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是幽幽冷光,身前是寂靜大門,武帝手心汗濕,一時竟是躊躇不已。
正猶豫間,那門「吱呀」一聲響,竟然自己打開了!
他渾身一震,急忙將手中長劍一橫,卻見門外冷風淒淒,什麼也沒有。什麼血衣的女人,什麼哭泣的嬰孩,除了滿地蕭瑟空寂,連個鬼影也找不到!
武帝見狀心頭微寬,長長舒了口氣後,便抬手去抹額間細汗。
卻在這時,他猛地瞄到遠處的一抹白色,嚇得肝膽俱裂,差點就將長劍丟到了地下!
自從空潭大師去後,他的眼睛便越來越壞,動不動眼花不說,還好幾次短暫失明。想到這裡,他一面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一面揉了揉自己的雙眼,然後才定睛去看:
只見,寢宮遠處有一處梅林,梅花細細小小,一朵一朵地綻放在月下,雖不如桃花豔麗,卻也顯得生機勃勃。叫人吃驚的是,不知何時,那每一棵梅樹上都掛著燈籠——紅豔豔的大燈籠!
火紅的燈籠高低錯落,燃成一片燈海,而燈海之中則站著一個女子。女子背身而立,削肩細腰,白髮白裙,手中也提著一隻燈籠。那燈籠與樹上那些不同,雖然也是紅彤彤的,卻是小了不只一點點。遠遠看去,彷彿只要一陣輕風,那燈籠便會被吹個粉身碎骨。
是她!
雖只是一個背影,武帝卻馬上認出了來人是誰。他喉頭乾澀,連張了幾次嘴,卻硬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月華滿地,銀絲如練,他秉著呼吸朝那燈海中的人影走去。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靠近,女子總算緩緩轉過了身子。白髮如雪,伊人如舊,在紅成一片的燈光下,那回眸依然傾城,風韻絲毫不減當年。
她是武帝唯一的皇后,也是他心中的魔——她叫蘇錦!
「錦,錦兒……」武帝心口複雜難言,似有千言萬語,卻最終匯成一聲苦笑,道,「你,十多年不見,依然很美。」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前一刻還怕得要死要活,真的見到本人了,卻反而放鬆了下來。
武帝在看蘇錦,武後蘇錦卻也透過這滿天的光輝在看眼前的男人。
她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橋上問魚,彼時桃花燦爛,花海下的男子俊美無儔,端的是一個偏偏佳公子。如今多年過去,花海之下的男人早已老去。他微微有些佝僂,滿面都是藏不住的皺紋,若非是那雙偶爾閃過精光的眼,武後怕是怎麼也想不到,這就是自己的男人——軒轅智!
月色柔軟,漫天燈光,一男一女相對而立,本該是溫情四溢的時刻,偏偏武後背後發涼,怎麼也暖不起來。錦兒,也虧他有臉叫得出口……
「原來陛下還記得錦兒的名字,只是,錦兒也老了……」她撫了撫鬢邊銀發,嗤笑一聲道,「許是多年不見天日,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又從不經歷風雨,便保養得好了些。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呢,陛下……」
武帝聞言臉色微變,這才忽然反應過來,皇帝寢宮,竟連一個守衛都見不著,連跟前服侍的太監宮女都毫無蹤影,難道是……想到此處,他眸色一暗,右手緊緊握住劍柄,一面警惕,一面緩緩後退。
武後見此捂嘴一笑,道,「陛下莫怕,這皇宮內院自然是陛下的內院,錦兒雖然有很多帳要好好清算,但也不至於現在就害了你的性命。再則,若是真想要了你的性命,你還能好好地站在這兒跟錦兒聊天麼?」
「你,想怎樣?」
「怎樣?不想怎樣。」武後將燈籠一提,腰肢輕轉走上了旁邊的小徑,道,「錦兒只是想邀陛下出來賞月賞水而已,不知,陛下賞不賞臉?」
說著,她再不多話,只柔柔一笑便自顧自往深處走去。
武帝見狀一怔,略一沉思,又四下環視了一遍,這才提著劍幾步跟上,道,「今夜月色甚好,錦兒何必掛了這滿園的燈籠,連手上也要提一個?」
武後呵呵一笑,意有所指道,「天黑眼瞎,錦兒年事已高,若不點亮一些,怕是要頭昏眼花殺錯了人啊。」
