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軒轅徹裹著厚厚的皮裘,將蒼白無血色的臉藏在細軟的狐毛領後面。
肩輿被四個人合力抬著,旁邊站在柳護衛。柳護衛原名柳俊,前幾日剛領了太子太保的職,便也不能再稱作柳護衛了。
太子太保一向負責太子的安全,此次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柳俊至今仍是心有餘悸。
再一想浣紗院那位,心裡更是「咚咚咚」跳個不停,於是便道,「殿下,您貴為一國儲君,切不能再陷自己於危難之間。崖上那一齣戲固然事出有因,但……」他瞧了眼半眯著雙眼的軒轅徹,嘆道,「太子殿下您此番略有些莽撞了。」
軒轅徹輕咳一聲,擺手道,「事已至此,太保無需多言。小池……阿四她性子執拗,喜歡還是厭惡更是一目瞭然。孤算到她定是要發洩報復一番,也將御醫與暗衛全數備齊。卻不料她此次下手如此之狠,竟真想要了孤的命去,唉……」
柳俊憤憤道,「此女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刺殺當今太子!若非殿下您仁慈,她便是死個幾十次都不夠贖罪的!東宮之人都為此憤恨不已,言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軒轅徹聞言眸光一暗,寒聲道,「下人們咋呼幾聲便也罷了,柳太保可要牢記孤之所謀,切不可為了一時氣憤壞了大事!」
柳俊聽到此處連忙停步,抱拳一禮道,「侍從觀察了阿四姑娘幾日,連包袱都翻了好幾遍,還是沒有見著那幅畫像。但是殿下盡可放心,卑職牢記於心,必不會壞了殿下大事。」
軒轅徹滿意地點點頭,「阿四雖強,性子又直,但並不蠢,你們辦事多留個心眼,免得弄巧成拙。」他見柳俊垂頭稱是,才接著繼續道,「孤此次三日不朝,朝堂有何風吹草動,宮中呢?」
柳俊道,「工部因雪災之故參了殿下一本,但被兵部尚書和左相大人齊力駁下。另外,有些個臣下閒來無事,私下裡風言風語,均被左相大人找了些由頭,處理了個乾乾淨淨。」
軒轅徹捂著嘴輕咳幾聲,笑道,「孤這位岳丈大人實乃雷霆手段,只得些許苗頭,便將其扼殺在搖籃之中。只是,不知他這番動作究竟是為了孤呢,還是為了他莊府。」又道,「太子太師吳語今在何處,孤安排給他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吳語大人以重病之名閉門謝客,暗中將此次朝中各方的反應記錄在冊,只待殿下一觀。私下裡,他曾接洽過工部的人,並無意間將殿下此次事故算在了左相府的頭上。同時,還在那些被處置的下臣之中精挑細選了一番,據說,裡面尚有不少可用之才。」
「吳語辦事,孤甚為放心。」軒轅徹緊了緊毛領,轉言道,「卻不知左相府如何動作?」
「起初,左相府出動了無數暗人四處尋找殿下,甚至鼓動了兵部潘尚書,準備帶兵前來梨山。後來,太子妃娘娘得了小蝶的通風報信,轉身便送了書信出去。結果,左相府便立刻收回了所有人手,一切如常,毫無異動。」
「哦?」軒轅徹揚眉一笑,「阿瑤不負眾望,果真如孤所料,擋住了左相府的介入。如此,想必等到天亮,她便要趕來梨山了。」
柳俊跟著笑道,「太子妃娘娘賢惠聰穎,原本該是殿下的得力內助才是。」
「可惜啊,她是孤的太子妃,卻也是莊府的女兒。身在皇家,嫁出來的女兒,可不是潑出來的水。」軒轅徹低低一嘆,轉而卻又笑了起來,「不過卻也無妨,此番將她與阿四放在一處。讓她去一去阿四的戾氣,也讓阿四來下一下她的威風。」
柳俊聽到此處,不由疑惑道,「可是殿下,若是太子妃娘娘忽然住到了行宮,今上豈不是……」
軒轅徹眯著眼睛擺了擺手,道,「無妨,你以為我們這些事,瞞得過父皇的眼睛?呵,父皇他怕是心裡一清二楚,偏偏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是鬧得太難看,便作不知罷了。」
言談間,肩輿已經走過了大半個別莊,最後拐進了後山的宅院裡。
宅院深深,本該是寂靜無聲,安靜恬然。軒轅徹見到的,卻是滾滾濃煙與衝天火光!
