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除夕與年初一都無疑是帝王最為忙碌的日子。
除夕乃是當年的最後一天,為了表示對群臣兢兢業業一整年的感謝,武帝將會在正午大宴群臣,一般來說,時間將持續到日跌時分。宴罷,武帝稍作休整,便會參與宮中盛宴。此宴乃是家宴,平日皇宮裡實行各個宮殿分餐而食,只有到除夕夜,武帝才會召集所有皇室成員,齊坐一堂,共享盛宴。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年初一的一大早,武帝便會在皇宮正殿召見文武百官,接受拜賀、貢品及祥瑞的匯報。完畢後,武帝還要焚香淨身,親自祭祀先祖與祭拜天地……
虓虎將軍何守正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自己完全記清之後,才將手中這份密函放下,道,「此次行動,不成功,便成仁。兄弟們,都準備好了嗎?」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回答他的,是十數人鐵甲軍人的單膝跪地,氣勢如虹,整齊劃一!
同一時刻的皇宮深處,蘇右閉了閉眼睛,然後悄不作聲地將頭撇到了一邊。
這是一間完全密閉的房間,四面高牆,窗盡封死,唯有那一盞油燈忽明忽暗,歡快地照在蘇右的額頭上,映照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液。
那汗越出越多,漸漸便堆成了汗珠,然後一路滑落,眼看著就要掉進眼睛裡,蘇右卻毫不在乎。對他來說,更難以忍受的,是鼻尖那股古怪噁心的味道。
這種味道充斥在房間的角角落落,有令人作嘔的汗漬與屎尿味,有刺鼻的血腥味,甚至還莫名地夾雜著熏人的烤肉味。結合剛才那一幕幕,蘇右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從今往後,他再也不吃烤肉了,絕對不吃!
蘇右跟在蘇幕遮的身邊多年,早已在自家公子身上見識過什麼叫做深不可測。可是,此時此刻站在武後身後,他卻還是忍不住汗毛直立。
女人,是一種難以令人琢磨的東西。而陷入仇恨的女人,更是讓人頭皮發麻,捉摸不定。
比如,一輪又一輪的酷刑施加於李貴妃身上,武後卻偏偏不碰她的臉。奪夫之恨,弒女之痛,陷害之仇,蘇右原本以為她肯定會先毀了李貴妃的臉。一般的女人,不是都這樣報復狠毒的狐狸精的嗎?好吧,或許區別就在於,他們的主子武後,並不是一個一般的女人。
「嘶啦!」
布匹撕裂的聲響將蘇右的思緒拉回現實,他禁不住抖了抖。即便不去看,他也知道,李貴妃身上那件華服恐怕是保不住了。哦,如果,那還能算得上是一件衣服的話……
李貴妃身上那些的確不能算是衣服了。
與其說是衣服,倒不如說是掛著些珍貴柔軟的布料。可即使是再珍貴稀罕的布匹,到了如今這模樣,怕也只能一文不值了。因為,放眼看去,那上面皆是刀痕、鞭痕、針孔,甚至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黑窟窿。
而此時此刻,武後的視線便正落在其中的一個黑窟窿上。焦黑的布料混著肉香,早已與那些翻捲的皮肉凝於一處,襯著中間凹凸不平的紅色血肉,怎麼看都讓人不舒服。
武後卻偏偏笑了,笑完後優雅地伸出一隻再白嫩不過的美手,然後輕輕摳住那塊碎布:
雙眸一眯,一個用力!
