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那是我第九次見到他。
彼時,魯陽橋畔的桃花開得正好,豔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花下的男人也如庭之玉樹一般,更顯丰神俊逸。
丰神俊逸的男人卻在釣魚。
破舊的魚竿配上華貴的衣飾,怎麼看都有種違和感。而更違和的是,他的魚竿莫說是魚餌,便是連魚鉤都沒有。
「你……在幹嘛?」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
「我以為,你還是不會問我。」
「連續九天,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姿勢,同一個人做著同樣的怪事,除非是瞎子,否則一定會問吧。」我輕聲嘀咕,「再說了,誰說我問你了,我問的是水裡的魚。」
他持桿的手微微抖了抖,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覺一身青衫的他融在了這江南煙柳之中,一片氤氳之氣繚繞,沁潤的我心間彷彿也染上了那青翠的暖色。
他右手一揚,將魚竿收了回來,側過頭,眉頭一挑,黑亮的眸中閃著異樣的神采:「那就麻煩姑娘幫我問一問魚兒,為何連著九天都不肯上鉤來?」
我一怔,隨即心頭砰砰直跳,一股熱氣隨著左胸一路燒到了臉上。這人……這人簡直太無理了!想我蘇錦,魯南蘇家的掌上明珠,幾時曾受過這樣……
當下,我腳尖一點,翻身坐在橋欄上,收斂心神道,「如此明顯,還需要問?」
「哦?」男人濃眉微挑,道,「此話何意?」
「曾聞周有姜太公,素喜釣魚,亦是無餌無鉤,但因其才德舉世無雙,故有願者上鉤一說。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大海,才能匯得百川來聚;是梧桐,才能引得鳳凰來棲。」說到此處,我故意頓了頓,上下掃了他一眼,嘻嘻笑道,「看來,公子是才德有虧,以致於嚇得魚兒不敢露面了。」
那時的他卻也有趣,臉不紅心不跳,甚至瀟灑不已地站起身來,挺胸而立道,「姑娘此言差矣,我雖不能如姜太公般興周八百年,但男兒立於天地之間,又豈能妄自菲薄。九九歸一,週而復始。姑娘只見這九日,卻不見未來個無數個日日夜夜。以此來斷定在下的才德,是否太過武斷?」
我眼皮一跳,忽然想起近幾日祖父與父親的叮囑:
群雄並起,朝廷無能,天下即將大亂。當此之時,我蘇家需有兩手準備。一方面,要繼續盡力輔佐天子,另一方面,則必須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為家族選一方勢力倚仗。
於是,我俯下了身子,對著那清波水面,問道:「魚兒啊魚兒,聽說躍過了龍門便可化龍。可是,不是所有的魚兒都是錦鯉,也不是所有的錦鯉都有能耐躍過龍門,你說,我應該如何分辨呢?」
我忽然這般試探,他卻只是如常地微笑著。「想莊子、惠子何等聖賢,亦只是在濠水上問一問『魚之樂』,而蘇小姐一開口便問的是魚躍龍門,此等胸懷氣魄,果然非一般人能及。」
「你知道我是誰?」我心中一動。
他半轉過身,雙目便那麼徑直地盯著我看,許是太想知道他的答案,我竟忘了發惱,同樣目光灼灼地回望著他。
不知這樣靜默了多久,直到感覺半張臉都熱得發燙了,我才迅速別過臉。
只聽他輕笑了一聲,聲音裡帶著些許愉悅,道:「一年前,蘇小姐金鑾殿拒婚,驚到的不只是當今聖上,還有全天下的男人。」
他輕輕淺淺的一句話,在我心裡漾開了層層漣漪,撥開那層水紋,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影,祖父、父親在談論天下大勢的時候曾提起過的一個人,原來——竟是他!
不及弱冠便率軍大敗北方韃靼的震北大將軍——軒轅智!
看著橋畔的他,想著祖父的評價和那些曾聽聞的傳奇,我心裡驀然地湧起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我還沒來得及整理清楚,便脫口問道,「那,公子你這九天到底是在等魚,還是在等我?」
他臉上笑意漸深,連那黑亮的眸中都流出了別樣的光彩。然後,他手一揮,又將魚竿拋到水裡,嘴角仍噙著幾分笑意,看著我道:「蘇小姐方才也說了,姜太公釣魚!」
姜太公釣魚,等的不是魚,而是周文王。那麼,他呢?