大火來自宅院之中的浣紗院,那是阿四曾住了五年多的舊居。
在浣紗院,他為她綰髮描畫,她替她磨墨添香。原本,他將阿四安排進浣紗院,是想讓她睹物思情。一旦她念及過往的執手相護,他們便能再回昨日。
然而,昨日之日不可留。
小池已被自己一劍穿胸,當她以阿四之名再次歸來,他們便再也回不到過去。難道,那些曾經的眷戀繾綣……
整整六年啊,便真的能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許是夜風太涼,他又重傷初醒,被這麼迎面而來的煙氣一嗆,竟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柳俊待肩輿放下,便連忙上前扶住,攙著軒轅徹站穩了身子。
他瞧了眼亂成一團的宅院,猶豫道,「殿下,您重傷未癒,此間又亂作一團,您看是不是……」
軒轅徹咳了個撕心裂肺,胸口更是悶得難受。好不容易停了下來,聞言喘息著道,「扶孤過去,此次若是不去,別說那畫,便是強行將她留在梨山,也是無濟於事。」
浣紗院已被燒得面目全非,火光掩映下,阿四一身青衣,笑盈盈立在一邊。她的身後,丫鬟僕從早已跪倒一片,口中齊呼:
「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柳俊見阿四這一番作為,怒斥道,「大膽刁民,見了太子殿下,竟……」
軒轅徹忍不住又咳了兩聲,擺手打斷他的喝斥,又將一眾丫鬟僕從揮退。
於是,煙火滾滾的當下,便只剩下了阿四與軒轅徹相視而立。
阿四的身後有一棵柳樹,那還是她當時初入梨山所栽。
曾幾何時,抽出綠芽的柳樹昂然而立,為她擋去了絲絲寒涼。如今四季輪轉,一去近有九年。一朝回來,那粗壯高大的柳樹卻被她一把火牽連,燒了個辟裡啪啦,怒火焚、身。
軒轅徹看著阿四無動於衷的臉龐,嘆氣道,「浣紗院你曾經住了五年多,自你走後,我一直交待下人必須原封不動,好生打掃。既然你不喜歡,燒了,便燒了吧。」
阿四哼了一聲,緩緩道,「不錯,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連出嫁當日敷了面妝,卻又未蓋好的盒子都沒有變動。但是,這又能如何?我每看一眼,便多一分恨,每想一遍,便多一分怨!阿徹,你說,如此討人厭的地方,該不該燒?」
軒轅徹被煙燻得咳嗽不止,只能強自壓下胸口的翻騰血氣,道,「三年前我刺你一劍,這次你還我一刀,阿四,你我可不可以算作扯平?」
阿四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髮,轉眸盯住對方的眼睛,道,「阿徹,你不懂,眼淚也會結疤。今生今世,你我永遠也扯不平。欠我的,我便要自己親手拿回來,一樣也會不少!」
軒轅徹聞言哈哈一笑,他猛地上前幾步,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又為何要偏過去半寸?!別告訴我你不會用刀!在梨山,你學的第一樣,便是如何一刀斃命!」
他動作太大,高聲一吼,竟崩裂了胸上的傷口。卻見阿四隻是瞄了眼那沁出血色的胸口,淡淡道,「一刀殺了豈不是可惜?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我呢,豈不是要亡命天涯。」
她說到這兒,不知想到了什麼,呵呵一笑,道,「不急,我孤身一人,又無牽無掛,這條小命也不值幾個錢。此番回來,便是要看看你這張嘴臉,還如何裝模作樣,假仁假義。然後,等著看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軒轅徹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疼,他連忙按住傷處,緩了口氣,才看著阿四,篤定道,「阿四,你我相識多年,怎會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是為了封府,為了你外祖之死而來吧。」
