發雷霆。原因很簡單,竟是由於自己受傷,責怪她伺候不力?!

  是小池,是她用命將他換回來的啊!

  那時候的小池應是受了杖責,她後腰一片血紅,被人隨意地扔在雪地裡。他趕到的時候,小池正在往自己的嘴裡塞雪。白色的雪和著殷紅的血,一坨一坨地被她吞入口中。

  軒轅徹當時就哭了。

  他想去找母妃理論,想去找父皇告狀,但是他知道,這一切還是不會改變。他必須強大起來,強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否則,別提江山社稷,就連區區一個女人也保護不了!

  於是,當時的軒轅徹蹲了下來。他學著小池那樣,將骯髒冰涼的白雪一口一口吃進嘴裡。淚水滾燙,燙得他渾身發抖。他暗暗發誓,從此再不落淚,他要記住這恥辱,記住這無奈,記住這透骨的冰涼!

  時過境遷,白雪的味道依舊,故人卻已不再。

  軒轅徹驀地睜開了雙眼,寒意從喉嚨直接湧到了眼睛。他說,「這白雪,乃是上天賜福,蘇兄不嘗一嘗嗎?」

  蘇幕遮聞言眼皮一跳,卻鎮定自如道,「這一碗白雪,讓我想起了古池姑娘。」

  「哦,原來你還記得小池?」

  「殿下此話怎講?」

  軒轅徹瞥了瞥對面之人,半笑不笑道,「有人說,小池跟著你從風城到邕州,然後又一路北上,經過湘水,然後回到京城?」

  蘇幕遮恍然大悟,緩緩道,「確有此事,只是古池姑娘似乎記不起從前,又口口聲聲說自己名叫阿四。蘇某萬般無奈,卻也不好逼她。至於為何一路同行,殿下恐怕也已經查到,都是巧合而已。」

  「既然如此,為何不書信告知於孤,難道你不知道,孤……」

  蘇幕遮見軒轅徹欲言又止,體貼地接口道,「是蘇某的過錯,應當提前知會一聲。只是之前碰到過歐陽先生,還以為他已經通知過殿下了呢。」

  軒轅徹聞言一聲冷哼,「欺上瞞下,若不是他,小池也不會離開孤整整三年!」

  「哦?殿下的意思是……」蘇幕遮裝得挺像,一臉的吃驚不已。

  軒轅徹卻站了起來,從小亭俯瞰腳下山路,嘆道,「孤當時也是逼不得已,若不是……但即使如此,孤也安排好了一切,著人將假死過去的小池放到這梨山別莊。只待風聲過去,便可將她接回。熟料,只是晚了一個時辰,人卻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軒轅徹面露悲憤,而蘇幕遮想到的,卻是三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說不清為什麼,當他知曉古池被軒轅徹親手斬殺之後,便怎麼也睡不著了。鬼使神差的,他循著蹤跡跟蹤到了虎頭山。

  虎頭山不同於小孤山,其地多有野狼出沒。他趕到的時候,拋屍的馬車剛剛停下。於是,他眼睜睜看著古池被一卷草蓆裹著,狠狠扔進了草叢。

  草蓆破爛,她便這樣渾身赤、裸地躺在那裡,面色死灰,早已不復當初神采。蘇幕遮仍記得她左胸的劍傷,用勁狠厲,穿胸而過!

  無論軒轅徹現在說些什麼,他當時明明就是要置古池於死地啊!

  蘇幕遮那時就想,女人,傻過這一回,且當你已經死了吧。死,死,那便叫做阿四好了……

  正想到這兒的時候,軒轅徹已然回到了桌旁坐下。他看了蘇幕遮好幾眼,嘴唇翕動,最後低聲問道,「小池,她,好嗎?」

  軒轅徹眼中似嗔似怨又有殷殷期盼,蘇幕遮看得心下暗爽,卻並不打算就此罷休。只見他先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旋即為軒轅徹斟滿一杯熱酒,這才垂著頭緩緩道,「她很好,愛哭也愛笑,動不動就要發脾氣。可惜就是誰也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蘇某曾經問她,記不記得軒轅徹這個人……」

  「她……如何說?」軒轅徹面色微變,既期待又緊張,甚至嚥了口口水,急急忙忙追問道。

  蘇幕遮卻是有意要磨他一磨。

  他也不抬頭,幾乎一滴一滴地將杯中酒抿完,這才搖著頭,嘆息不已,「她說,阿四便是阿四,哪來的什麼古池?想她以前活得那麼淒慘,死了都只給半張草蓆,估計身邊也沒幾個好東西!」說到這兒,他猛地捂了捂嘴,焦急道,「殿下切莫見怪,蘇某可沒說你不是個東西啊!」

  軒轅徹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一會兒又黑沉沉。然而對著蘇幕遮卻也無法發洩,於是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得他險些吐血。良久,他才緩過氣來,佯裝淡然地說道,「無妨,小池生氣也是人之常情,況且,她如今記不得我們之間得情意。孤堅信,只要她想起來……」

  軒轅徹說到這兒,竟忍不住綻顏一笑,好似已經看到自己的小池恢復記憶,然後飛奔入懷的情景。

  蘇幕遮見狀卻瞳孔一縮,頓生一股莫名戾氣!

