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你是凶手

  東方未白,長夜未央。

  梨山別莊太子寢宮之外,立著一棵歪脖子老樹。

  那老樹下,泥地中,卻橫躺著一個女人。

  女人身著厚重肥大的戲袍,兩眼緊閉,氣息全無,顯是已經死去多時。

  這,是一具女屍!

  夜半天寒,女屍晦氣,蘇幕遮蘇公子卻兩眼綠光,如獲至寶般地蹲在一旁細細查看。從衣裝到髮飾,甚至連頭髮絲兒他都不肯放過。

  與之沉靜相反的,是他身後那一票哭天搶地的女人。

  許夫人昏死過去又哭醒過來,襯著一群淚流不止的小丫鬟,哭喊聲可謂是撕心裂肺,異常心酸。就連一旁的太子妃莊瑤,也似禁不住悲痛,淚眼朦朧地軟倒在太子懷裡。

  於是,太子軒轅徹一面溫柔軟語,一面忙著調遣人手安排案件事宜。

  正在此時,小丫鬟桂香似發瘋一般地撲到了阿四腳下!

  「你好狠的心,我家小姐只是與你爭吵幾句,你竟然!你竟然……」

  此言一出,四周眾人神色各異,但都在一瞬間將目光落在了阿四的臉上。

  阿四掃了眼四周眾人,又看著趴在自己腳邊,狠命拽著自己衣角的小丫鬟,冷冷一笑,道,「你這丫鬟才好狠毒的心思,你家小姐莫名慘死,你不仔細回憶她今日所作所為,也不好生準備後事,倒跑來咬我?」

  話音才落,許夫人啞著嗓子叫道,「哪裡來的賤婢,誰准許你喝斥別家的奴才?寧兒原本好端端的,怎就突然與你打架,為何下了戲台就匆匆跑到你暫住的地方來,你又如何解釋半路離席?最重要的是,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一直並未見過寧兒,身上卻沾了寧兒臉上的油彩!」

  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珠,咬牙切齒道,「賤人,本夫人勸你從實招來,否則,有的是法子讓你知道什麼是代價!」

  太子妃此時已然抹著眼淚走到了許夫人身側,軟聲道,「許夫人節哀,寧兒在太子行宮出了事,太子與本宮必當還她一個公道。」

  說完,她轉眸朝軒轅徹遞了個眼色。軒轅徹見到後先是用餘光掃了眼阿四,略一遲疑後,悲憤沉痛道,「寧兒聰慧可愛,竟不知哪個狠心的賊子,將她……許夫人放心,孤定會給你,給潘尚書一個交代!」

  阿四瞧著這些人一唱一和,言語之中便定人生死,一股怒火從胸口一路燒到了眼眶。她緊了緊單薄的披風,挺直了脊背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日你們來勢洶洶,我阿四便是百口也莫辯!來來來,倒是讓我開開眼界,看這天子腳下太子行宮,是不是也有人敢草菅人命!」

  話完,她脖子一梗,迎風而立,滿眼皆是煞氣!

  軒轅徹見此眉頭緊皺,太子妃莊瑤更是痛徹心扉地叱喝,「阿四你怎可如此忘恩負義?若非殿下收留,你……」

  許夫人聽到此處理智盡失,絲毫不顧儀態禮儀,尖叫著就衝殺了過去。丫鬟侍從見狀那還了得,紛紛激奮而起,將阿四緊緊圍在當中。眼看著就要打將起來,太子妃莊瑤卻好似驚訝過度,死死抓住正準備去救場的太子,呆在當場不肯動彈。

  群起而攻之!

  蘇幕遮回過頭來,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什麼!

  我的女人,怎能被別人欺負了去?

  這還了得!

  蘇幕遮來不及多想,甚至連手都忘記擦一擦,甩開兩條長腿,蹭蹭蹭幾步便攔在了阿四身前。他臉色鐵青,氣喘吁吁道,「各位這是做什麼,欺負一個孤女,想要屈打成招不成?」

  許夫人絲毫不退讓,扭曲著一張臉怒道,「蘇公子的意思,難道是要放過一個殺人凶手?!」

  蘇幕遮充耳不聞,他一把將阿四藏到自己背後。阿四的手,細嫩,嬌小,卻冰涼透骨。蘇幕遮心疼地抓緊再抓緊,高聲道,「此案尚有多處疑點,許夫人如此心急處置阿四,莫不是自己心虛嗎?」

  他也不待對方應答,只回身看向上首的太子軒轅徹,橫眉冷目道,「殿下,適才您說過,要讓蘇某來斷此案,不知還算不算數?」

  軒轅徹眼光掠過兩人交握的手,一字一頓道,「孤,說話,算數。」

  「謝殿下!」蘇幕遮躬身作禮,又將神色複雜的阿四拉到一邊。

  他微微彎下腰,輕輕靠在阿四的耳邊,嘴角掛笑,卻只柔聲說了兩個字。

  他說,「莫怕。」

  狂風黑夜,遍地寒霜,阿四伸手往耳畔一摸,摸了一手的潮濕柔軟,溫暖曖昧。僅僅兩個字而已,她卻覺心頭咚咚直跳,連鼻子都有些酸了起來。她努力抬頭挺胸,目送那愈漸偉岸的背影走向人群。

