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浮動,暗香瀰漫。
蘇幕遮一手持燈燭,一手撩開竹簾,然後輕輕走了幾步便停在了床前。床罩九華帳,帳子被撩起掛在金鉤上,露出了堆疊在一處的錦被。錦被乃是大紅色,上繡交纏在一處的連理枝,做得相當精緻考究。不僅緞面柔滑,其上還浮著層若隱若現的光影,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可是,如此不凡的錦被卻被人粗暴地揉成一團,然後擰成了一坨大麻花緊緊摟在懷裡。
「果然啊,又睡成了這番模樣……」蘇幕遮哭笑不得地看著床上那*的睡姿,最後只得將燈燭放下,然後彎腰去扯被子。一邊扯,一邊輕輕笑罵道,「你個笨女人,這已經是今晚第八回了,明明看著乖乖的,怎麼睡覺如此不老實?」
睡夢中的阿四對此全然不知,她無意識地撅著嘴翻了個身,然後繼續抱著懷裡的被子呼呼大睡。然而,被子被亂七八糟揉成一團也就算了,偏偏還有一部分被她死死夾在雙腿之中。如何不將人吵醒,又能完全扯出被子呢?
這是一個技術活。
起先,蘇幕遮的確手忙腳亂,東拉西扯之後搞得臉紅脖子粗,最後還把阿四給吵醒了。吵醒後的阿四脾氣很不好,閉著眼睛就是一腳,直接將這翩翩美公子給踹到了地上。可憐蘇幕遮是屁股著地,疼得直哆嗦卻又不能發火。
能怎麼辦?阿四又是中毒又是受傷,好不容易睡著不喊疼了,難道還要將她給罵清醒不成?
百般無奈之下,蘇幕遮蘇公子只能自己爬起來,再接再厲!
好在,熟能生巧。託了他一晚上蓋第八回的福,此次輕輕鬆鬆便將被子給全部扯了出來。當輕手輕腳地將被子重新蓋好,細心地替阿四掖好了被角,蘇幕遮突然有一種錯覺:好似,他已經這樣做了幾年幾十年……
「幾十年嗎?」蘇幕遮藉著燈光去看阿四的睡顏,看著看著,唇角不自禁便浮出了笑意,「幾十年哪裡夠……」
說著,他彎腰親了親床上女人的額頭,然後低低地笑了起來。
蘇左出現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柔和溫暖的燈光籠在床上,將那兩個人兒映照地分外清晰。而他家公子渾身的溫柔比燈光還要溫暖,一絲不剩地全部撒在那張睡顏之上。紅潤的雙唇觸著光潔的額頭,雖是一碰即走,卻仍讓人瞧得心口砰砰直跳,連臉都開始紅了起來。
然後,他家公子笑了,笑得得意又滿足,如沐春風一般——真美……
莫名其妙地,蘇左嚥了一口口水。待到反應過來後,渾身一激靈,連忙朝著蘇幕遮喊了一聲,「公子。」
蘇幕遮被這一聲吼得眉頭直豎,連忙「噓」了一聲,小心地放下帳子後,才執燈走了出來。
「什麼事了大驚小怪的,說了不要進那屋子,你是腦袋丟在皇陵沒帶出來麼?」蘇公子顯然不太高興,一張臉黑成了鍋底。
眼看著眼刀子飛完了就要上真刀子,蘇左連忙抖擻精神,肅容道,「公子,蘇左知錯了,實在是事出緊急,發誓絕對不會有下一次了!」
說話間,二人已然回到了外間。蘇幕遮見蘇左神色緊張,便也不再追究,走到案桌前坐下,然後拿起沒有看完的諜報繼續閱覽,道,「說吧,什麼事把你急成了這般?」
「陰司截來的那批兵器已經運到京城,只是還沒進城,便被人劫走了。」
蘇幕遮聞言一驚,失聲道,「誰幹的?」
蘇左吞吞吐吐,眼神閃爍地看著自家公子,最後一咬牙一昂頭,氣吼吼道,「還有誰,除了那何守正,還有誰有這本事從陰司搶東西?」
蘇幕遮難得的一愣,繼而想了想神色一鬆,道,「何守正身為虓虎將軍私帶軍馬已屬不易,所以此次進京兵器便帶得不多。而禁軍守衛裡雖有內應,但未免屆時動起手來吃虧,兵器便是必不可少的。這些武器原本就是給他們準備的,哪來什麼搶不搶的?」
「公子說得沒錯,兵器原本就是要給他們的。但多少也得給陰司一些時間,這麼多兵器千里迢迢運來,又要掩人耳目又要加快腳程,廢了大夥兒不少心思。這還沒登記入冊呢,他們倒好,排成一排往那兒一站,二話不說拉著東西就走。活像我們是跑腿的奴才,辦完事兒趕緊滾蛋一樣!」蘇左似乎是憋久了,聽到此處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大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只見他憋紅了臉,氣憤道,「這也就罷了,原本也就是要交給他們的,就當給兄弟們省事兒算了。可是,從陸府取來的金銀財寶呢,憑什麼他們手一伸我們就得給?最讓人火冒三丈的是,他們竟然直接調走了陰司的暗衛,現在簡直一個不剩,這是什麼意思?」
兵器原本就是給軍馬準備的,金銀雖然陰司需要,但最後還是要用到招兵買馬上去,只是暗衛一事是怎麼回事?
