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錦衣夜行

  天,終於又下雪了。

  刑關上到梨山後崖的時候,蘆花一般的雪片已經蓋滿了整座小亭。

  先生曾言,梨山別莊的後崖恐有頗多玄妙,須仔細探查。然而他一望之下,除了遍地銀裝,便是那如羽毛,如柳絮的紛紛白雪。刑關仔細地掃過亭中石桌石椅,然後看到了躺在亭柱邊的阿四……

  自刑關入京,將軍府上下對這位半路殺出來的三公子評價一致:才能出眾卻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

  而這一日,虓虎將軍府的的三公子宅院忽然亂作了一團。連那負責雜掃的小丫鬟都陡然意識到,這位三公子性子暴躁,危險勿近。

  將軍府的大夫進進出出不知幾多,個個面色惶急,如喪考妣。刑關所住的鑄劍院,上下眾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四處迴蕩著凜冽的北風與男人的怒吼。

  銅壺滴漏初盡,高閣雞鳴半空。

  京城的某一處偏宅,蘇幕遮披上了狐裘,整裝出發。

  蘇右急得搓手頓足,卻怎麼也勸不住,「公子,軒轅徹那邊盯得正緊,即使您心憂阿四姑娘安危,但這深更半夜,也莽撞不得啊!」

  蘇幕遮疾步出了門,頭也不回,道,「誰說本公子是擔心她?本公子可沒這個閒功夫,不過阿四是我們手中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若是出了狀況,將會影響整盤計畫。左右今夜精神好,睡不著出去走走也是無妨的。」

  ……

  於是,風雪交加的寒夜,奔走在路上的蘇右後悔不迭。

  明明知道自家公子那小心思,偏偏跑去將阿四姑娘再次發病的事給說了出來。說出來也就算了,還要事無鉅細地將刑關如何救她回去,如何請了無數名醫卻束手無策,又如何偶然發現竟是中了蠱毒……

  中了蠱毒便不用著急了,將軍府有個阿朵身負天下第一蠱,如此一來,阿四姑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危險的。偏偏自家公子搔首踟躕,熬到半夜再也不肯等了,梗著脖子就往外跑。

  看看,快看看!這下可好了吧?!

  蘇右抹去嘴邊的血跡,一邊腹誹,一邊扶著蘇幕遮退到樹下。

  蘇幕遮腿上中了一劍,月白的袍子上鮮血淋漓,遠遠看去好似繡了一團怒放的紅色牡丹。他臉色慘白,連走路都有些搖晃,如畫的眉目上卻偏偏只有淡定從容。那雙黑潭一般的眼睛裡精光熠熠,明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給人一種殺氣蔓延的錯覺。

  殺手的攻勢弱了下來,顯然他們也沒想到此人如此難纏,身邊的暗衛雖少,卻個頂個的厲害!

  風雪越來越大,包圍圈也越來越小。蘇右掃過地上那十幾具死屍,暗想今夜實在託大!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麼著急出門,好歹要拖到蘇左回來了再說。他死死握住手中長劍,正思考著如何脫身,忽地渾身一震。

  只見那些殺手的背後,陰暗的樹下,不知何時站了一排鬼面人。他們好似地獄的幽魂,來得悄無聲息。怒目圓睜的鬼面,被滿地的白雪一照,映射出陰冷無比的幽光。然而蘇右見此卻渾身舒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殺手似有所覺,卻不料才將將轉身,便有一條人影騰空而起,如飛來山嶽,攜裹著萬千冰寒壓頂而來!

  白光乍閃,還未看清來人,連著三個黑衣殺手便被一劍斃命!他們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便就此軟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餘下的殺手見狀警惕地後退,定睛一看,才發現有人冰天雪地裡一席普通長衫,橫劍而立。

  他說,「敢傷我家公子,這就要你們拿命來賠!」

  話音未落,長劍迎風一抖,他已如鬼魅般欺近,眨眼時間便刺出了七八劍!劍法快而辛辣,招招致命,不留任何餘地。

  那些殺手原本功夫不差,但一來連夜追襲,而後又殺光蘇幕遮近十個頂尖暗衛,此時早已疲憊不堪。於是,颯颯風雪中劍光翻飛,轉眼間便剩下一地殘肢,以及那浴血而立的男人。

  他將劍在屍體上擦了擦,然後帶著一眾鬼面人單膝著地,肅然道,「蘇左來遲一步,請公子恕罪!」

  「請先生恕罪!」鬼面人垂頭齊齊抱拳低喝。

  「都起吧,」蘇幕遮擺擺手,裹了裹狐裘道,「也不算很晚,本公子尚要去一趟將軍府。蘇左你與蘇右隨本公子一道走,記得要安排一部分人留下善後,另一部分人暗中跟隨。」

  蘇左眉間微動,卻只頓了頓,道,「是。」

  蘇右看著蘇幕遮腿上的傷,忍了忍,直接道,「公子腿上的傷不輕,是否先行回去包紮,明日再去探訪?」

  蘇幕遮看都沒看他一眼,逕自撕下了一方袍角,然後幾下便將腿部利落地綁好,「你們要麼就跟本公子走,要麼就一個都別跟了。」

  說完,再不廢話,揮袖而去。

  蘇幕遮的腿應是傷得不輕,他微微弓著背,一腳深一腳淺,慢吞吞地走在泥濘的雪地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歪歪扭扭地投在銀白的地面,有種說不出的孤單。