  而由於太子殿下發話,人群也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們神色各有不同,卻都緊緊盯著那俊逸男子的一舉一動。

  蘇幕遮看了眼天邊漸漸淡去的黑色,回身朝那許夫人遙遙一禮,嘆道,「長夜將盡,如同霸王別姬那一夜啊。蘇某也是極度喜愛這齣戲的,尤其潘二小姐台上唱的其中一段。」

  說著,他當著這上下幾十號人,竟自顧自地高聲唱了起來,「想孤出兵以來,大小七十餘戰,攻無不取,戰無不勝,未嘗敗北。今被胯夫用十面埋伏,困孤於垓下糧草俱盡,又無救兵。」

  眾人面面相覷,正納悶這蘇公子怎就突地唱起了楚霸王,卻聽他又猝然停了下來,然後擰眉問那許夫人道,「咦,又無救兵,接下來是什麼?」

  許夫人呆呆的,驟然間被問到根本反應不過來,幾乎下意識接口道,「又無救兵,能闖出重圍,也無面目去見江……」

  唸到此處,她遽然一頓,雙目圓瞪地看著蘇幕遮。而一旁的太子和太子妃也陡然怔住,恍有所悟地看向死去多時的潘寧。

  「潘二小姐唱的下一句『也無面目去見江東父老』,許夫人,敢問潘大人尊姓大名。」

  許夫人唇乾舌燥,磕磕巴巴道,「家……家父姓潘,單名,單名一個……」

  「單名一個『東』字,蘇某說得對不對?」蘇幕遮緊追不捨,許夫人也並不否認,神情不安地點頭稱是。

  蘇幕遮見狀滿意一笑,甚至百忙之中朝阿四挑了挑眉,才道,「當今聖上以禮治天下,有避名諱之說。對於帝王和父祖,不但不能直呼其名,甚至連與他們名字相同的字也不能用。卻不知潘二小姐為何會有此番作為,竟絲毫不避家諱?」

  場中眾人聞言沉默不語,許夫人卻勉力解釋道,「寧兒雖然調皮,但從小遵守禮法,從無逾規越矩之舉。但,也,也許是一緊張忘記了避諱。」

  蘇幕遮眼中精光一閃,忽地沉聲道,「也許,台上那人,根本就不是潘二小姐本人呢?」

  話音剛落,場中便陡然一靜。眾人面色俱變,齊齊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俊逸男子。

  許夫人臉色蒼白,頓了良久才搖頭道,「不可能,之前說過了,本夫人怎會連家妹都認不出來?那相貌身段,還有那戲台上的身手……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許夫人所想,也正是眾人所想。

  蘇幕遮也不急著反駁,只是理了理衣袖,抬腿踱了幾步,然後長身立於老樹之下。

  他含笑掠過眾人的臉色,繼而眸光一暗,「身手可以學,身段相近的也不是沒有,至於許夫人提的相貌……」

  蘇幕遮說到此處嗤笑一聲,一字一句道,「楚霸王的臉譜乃是『無雙臉』,那妝相當之濃,再加上頭飾與服裝,更有那一大捧的鬍子……許夫人,您確定自己看清楚了嗎?」

  許夫人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愣在原地。

  太子妃莊瑤卻道,「話雖如此,卻也都是蘇公子的猜測。本宮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太子殿下還親自上台將她迎了下來。難道說……」

  話完,她迷惑不解地看向太子軒轅徹。

  軒轅徹從小便是天龍之子,按理早已被注視慣了,此時卻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瞄了眼蘇幕遮,又強笑著看了看太子妃,模糊道,「孤與寧兒男女有別,一時倒也未有細看……」

  阿四聽到這句差點呸出了聲來!

  哈!哈!真是好一個男女有別啊!

  其他人卻不同,他們不是屬下便是門客,皆是唯太子馬首是瞻。於是經此一提,便各抒己見。

  有說,太子殿下火眼金睛,怎會看錯人。台上那人定是潘二小姐,不會有錯。

  也有人說,太子殿下身份尊貴,禮儀周全,沒看清也屬正常。

  還有人說,若台上那人並非潘二小姐,那麼誰竟有如此大的膽子?