蘇幕遮也覺得此事過火了,要知道,陰司明面上由四大判官統轄,其下眾人各司其職,為完成任務而不擇手段。但事實上,陰司真正的力量卻是暗衛。陰司的暗衛起先出自武後的蘇家軍,這些痛飲過人血的軍人,經過一番江湖歷練與重新歸編後,早已與曾經不可同日而語。
蘇幕遮敢打包票,隨便哪個暗衛去江湖上走一走,那都會是叱吒風雲的頂尖高手!
何守正竟有膽子動陰司的暗衛,便是有這個膽子,怕也沒那個本事吧?
蘇左多精的人,一眼就看出來自家公子在想什麼。於是警惕地看了看左右,然後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不是何將軍,是皇后娘娘親自調走的。」
蘇幕遮一怔,起先心裡不太自在,但想了想又覺得無可厚非。「陰司暗衛原本就是娘親的親兵,之所以守在我身邊,也就是為了等她出世這一天。如今一切順利,他們回歸本職,倒也不錯。」
蘇左原本想說什麼,聽到這兒便停了嘴,悶悶地不再吭聲。蘇幕遮見狀霍然一笑,道,「娘親並非一般女人,她做的決定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明日便是除夕,這兩天至關重要。蘇左,若是稍有差池,我們便只能粉身碎骨了。別說替娘親與姐姐報仇,便是正常行走於陽光下也是不能的。所以,收起這些成見,告訴陰司所有人,從今天開始,娘親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
「是,公子。」
徐徐冷風,幽幽夜色,這主僕二人為將來籌謀計算夜不能寐,皇宮中的武帝卻也被不知道哪裡吹來的冷風驚醒。
「小六子?」喊了一聲沒有回應,武帝才反應過來,福公公早已被他丟入了天牢。他嘆息一聲,自己撐著坐了起來。
偌大的寢宮,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遠處兩盞忽明忽暗的小燈,正孤單單地燃著。
武帝覺得莫名煩躁,喊了幾聲來人,卻連鬼影都沒有一個。良久,終於耐不住這沉悶的安靜,他自己下了床,然後隨手套了件衣服便往外走。
幾步到了門邊,正要將門拉開的時候,那門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而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錦兒?!」
武帝失聲尖叫,卻見眼前的女人滿頭亂髮,衣衫染血,懷中抱了一個嬰兒,而那一雙滴著血水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他,嘶啞道,「阿智!你好狠的心啊,你竟然連我們的女兒也不放過!你來,你來看看,她多疼啊,疼得一直哭著要爹爹啊!」
話音未落,那懷中的嬰兒果然哭了起來,甚至自己扭過頭來,朝著他張嘴道,「爹爹,疼!好疼啊!」
她的那雙眼睛,烏溜溜死氣沉沉,卻偏偏滴著血水,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武帝渾身發冷,臉色瞬間白成了一張紙,一邊哆嗦一邊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是李家,是李慧安排人害了你!你們走,別找我別找我!」
武後卻嘿嘿笑了,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長劍,指著他的鼻子道,「不找你找誰,你這個負心漢偽君子!」
說著,「唰」的一聲,迎面便朝他刺了過來!
「啊!」
武帝驚叫著一坐而起,這才發現原來只是個夢。
他渾身冷汗,手腳發涼,抖著手擦了擦額頭細汗,喃喃道,「不是我,我原本想救的,但是真的來不及了!是你,都是你自己不好,一個女人學什麼治國平天下?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待在我身後,為什麼不?!惹惱了全天下的世家大族,我能怎麼辦,能怎麼辦呢?!」
說著說著,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竟抱著頭突然哭了起來。那滾燙的淚珠沿著深深的皺紋滑落頸側,映得他更加蒼老疲憊,連聲音也格外老態了起來,「你不懂,曾經有多愛,後來便有多恨。只是恨過也愛過,我終究還是後悔了。我多想去皇陵將你迎出來,多想……」
武帝哆哆嗦嗦念叨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裝了十五年的深情,連他自己都糊塗了。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究竟是愛多一點,還是怨多一些?或者說,其實這一切都是真的,亦或者都是假的。因為,根本沒有人能明白,這位曾經雄霸沙場的鐵血帝王究竟在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冷靜了下來,瞧著這滿室安靜,便覺得渾身都不對勁。
「小六子?」才喊出口,武帝背後便是一涼。他屏著氣環視這空蕩蕩冷清清的寢宮,只覺得那兩盞小燈與夢中簡直一模一樣!不死心地,他試探著喊了幾聲來人,可惜將近一個時辰過去,卻是沒有任何回應。
武帝終於耐不住了。
下床,穿衣,然後將牆上那把長劍取下握在手中,最後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呼吸之間,門口就在眼前,他手中全是汗漬,卻怎麼也不敢去開門。
正猶豫間,那門「吱呀」一聲響,竟然自己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