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淡,殘陽如血,而那最後一絲斜暉穿過了窗櫺,輕輕落在了案桌的奏摺上。
我再一次檢查了自己的批註,確認無誤後才將硃砂筆放下,道,「封太傅,世家大族雖被打壓,但清流一派尚未崛起,此次重推科舉便有勞你多多費神了。」
封贏乃是阿智的老師,不僅學識淵博,更曾作為軍師運籌帷幄之中,現又被尊為太傅,負責此事自然是綽綽有餘,只是……
才想到這兒,封太傅果然開口了。
「皇后娘娘,您雖替陛下操勞國事,但也該顧及鳳體,眼看著大皇子已經長大,後宮中幾位貴人也都連著為陛下添了香火,您……」
我閉上眼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打斷道,「封太傅無事便先退安吧,本宮稍作整理還要去面見陛下。」
新政初建,朝堂不穩,世家大族雖俯首稱臣,卻始終持觀望之態。於是,阿智失明後,軒轅國也再次陷入朋黨之爭,朝野上下一片混亂。而更讓我應接不暇的,是前朝餘孽死灰復燃,不僅挑唆軍中反叛,還糾集舊部鬧事!阿智與我被打個措手不及,雖硬挺著沒讓餘孽得逞,但仍被其他勢力撿了便宜。我們曾一度淪為傀儡,阿智更是幾次一病不起,其中心酸艱險自是不必再提。
被逼無奈之下,我只能自救——擅自插手朝政了!
阿智倒了,軍隊亂了,各方勢力交錯,好在我還有蘇家軍。這支隨著我南征北戰的嫡系軍隊,雖然人數不多,但貴在以一當十,乃是精兵中的精兵。就連征戰沙場十數載的阿智,也曾對著蘇家軍眼饞不已。
而在當時的境況下,無數雙眼睛盯著蘇家軍,只等著我稍一動作便想著分割收編,坐收漁翁之利。
呵,我蘇錦的東西,豈是你們想要拿,就能拿走的?
我暗中將蘇家軍分成了三部分:核心部分以各種理由遣散於江湖朝堂,次要部分偷偷融於陰司,而最後一部分則大張旗鼓地被我拿到檯面上,鼓吹釋兵權之說。
於是,如了那些豺狼虎豹的願,世上再也沒有了蘇家軍,我也終於只是一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傀儡皇后了。他們誰也不會料到,真正的蘇家軍永遠存在,並且從來不曾脫離我的掌控!
緊接著,我一面與朝堂各方勢力周旋,一面借用陰司進行策反與暗殺。而滲透於各處的蘇家軍雖然解甲歸田,卻仍在各自陣地助我一臂之力——除貪官,滅閹黨,釋兵權,扶清流一派,重設六部……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朝堂終於漸漸趨於穩定,連阿智的眼睛也在空潭的治療下有所好轉。如今,已經是我監國的第四個年頭,再次回首往昔,不知為何總有點往事如風之感……
封贏見我頻頻走神,忍不住又道,「皇后娘娘,恕老臣直言,雖然國事頗重,但陛下已經有所好轉,說不準不日便可以親理朝政。而您乃後宮之首,到底應以子嗣為大,切不能讓那些妖女為禍後宮,亂了綱常啊……」
封贏還在說,而我一想到後宮那些鶯鶯燕燕,又開始頭痛了起來,忍不住揉著太陽穴道,「封太傅先退下吧,本宮這就要去面見陛下,至於那後宮之事,乃是陛下的私事,太傅大人便不用過多操心了。」
封贏一聽此話,鬍子一翹,提聲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皇家無家事,子嗣更是天下大事,而後宮是否安妥更是關係到龍脈的延續與朝堂的穩定。皇后娘娘,老臣……」
我聽到此處不但頭疼,連心口都開始疼了起來。「啪」的一聲將奏摺一合,看也不看封贏一眼,起身抬腿便往外走。
出了乾坤殿殿門,沿著白玉石階一路往下,我最後停在了一棵斜立路邊的古樹下。彼時,斜陽已下,只餘點點微紅染在天邊,怎麼看都有些淒涼。
我苦笑一聲,然後揮退左右,獨自往御花園行去。
我沒騙封太傅,今日,的確是與阿智有約。
一樣的湖,一樣的橋,一樣的人倚在一樣的欄邊,卻給人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
這是為什麼呢?
可能,是這秋風太過蕭瑟了吧……
我被風吹得微微縮了縮肩膀,卻是努力揚起一個笑臉,行到橋邊,道,「臣妾恭請陛下聖安。」
「皇后來啦,平身吧。」相比前幾年,他此時已經好太多了,至少不需要事事都借他人之手,短距離的幾步路也可以自己完成。「朕許久不來這裡,倒不知這些魚兒都肥碩了不少。養尊處優慣了,好似不如以前那般靈氣了……」
皇后,朕……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在我面前便再不自稱「我」,連「錦兒」也再難聽到,倒是「皇后」出現得越來越多了。
我並非不懂他的痛苦,鷹斷了雙翅,虎斷了腿,面對一波又一波的行刺,面對朝堂的動盪,面對我這個威望越來越高的妻子……
其實,我也暗暗想過,那種微妙的平衡,在入主皇宮前或許還能因戰事緩和。而今天下太平,勢局穩定,沉默在黑暗中的帝王又怎能甘心呢?就算他仍是那個阿智,他甘心,但是軒轅族人甘不甘心,李家人甘不甘心,世家大族甘不甘心?