「嘶啦!」
又是一聲脆響,此次卻伴隨著李貴妃歇斯底里的嘶吼。只是,那聲嘶吼尚未出口,便被一團錦帕堵回了喉嚨裡。
蘇右忍不住再次回頭去看,便見那碎布被輕輕一扯丟在了地上,一端破碎焦黑,一端卻連著血肉。不經意間,他甚至清晰地看到,李貴妃胸口一處紅彤彤血淋淋,血肉透出青色的筋脈,卻獨獨少了一大片嫩白的皮膚。
蘇右瞧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恍然覺得剛才那一下,扯得自己也疼了。
武後卻面色不變,甚至還笑眯眯地拍了拍有些恍惚的李貴妃,道,「嘖嘖嘖,妹妹這是怎麼了,你不是一向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忍辱負重的一把好手麼?唉,看來這宮廷十數年,你是享清福享習慣了吧?」
這一拍,正拍在李貴妃撕出了血的傷口上,疼得她渾身一震,立刻又清醒了過來。
她早已忘記了哭,只是一抽一抽,咬著錦帕打著哆嗦。一雙早已不見了指甲的血手顫顫巍巍掩在赤、裸的胸口,然後蜷在地上重重喘息。莫說是回話,蘇右覺得,她恐怕是連呼吸都覺得費勁。可惜的是,武後一早便強行給她餵下了湯藥,作了充足準備。所以,李貴妃便是疼到了極點也暈不過去,頂多也就是有點精神恍惚而已。
「唔,真不經折騰。」武後微微搖搖頭,掃了眼血肉模糊的李貴妃,憑空擊掌三下,道,「來人。」
門被從外應聲推開,進來的卻是兩個宮裝美婢,手裡捧著華麗的衣飾,垂頭站在門邊默默不語。蘇右見此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道,「娘娘,這是……」
「流點血掉點肉算不得痛,最痛的,是毀了她想要,也最得意的東西。」武後微微一笑後再不多話,瞄了眼手邊的銅漏,道,「時間差不多了,此處本宮自有安排,你先行退下,去與你家少主匯合。」
一聽可以回到自家公子身邊,蘇右禁不住舒了口氣,垂頭領命的同時,連語氣都有些歡快了起來,道,「遵命!」
「記著,少主的身份恐怕早已洩露,而你們的任務,便是保證他的安全,決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
蘇右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後行禮起立,退身而出。武後直到蘇右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才緩緩勾起唇角,衝著李貴妃輕聲一笑,道,「今兒個可是個大好的日子,如此形容出去見人可是要失禮的。來,姐姐著人替你好好梳妝,可不能讓我們的皇帝陛下久等。」
綾羅綢緞,珠玉寶釵。
兩個美婢手腳麻利,幾下便為如死魚一般的李貴妃梳妝完畢。
武後看後滿意地點頭,將銅鏡移動到李貴妃面前,笑道,「看,妹妹果然乃一國皇貴妃,這雖人老珠黃,但塗脂抹粉一番,左看右看都還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啊!唔,就是,這臉色不太好看,白了些……」
說著,她自顧自捻起一盒胭脂,打開後用手指抹了些擦在李貴妃兩腮。仔細地左右看了看,才道,「唔,這還差不多。雖說你李府滿門死光光,兒子也被丟入天牢半死不活,但你好歹還是個皇貴妃,可千萬不能失了體面。」
李貴妃渾身無力,一直任人拿捏,好幾次被扯破了傷口也只是瑟瑟發抖。而此時聽到「兒子」二字,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然一蹦而起,目眥欲裂地就朝武後撲過來!
變故來得突然,武後卻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她笑吟吟將手一伸,輕而易舉就將李貴妃的脖子捏在了手裡。她的另一隻手,甚至有空理了理微亂的衣袖,道,「喲,這是怎麼了,發脾氣了?嘖嘖嘖,這可不行啊,陛下最稀罕的可就是妹妹你的溫柔嫻淑,善解人意。瞧瞧你如今這凶相畢現的,我都快認不出你啦……」
李貴妃被抓住之後便被廢了武功,再加上封了啞穴,又受了酷刑,此時再恨,也只能瞪圓了眼睛。雖然口中赫赫有聲,卻硬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正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背後的大門突地被人撞開!
蘇右去而復返不說,一進門便跪倒在地,急切道,「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哦?」武後雙眸微沉,一手將李貴妃甩到角落,回身負手而立道,「何事如此驚慌?」
「稟娘娘,」蘇右滿頭大汗,顯見是一路飛奔過來,此時連說話都有些發抖,氣喘吁吁道,「娘娘,公子,公子他……」
「他怎麼了?」武後雙手握拳,居高臨下地盯著蘇右,追問,「快說!」
「公子,公子他不見了!」
「怎麼回事?!」
武後面色一變,蘇右卻是臉都白了。跟隨蘇幕遮多年,蘇右什麼陣仗沒見過?但當時當刻,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心亂如麻。他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努力整理思緒後,回道,「屬下遵了娘娘的命令去見公子,可是到了地方,卻發現守衛全部死的死,暈的暈。而公子的房中有打鬥的痕跡,人卻不見了蹤影。」
「蘇左人呢?」
「蘇左,也不見了!」
武後聞言閉了閉眼,略一思忖後,道,「你可有仔細查過房中事物,可有蹤跡可循?」
「地上有血跡,很凌亂,不知道是誰的。哦,對了!」蘇右定了定心神,一面回憶一面回答,忽然想到了什麼後,他從懷中取出一物,然後雙手呈給武後,聲音中帶了哭腔道,「嶄新的太子服被丟在地上,下面蓋了這個……」
武後伸手接過,待看清是何物後,臉色複雜。
「太子令牌。」她口中喃喃,手指卻眷戀地撫摸著冰涼的牌面,似乎陷入了無限的追思之中。
「娘娘,這到底是誰……」
蘇右才說到一半,武後便抬手打斷,道,「我知道是誰……」
是誰?
可惜,蘇右等了半晌,也沒有聽到任何話語。
突然,角落裡傳來李貴妃嘿嘿的笑聲。那笑聲嘶啞瘋狂,卻暢快不已。蘇右越聽越覺得心中煩躁焦急,最終顧不得禮數抬頭去看武後。
便見,燈光愈來愈暗,武後的臉,隱在光影的背面,誰也猜不透她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