  天邊愈加灰暗,眼看著一場新的大雪又要來臨。

  火爐已熄,酒壺亦空,崖上罡風凜冽,眨眼間便將酒意吹得四處消散。兩人憑欄而立,相視一笑,然後各自一邊,走下山去。

  軒轅徹才到崖下,便有護衛迎上,其中一人俯到他耳邊輕聲道,「殿下,查過了,蘇公子來京之後與禮部尚書陳大人來往緊密。」

  「禮部的人我們也不缺,陳大人又一向中立,從不參與朋黨之爭。他與蘇幕遮十年前便是忘年之交,聽起來,似乎沒什麼特別。」

  那護衛疑惑道,「殿下,那我們……」

  軒轅徹眼中閃過寒意,語氣卻依舊溫和,「不,什麼問題都查不出來,反而就是最大的問題。」

  那護衛被繞得有點摸不著頭腦,正想再請示一番,卻見軒轅徹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

  「是!」

  軒轅徹回味著適才的懸崖對酌,心想時光易逝,能把很多東西一洗而空。那繁華貴氣的銅雀台早已荒蕪,古戰場上也沒了金戈鐵馬的模樣,便如同之前燙好的那壺美酒。即使再香再醇,一入喉間便化作了黃湯。

  昔日好友,難得的旗鼓相當,他卻要親手將其送去陰曹地府。近日,宮中那位的身子日漸消瘦,敏感期間,他不允許有任何閃失。唉,這世間,又要再少一個知己。王者,果然是一條孤獨的不歸路,一旦踏上,便再也回不了頭……

  而山崖另一側的小道上,蘇幕遮低聲問道,「讓刑關去查一查崖上那座亭子。」

  「已經安排好了,等軒轅徹一下山,他便會上去仔細查看。」

  蘇幕遮嗯了一聲,又道,「如何,查清楚他身邊護衛的佈置沒有?」

  蘇右謹慎地將身側幾個隨從遣開,這才回道,「查清楚了,其餘人等並不棘手。讓人為難的是那十三護衛,我等剛才仔細數過,明面上只有六個跟隨,暗中也瞧見了三個,還有四個卻連影子都沒看到。」

  蘇幕遮點點頭,淡淡道,「軒轅徹恐怕已對我起了殺心,最近的暗衛加倍,將蘇左也叫回來吧。」

  蘇幕遮淡定自如,蘇右卻大驚失色,失聲道,「怎會?那軒轅徹怎會突然對公子起殺心,難道是剛才露了馬腳?」

  蘇幕遮面色如常,笑道,「北有七皇子,南有蘇幕遮。在坊間,我蘇幕遮與他堂堂儲君並駕齊驅本就掃了他的顏面。可惜的是,他幾次三番相請,卻總以失敗告終。軒轅徹疑心頗重,手段又狠辣異常。如我之人不能得以己用,為了安全起見,他當然是要除去的。」

  蘇右實在無法理解自家公子的平靜淡然,他緊張不已地追問,「可是公子,我們雖已有完全準備,但就此暴露不是會影響之後事宜?」

  「誰說本公子要與之對抗了?」

  「那……」

  蘇幕遮但笑不語,他最後一次回轉身子看向遠方。

  崖下的風光與崖上全然不同,它有白的積雪,卻也有黑的陰面。而黑與白的背後,究竟藏了一雙怎樣的眼呢?

  蘇幕遮不再多想,他順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待到他帶著一眾人消失在路的盡頭,有一女子卻從小路轉出。她墨髮緋衣,身披軟毛織錦披風,逆著蘇幕遮剛才走過的小道,緩緩拾階而上。

  此人並非別人,正是曾經的古池,如今的阿四。

  山路並不難行,卻是越往上走,越是寒氣逼人。阿四一再裹緊了披風,這才勉強行到崖頂。

  這裡是梨山別莊的後崖,說不出為何,她便這樣走了上來。原本聽說太子今日在梨山別莊,她便想來求見一番。熟料才進梨山,她便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個地方。

  崖上只有一個亭子,亭子不大,卻也不小。

  亭子的周圍豎著欄杆,內設桌椅。亭中應是剛剛有人來過,桌上的小火爐雖然熄滅,卻冒著縷縷青煙。那酒杯雖涼,卻算不得冰,想是有兩個人在此小酌。

  阿四看著看著,最後將目光落在了那兩隻碗上。碗是青瓷碗,裡面盛著的卻是地上隨處可見的白雪。

  而就是因為這兩碗雪,阿四的腦海中無端出現了一幅畫面。

  她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牢,每天除了審訊行刑,便是丟到雪地裡挨凍。她又渴又餓,卻沒有東西吃。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她抓了把雪塞進了嘴裡。雪很冰,卻解渴,霎時清醒過來的她便忍不住地拚命往嘴裡塞。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雪可以這麼好吃!

  正吃得開懷,忽然有個人衝了過來。他面目俊朗無雙,脾氣卻不太好,一來就將好不容易吃到的雪給拍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罵她,「你腦子被驢踢了不成,有沒有自尊,還做不做人,為了個男人,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她當時心裡好難過,卻也很迷茫。有人對自己好,自己不是也該傾心傾力以待嗎?然而,那男人實在太可惡,一邊罵自己,還一邊罵著自己全力保護的人。

  阿四用盡全力去想,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人罵了些什麼,她只記得自己幾乎咬牙切齒地站了起來,梗著脖子道,「我甘願。」

  那男人一下愣住了,繼而又忽地暴躁起來,指著她的鼻子吼道,「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阿四想著想著,便覺一陣頭疼,然後便是天旋地轉!模糊中,她看清了那張怒目而斥的臉,鳳眸無雙,竟是怎麼也想不到的一個人!

  蘇幕遮?!

  蘇幕遮,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卻在此時,阿四驀地心口一陣絞痛!這方尚未平定,胸口另一處便緊跟著痛了起來,這種痛阿四並不是第一次嘗到。

  她那雙早已沒有指甲的手緊緊抱住亭柱,口中發出的是野獸般的悲鳴。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