  總之,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七嘴八舌說得不亦樂乎。

  蘇幕遮靜靜地聽著,待大家你一句我一言,說得差點要吵起來的時候,才及時清了清嗓子,道,「各位,且聽蘇某一言。」

  言罷,他星眉朗目,墨髮狐裘,慢慢踱到潘寧屍體邊上。

  眾人正滿頭霧水,卻見蘇幕遮指了指屍體,緩緩開口道,「蘇某勞煩各位,再來仔細看一看潘二小姐。」

  許夫人一聽,禁不住眼眶一濕,又掩面啜泣了起來,小丫鬟們見狀縮成一團,更是不敢抬頭。

  於是,唯獨太子與太子妃等人依言上前幾步,垂眸細看。

  「寧兒被賊人所害,然後埋於此地,不知蘇公子可是另有發現?」

  「殿下,娘娘,各位請看。」蘇幕遮見太子妃哽咽相問,拱手一禮,回道,「潘二小姐身穿台上項羽戲服,臉上、髮絲與指甲裡皆有泥土,卻並沒絲毫油彩。可見,她是卸了妝容才被人埋於此處。」

  說到此處,他停了一停,見一眾人皆點頭同意,才道,「但是,各位有沒有想過,潘二小姐下了台就匆匆趕往這寢宮。那她究竟是在哪裡卸妝的呢?要知道,這油墨重彩,可不是幾滴水便能卸乾淨的。」

  對啊,潘寧臉上乾乾淨淨,連手上都沒沾到一丁點顏色,竟是卸好了妝容,卻沒來得及換下戲服?

  許夫人聽到這兒略微回過神來,她想了想,說道,「這戲妝卸起來雖是麻煩,但寧兒若是想卸,也有的是方法。再者,此事與凶手又有何關係?」

  蘇幕遮搖搖頭,「除此之外,更讓蘇某好奇的是,卸妝還容易些,那麼上妝呢?她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又如何上的妝呢?」

  言罷,他眸光一閃,幽幽看向那幾個丫鬟。卻見那些個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不約而同地搖起了頭來。其中一個沉穩些的,行了一禮,道,「奴婢們雖跟隨小姐來此,但小姐一向自有主張,如今日上台唱戲此等事宜,奴婢們便全不知曉。」

  「什麼,寧兒在哪裡上的妝你們都不知道麼?」

  許夫人大驚,蘇幕遮卻早有所料般地笑了起來,緊接著問道,「這位姐姐,既然如此,你們可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潘二小姐是在哪裡?需注意的是,是沒有上過妝的潘二小姐。」

  那丫鬟見蘇幕遮俊朗無雙,待自己又如此客氣尊重,俏臉一紅,便垂頭細細回想一遍,答道,「回蘇公子,小姐今早出了門去,我們便再無見過。直到傍晚戲台之上,小姐忽然出來唱了一出霸王別姬。」

  蘇幕遮聞言笑了一笑,又看了眼場中眾人,才道,「如此說來,沒有人知道潘二小姐是如何上妝的?甚至,從早上離開,你們就一直沒有見過潘二小姐?」

  「不對,」許夫人眉間微蹙,指著那叫桂香的丫鬟道,「她明明見過寧兒與人打架,怎會沒人見過寧兒,蘇公子此話又是何意?」

  蘇幕遮被個婦人吼了幾句,倒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看著桂香,道,「很不巧的是,潘二小姐與阿四打架的時候,蘇某正在一邊。」說到此處他驀地一頓,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褲腰帶子,然後才尷尬一笑道,「當時潘二小姐先走一步,阿四……阿四則與蘇某說了幾句話才走的。那麼,蘇某想問一問這位桂香姑娘了,請問你可知道潘二小姐離開梅林去了哪裡?」

  桂香早已哭紅了雙眼,跪在地上哽嚥著回道,「小姐離開梅林,原本是要去找太子殿下的。後來碰到紅袖樓的戲班子,便突發奇想,要親自上台給殿下一個驚喜。再後來,小姐催促奴婢去戲班幫她準備,而她究竟去了哪裡,又是如何上妝的,奴婢也不清楚。」

  眾人聽到此處皆是疑惑不解,蘇幕遮勾唇一笑,道,「蘇某適才尋人排查寢宮的時候,也順便讓人盤問了一番行宮上下僕從。然後,蘇某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何事?」太子軒轅徹好奇地問道。

  「不僅是潘二小姐的丫鬟,自從上午梅林之後,梨山別莊上下一百多口人,竟沒有任何人見過她。也就是說,梅林之後,潘二小姐莫名消失,直至傍晚戲台開唱。」

  許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吞了吞口水,緊張道,「蘇公子,你的意思是,寧兒她,寧兒她……」

  蘇幕遮不置可否,只是一聲不吭地盯著許夫人與那群丫鬟不說話。

  許夫人見此越想越亂,呼吸急促地環顧四周,最後淚水連連地看向蘇幕遮,道,「怎麼可能呢?若果真如此,台上之人會是何人?而真正的寧兒,到底又去了哪裡?」

  話音一落,場中再次安靜了下來。而那數十道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蘇幕遮身上。

  蘇幕遮卻將目光投向隱在暗中的那個身影。

  他面不改色,言笑晏晏地指了一指,道,「這個,眾位便要來問一問她了。」

  眾人聞言精神一震,爭相循著他所指的方向去瞧。

  便見夜風呼呼,暗影重重,有個小丫鬟縮著脖子垮著肩膀,脊背卻挺得筆直。

  她,是誰?

  疑惑間,卻聞蘇幕遮突然一笑,輕聲慢語道,「潘尚書府果然臥虎藏龍,沒想到小小一個丫鬟,不但身手不錯,曲子竟也唱得這般的好。你說是不是啊,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