武帝聞言緊緊握住劍柄,正要說話,卻聽她繼續道,「再則,墓中雖無白天黑夜,但錦兒依然算著時辰。何時該起床,何時該點燈,從來不亂。倒是陛下,操心國家天下,大有黑白顛倒之嫌。」
夜風徐徐,二人一時無話,不經意間便行到了御花園。武帝隨著武後一步一步走上小橋,垂眸望向那片錦湖,心中百感交集,道,「十五年了,以為再也沒人能陪朕橋上看魚了。」
「十五年了,魚早已死得乾乾淨淨,恐怕你在橋上看的不是魚也不是水,而是湖底的機關是否完好吧?」武後面無表情地將燈籠放在地上,轉身指了指湖中央某處,笑道,「呶,就是那兒,錦兒在那兒一住便是十五年。如今住夠了,也該換人去住啦。」
一路行來,武帝心中早有盤算,此時調整好情緒,倒也開始有條不紊起來,道,「錦兒,朕知你積怨頗深,但你一向是個聰明人。如今天下大定,國泰民安,朝中動向皆在朕的把握之中,你便是想要做些什麼,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見武後笑而不語,想了想,道,「當然,憑錦兒的本事,既然出來了,定然是不容小覷的。只是,錦兒你有沒有想過,十數載過去人也會變的,即便是你曾經的心腹,也難保不會另有打算吧?」
武後聽到此處忍不住抬了抬眉,笑道,「陛下說的,難道是左相莊琦?」
武帝一驚,隨後倉促地整了整面色,強笑道,「左相府,是你曾經留下的一步棋吧,表面上與封贏對立,實際上則是配合他攬權,為你東山再起做準備。」
「不錯,」出人意料的,武後大方承認,甚至笑眯眯地回道,「但是,你真的以為,莊琦便是你眼中那個趨炎附勢,溜鬚拍馬的莊琦?你真的以為,他半路倒戈是你的功勞嗎?」
「你是說……」
武後勾唇一笑,月光下儘是嘲諷,道,「阿智,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
武帝臉色一變再變,最後沉默良久後哈哈一笑道,「錦兒,你果真棋高一招!」
「對手的讚揚,才是對錦兒最高的評價。」武後坦然受之,轉眸笑道,「明天是個好日子,不僅是除夕,還是武後病癒出關的日子,你說對不對,陛下?」
「錦兒,你真的以為朕不能殺你?」
武帝眸色一深,手中長劍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反觀武後卻依舊笑得風輕雲淡,似乎對身旁男人的舉動毫無所覺。她悠悠然倚在欄杆上,少女般歪了歪頭,道,「你當然不能殺我,那個叫阿朵的女娃娃的確有金蠶蠱,但是沒有空潭在,誰幫你解蠱呢?既然解不了蠱,你我依舊生死相依。而這一次,你又該以什麼理由將我關押起來呢?」
武帝見狀不怒反笑,道,「朕不殺你,但你也休想亂了朕的天下。只要朕一聲令下,駐紮在京城的十萬禁衛軍便能將那些亂臣賊子砍於刀下!」
武後聽後不置可否,只理了理衣袖,道,「今日連夜來見,便是要提醒陛下記得明日的大事。哦當然啦,若是陛下貴人多忘事也不怕,我們的太后娘娘閒著太無聊,偶爾出來走一走也是不錯的。」
「你將母后如何了?」武帝雙眉陡立,氣得連退三步,道,「你瘋了!」
武後如同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反唇相譏道,「關了十五年,人不人鬼不鬼,早瘋了!」
說完,她再不廢話,提起燈籠便往橋下走。只是沒走多久,武後卻又突然停了下來,揚聲道,「差點忘了,有樣東西要還你。」
話落,場中勁氣忽起,一道黑光如閃電般直射橋上!
武帝見狀大驚失色,惶急之中往旁一躲,便見一把漆黑如墨的劍鞘貼著他的鼻子飛過。然後「砰」的一聲,直直插在了石做的橋墩上!
夜風忽急,肅殺一片,撩起武後那潔白的衣袂,恍如那靈堂上的懸掛的靈旛,瞧著令人不禁膽寒。
蘇幕遮卻是不怕武後的,一聽說她從宮裡回來了,連忙放下手中事務,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外走。
武後所住的院子並不太遠,穿過一座小花園,蘇幕遮便站在了院門外。推門而入,揮退左右侍衛,這才發現娘親的臥室漆黑一片,倒是那書房裡燈光明亮。
藉著月色,蘇幕遮看到那書房的窗上,映著兩個人影。
人影應是一男一女。
女的一看便是自己的娘親,而那個男的,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