阿四眉間一跳,抿著唇不說話。
軒轅徹見狀又是一聲長嘆,道,「如果我說,封府的事與我無關,你,信不信我?」
阿四一聲冷笑,嘲諷不已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只見軒轅徹臉色灰敗,似乎痛苦不已,「你不信我,我卻不能瞞著你。」他雙眼直視阿四,坦坦蕩蕩道,「封府之事乃是左相府背後操縱,就連你外祖,好不容易被我救出,卻不知那左相莊琦從何得來的消息,竟半道將你外祖給劫殺了!」
說到這裡,他見阿四面色雪白,不復初時自在,便軟了口氣,柔聲道,「阿四,只要你開口,我便是傾盡所能,也會為你達成所願。一報還一報,抄了他左相府,以報你外祖在天之靈,可好?!」
阿四心口鈍痛,頭腦卻依舊清醒,她勉強一笑,道,「哦?世上還有這種便宜事?恐怕此事少不得要我出點力吧?這樣,你不妨直言,且看我能不能做。」
軒轅徹心中大定,臉上卻浮現了一絲憤懣和苦惱,「實不相瞞,我登太子之位已有三年,卻處處受莊府掣肘,要想將左相扳倒,也需大費一番周章。」
阿四靜默不語,只是要笑不笑,聽他如何繼續。
只見他忽地回眸一笑,輕鬆自然道,「阿四,你還記得那幅畫嗎,就是當初我為你畫的一副肖像。只要你將它給我……」
「那畫,的確在我手上。」
軒轅徹聞言喜上眉梢,甚至顧不上胸口的傷,疾步上前,急切道,「果真?那畫是我為你作的第一幅畫。我便知道,你是捨不得丟的。」又道,「時隔多年,每每憶起當日,我便後悔不已。若非沒有將它保管好,這漫長的三年,我便也能用它一解相思之苦。」
他說得聲淚俱下,情真意切,阿四心中卻平靜無波。
她掠了掠鬢髮,佯裝吃驚道,「只是一幅畫而已,竟讓你如此費心,難不成是什麼不得了的寶貝,竟能助你扳倒如日中天的左相府?」說到這兒,她突地一頓,惋惜道,「不過,很可惜的是,此畫我並未帶在身上。」
軒轅徹聞言臉部一僵,嘴角勾著,想笑又笑不出來,只得拚命咳嗽一番,才道,「無妨,你空時去取了回來便好。此畫的確暗藏玄機,但今日不便,改日與你細說。阿四你一定記著,此畫若是到了我手中,定能一舉扳倒左相,償你所願。」
阿四好似異常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抬起雙眸,正色道,「還有件事。」
「何事,只要我知道,便都告知於你。」
「我來問你,三年前的婚嫁,究竟是怎麼回事?」阿四一步又一步,慢慢地走到軒轅徹身前,幾乎就要貼到他的鼻子,才最終停下。
她雙眼微微赤紅,厲聲道,「你為何出爾反爾,為何半路另娶她人,又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軒轅徹一怔,繼而滿臉愧色,閉了閉眼睛,才道,「阿四,此事說來話長,其中涉及多方勢力角逐,牽扯甚廣。當年,我的確是罪該萬死,愧對於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也是被逼無奈,實在無力可施。若非如此,恐怕……」
正在此時,太子太保柳俊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他聲音急促,恭敬道,「啟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來了。」
軒轅徹一驚,擰了擰濃眉,又瞧了瞧還未全亮的天空,轉身道,「哦?天尚未亮,她到哪兒了?」
「回稟殿下,太子妃娘娘的車輦已然停在了梨山腳下。肩輿也已備好,恐怕過不了多時,便要去殿下寢宮問安了。」
「竟來得如此之快?」
軒轅徹幽幽一嘆,卻沒有看到他身後那個女人。
她正垂著頭,嘴角浮著古怪的笑意。
浣紗院的火,燒紅了梨山的半邊天空。而就在這紅彤彤的濃雲背後,有一輪紅日正緩緩升起。
阿四深吸一口氣,第一次覺得這煙火味兒,竟也如此美好。
新的一天,全新的開始。
莊瑤,三年不見,我真是好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