不甘心的吧……
瞧瞧他們是如何以各種名義將女兒塞入後宮,如何在阿智耳邊挑唆生事,又如何變著法兒為家族邀功請爵……
對於此種亂象,我當然也曾強行壓制,然而越是壓制,反彈得就越厲害。其他人也就罷了,偏偏那個人是阿智,那個曾經許我萬里江山的阿智啊……
「皇后,怎麼不說話,難道是朕說了什麼不得你的歡心麼?」阿智冰冷的語調將我拉回現實。我微微一頓,然後拾階而上,站到他身側朝湖面望去,道,「是不如以前靈氣了,陛下若是不喜,臣妾便著人將它們全部打撈上來,再換批新的?」
阿智眉頭緊皺,黝黑的眼珠毫無情緒,沉默了半晌,才道,「罷了,魚,總歸只是魚而已……」
我微微一笑,理了理鬢髮,道,「陛下近日越發精神,看來龍體已然安康,是時候親政了。如此,臣妾也總算可以卸下重擔,重回西宮了。」
阿智那扶住欄杆的手微微一抖,隨後緩緩一笑,淡然道,「不忙,你是朕的皇后,這幾年嘔心瀝血為天下做了不少大事,著實是朕的好皇后。朕近來雖然大好,但眼睛還是看不太清,再過陣子好齊了再親政不遲。」
說著,他轉身輕撫了下我的肩膀,笑眯眯道,「不過,朕的子民需要你,朕也需要你。待到朕親政,你便可以休息了,也該替朕生個皇兒了!」
話音未落,我的心頭便是一揪,滿身的血液竟一下子衝到了腦門!
生個皇兒?天下人不知道,盡逼著我替你選秀納妃,開枝散葉!你呢,你難道也不知我為何至今未孕嗎?!
想到此處,我不由得一聲冷笑,道,「陛下福澤深厚,膝下龍子甚多,更有那麼多嬌滴滴的姐妹等著替您孕育子嗣,臣妾福薄,便養養身子再說吧。」
「皇后此話又是何意?這是在怪朕寵幸別宮的妃嬪嗎?」他濃眉一立,臉色立馬就沉了下來,道,「你也知道新政初建,各方勢力交錯盤繞,納了這些美人也只是為了平衡而已。」
「的確需要制衡,但陛下難道以為幾個女人便能翻天覆地,保江山萬年了嗎?!」我連連冷笑,搖頭道,「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難道這就是你曾經的雄心壯志?阿智,你還是不是那個揮斥方遒的軒轅智嗎?」
許是太久沒有直呼姓名,阿智聽得一愣,良久才呼出一口氣,撇過頭道,「難道這些不是你自己默許的嗎?」
我聞言臉色蒼白地倒退三步,重重按住太陽穴,一時竟是無言相對。
卻聽他幽幽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是你能為我添一個皇兒,朕又何須……何須如此……」
我心如刀絞,若不是頭顱高高抬起,怕是要立刻落下眼淚來!可是,我不能,我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當著這個男人哭!
「陛下若無其他吩咐,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說完,也不等他說話,我轉身便走。
「你,你等等……」卻在這時,他突然說話了,有些惶急,還有一些擔憂。
我心中莫名一動,身體比心裡更早地停了下來。只聽他似乎急急走了兩步,道,「你等一下,慧慧服侍朕多年,細心妥當無微不至,近日更是懷了龍種。朕決定將她抬成妃子,你作為皇后,明日……」
話未說完,我兩眼發暈,心中儘是荒涼一片……
這四年多,幾乎是錦衣玉食無所不有,卻是我記憶中最難熬的幾年。熬呀熬,將整顆心都熬成了灰,然後風一吹,落了這樣一個下場……
「李府的李慧是吧?臣妾遵旨,定當即刻去準備聖旨,然後擇一良辰吉日,恭賀她榮登妃位!」
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明白過來,凡事,還要靠自己籌謀。若是將心給了別人,那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甚至再也做不回自己。
所以,阿智,既然你不想要了,我便就此收回吧……
接下去的近一年,我做了很多準備,直到萬無一失,才主動退居西宮。而就在回到西宮後不久,我驚喜地發現——我懷孕了!
上天待我不薄,總算憐憫於我,賜我一個孩兒。因為有了他,我更加強大了起來!
後來的後來,當我披著滿頭白髮仰望穹頂的夜明珠之時,發現自己還是太心軟太心軟了……
那是一頭狼啊!
狼,要麼不動,一旦伺機而動,便會將你逼到絕路,然後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好在,我再也不是那個天真的蘇錦,總算是提前為自己留好了一條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