  蘇右看得心中一酸,便再也不顧地扯了扯蘇左。兩人互看一眼,各自長嘆了一口氣,隨後緊緊跟上。

  此去將軍府不算太遠,卻也不是很近。所以,待到三人趕到將軍府後門,丑時已過。

  白雪籠罩的將軍府一片寂靜,簷下的氣死風燈晃晃悠悠,照得院中的小路一片昏黃。除了偶爾巡夜經過的侍衛,三人一路也未遇見他人。鑄劍院卻一反常態的燈火通明,蘇右飛身查探,最後給蘇左遞了個眼色。

  蘇左點了點頭,帶著蘇幕遮幾個騰挪飛縱,轉瞬間已經站在了鑄劍院一間屋子的房頂。隨後趕來的蘇右俯下身,輕輕揭開瓦片,溫暖的燈光便就此透了出來。

  房內陳設簡單,一看便是臨時收拾的客房。蘇右揭開的瓦片,正對著那張掛著紗幔的大床。床上躺了一個捆成一團的女人,寒冷的冬夜,她卻渾身被汗浸透,連著髮絲兒都濕噠噠黏在一塊。側耳去聽,還能聽到那嘴裡咕咕有聲,卻始終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阿四……」

  蘇幕遮喉頭輕顫,將這兩個字從口中吐出,又狠狠地吞進腹中。他說不出此時此刻的心情,只覺得若是可以,他願意去替……

  卻在此時,「啪」的一聲響,將蘇幕遮拉回了現實。他低頭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床邊還站在另外兩個人。

  一個是刑關,另一個則是許久未見的阿朵。

  阿朵驚叫著衝過去拉住刑關的右手,心疼不已道,「阿哥你這是何苦,阿四的蠱毒跟你無關,為什麼要自責?」

  刑關充耳不聞,左手一揮,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只是彈指之間,那張臉便腫了起來,卻聽他魂不守舍般喃喃不停,「說什麼不讓她受苦,說什麼護住她,其實我什麼也做不到!」

  那兩巴掌抽得又快又狠,抽得房頂上的蘇幕遮心尖微顫。他一雙拳頭握緊又鬆開,總覺得那巴掌該抽在自己臉上才對。好好的,怎會中了蠱毒,明明一直有人盯著,明明……

  房中的阿朵卻顧不上別人,她眼中帶淚,死死抓住刑關的兩隻手不放,拚命搖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正在這時,被綁住的阿四一聲嘶吼,如萬蟻蝕心一般翻滾了起來。刑關第一時間回過神,一下子撲到床上將阿四的嘴掰開。

  「張開,快張開嘴!」

  阿四很疼,將牙關咬得咯咯直響,好不容易凝固的唇瓣也再次傷口崩裂。於是鮮血順著齒縫流進嘴裡,然後因為嘶喊再次倒流出來。她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在刑關手勁足,硬生生將她的嘴掰開。

  然後,他將原本就血肉模糊的左手,伸了進去!

  「唔!」

  阿四越是疼,就越是咬得狠。刑關的左手皮開肉綻,血水橫流,牙印更是深可見骨。然而他卻是笑了,一邊笑,一邊輕輕撫摸阿四的頭頂,嘆道,「別忍著,痛就叫出來,咬得重一些。」

  站在一旁的阿朵看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

  她很傷心,傷心刑關將阿四視作掌中寶,心上人。但她更心疼,心疼刑關手上的傷口,臉上的掌印,以及心上的鈍痛。阿朵開始後悔,她終於如願以償地折磨了阿四,卻不料最終折磨到了刑關阿哥身上。她最喜歡的刑關阿哥啊……

  阿朵驀地衝過去拉開刑關,放聲痛哭,「阿朵騙你的,阿朵可以救她,阿朵現在就救她!」她柔嫩的雙手摀住刑關的左手,「阿朵求你,求你不要再這樣傷害自己,嗚嗚嗚……」

  阿朵如同崩潰一般地坐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己。刑關聞言卻先是驚喜,繼而臉色一寒,沉聲道,「既然能救,為何之前執意說救不了?」

  阿朵哭到哽咽,斷斷續續道,「這是阿姐下的靈蠱,阿朵不想讓阿姐死了也不能安心。」

  刑關看著阿朵哭得紅彤彤的鼻子,心頭一軟,蹲下身來輕聲道,「快別哭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在為你阿姐祈福,知道了嗎?」

  阿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強自停下哭泣,帶著哭腔道,「阿金可以救她,但是需要人幫忙。」

  「如何幫?」

  阿朵猶豫半晌,才不甘不願道,「阿金太烈,雖可解開靈蠱,但也可能損了心脈。最好是有人內力綿長,這樣方可護住阿四心脈。」

  刑關想也不想便爬上了床去,口中急道,「這事我可以做,事不宜遲,我們趕緊開始吧?」

  阿朵淚眼朦朧,差點又要哭出聲來,最後忍了忍低低道,「此法耗時耗力,心脈又是脆弱,需得貼肉而行才可以。」

  刑關聽到此處一頓,俊朗的臉上不由爬上了緋紅。他咳嗽一聲,低聲道,「性命要緊,阿四應當不會怪我。」

  此時的阿四已經再次暈了過去,刑關將阿四抱起來坐好,自己也盤腿坐在她對面。他也不假他人之手,幾下扯開了阿四的衣襟,將那貼身的肚兜一把扯掉,然後一雙肉掌貼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