我心裡的那幾分情緒又開始慢慢漾開,彷彿有幾分甜意泛出,一點一滴浸潤起來。
又看著他的側影許久,我心下一動,從橋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他的身旁。
「你……」
「噓!」他側過臉,輕輕打斷了我,然後柔聲道,「看,魚兒來了!」
那日之後,我與他漸漸熟識了起來,小到柴米油鹽,大到天下大勢,我們無所不談,默契漸生。
那時的他,如瞬現於世的玉樹,漸漸在我眼中、心中生根。而那時的我,一身驕傲,雙眉橫挑,金鑾殿裡也未曾卻步,滿身都是誰與爭鋒的勁氣。卻不曾想到,只是一年之後,我便收斂了一身鋒芒,與他共赴北疆。
從此,洗手煲湯,縫衣補褂,只願做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
北疆的夜四季皆涼,而作為將軍夫人的我,莫說是隨身丫鬟,卻連個手爐都沒有。但我並不介意,一如我不介意自己作為填房嫁入軒轅家。
軒轅智的原配早亡,只留下一個兒子養在將軍府。父兄知道我的決定後也曾激烈反對,斥責我不顧蘇家顏面,自降身價。為此我與祖父、父親長談了一番,言他心有凌雲志,亦非池中物。終於,在祖父邀軒轅智秉燭夜談了一整晚之後,他老人家親手為我們操辦了婚事。
婚後,我們很快就去了北疆,然後一待就是三年。
那三年,天寒地凍,物資匱乏,幾乎日日都有戰爭與死亡。然而,充斥在我們之間的更多的是彼此的溫情與依賴。多年後回眸再看,這短短的三年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存在,無論是對於軒轅智,還是對於我。
我自小在蘇家錦衣玉食地長大,祖父對我的培養尤為重視,尋常女兒家不過是學些琴棋書畫,而我,武功兵書、陣法戰策都必須要勤學。我知道自己身上擔負的是什麼,便一刻也不曾鬆懈。
而這三年裡,我不必做蘇家的小姐,不必做背後的軍師,我只需做我自己,做阿智的妻子。天下再大,都不及這北疆的小木屋廣闊。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此間天地才是我想自在遨遊之所。
我一直記得那一夜,門外風聲大作,我正藉著微弱的燭光縫衣。阿智前些日子獵了只白虎,將整張虎皮都送給了我。他是怕我日子過得清苦,但凡有些許好東西,都會統統送到我身邊。然而,看著那完整的虎皮,我卻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為他做一件衣裳禦寒。
衣裳才縫製到一半,他卻忽然回來了。
一身血污,滿臉淚水。
我愣在當場。他常年征戰沙場,並不是第一次受傷。我見過他身上無數的傷痕,也曾無數次地心疼他這些年的辛苦,可他只是淡笑著告訴我,每道傷疤都是新的收穫。
可是,這一次,他卻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嚇得我將虎皮一丟,飛一般地跑到他身旁。
「阿智,怎麼了?」
他連鎧甲長劍都不解,便直接伸手將我摟入懷中。我雙手回抱住他,聽到他心口有力的起伏,才稍稍安下心來。
而他,越發用力的抱住我,哽嚥著喃喃道,「錦兒,我想你!很……想你!」
後來,待他情緒穩定,依舊是那個待我細緻入微、如珠如寶的男人。
而我一直好奇他那晚的眼淚,經我幾番逼問,他才不好意思道,多少次刀口舔血,他從來都不怕死。只這一次,凶險萬分的時刻卻怯了場。害怕死亡,更害怕的是,再也見不到我。
說來也怪,那只是我們相處的無數個夜晚中最平凡的一個,我偏偏難以忘懷。任刀光劍影,風雨不止,可只要在這北疆的小木屋裡,我和他便可自在徜徉。
可是,不久之後的一道聖旨將我們遣去了南疆。從此,將我們拖入了無盡的深淵之中,無力抗拒、拚命掙扎,卻無法回頭,只能越陷越深,漸漸糊了眼,蒙了心,再也看不見彼此。
只是當時,我們都還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