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各方的算計

  今日,除夕,俗稱年三十兒。

  天還濛濛亮,皇城的大街小巷便早已人流如織,你奔我走,各自忙碌,熱鬧地為晚宴準備。而這普天同慶的日子裡,皇宮裡戒備森嚴,氣氛古怪,毫無一絲喜慶可尋。

  宮門口的禁衛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個個手執刀劍,面色肅殺,便是最傲氣的權臣見到這陣仗,也免不了心頭惶急。

  小白卻相當淡定,例行檢查過後坐回馬車,對金四娘道,「今夜的皇宮肯定要亂,勸你幾次不肯聽,非要跟進來。先說好了,無論你要做什麼,不准離開我身邊半步,聽到了沒有?」

  金四娘一身小藥童裝扮,雖因不是個和尚遭了禁衛好幾次白眼,但最後還是因為相貌醜陋並未細看。相貌醜陋的金四娘卻在走神,一雙綠豆般的小眼兒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白見狀眉間微皺,輕輕推了她幾下,道,「四娘,你想什麼呢?」

  金四娘被推得一個激靈,抬起頭來莫名其妙道,「啊,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已經進宮了。從現在開始,我不准你離開我半步,記得住嗎?」

  「嗯,」機靈活潑的金四娘難得有些愣愣的,頓了良久才緩緩點頭,眸中似有水色,道,「小白,如果……」

  「嗯?」小白覺得今日的金四娘有些奇怪,好幾次吞吞吐吐,動不動就要發呆,此時好不容易見她開口,忙主動道,「如果什麼?」

  金四娘卻再一次閉上了嘴,只是笑了笑,輕聲嘟囔了一句什麼。

  小白從小耳目聰明,若是沒有聽錯,她說的應該是——我一定牢牢跟在你身後,絕不離開半步。無端的,連偷酒喝都不會臉紅的小白突然就臉紅了,喉頭乾乾的,連連咳了幾聲,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

  於是,一個繼續發呆,一個偷偷臉紅,便這樣安靜地坐著馬車駛進了宮門。沒過多久,馬車停下,有位老太監早已在那兒笑盈盈地候著。

  見到小白下了馬車,連忙躬身上前一步,客氣道,「小白師傅到了,陛下已經等候多時,這邊請。」

  這位是頂替福公公新上任的大內總管,姓馮。馮公公年紀雖也不輕,但長相清秀白嫩,看著相當舒服可親。小白見後微笑點頭,與扮作藥童的金四娘緊隨其後,緩緩向皇宮深處行去。

  一路無話,幾人轉眼便進了武帝的寢宮。

  武帝的寢宮並不如想像中的宮女太監無數,相反的,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沒有,安靜得近乎詭秘。馮公公將二人引進大門,便躬身停在了門外,微笑道,「陛下就在裡面,接下來就交給小白師傅了。」

  話完,也不等二人反應,順手將大門一拉,輕輕關了起來。

  二人一怔,不由得對視一眼,然後回身去看這一國之君的寢宮。小白想,他的師父空潭大師,是不是每次也都這樣被帶入此地。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不是每次都會與武帝辯論佛法而毫不退讓呢?

  胡思亂想之際,裡間傳來了隱忍的咳嗽聲,隨後有人緩緩說道,「進來吧。」

  雖然從未見過武帝,小白卻也猜出了說話之人是誰。當下不敢耽擱,循著聲音拐進了裡間。

  裡間的裝飾擺設雖然依舊考究,但卻並不奢華。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反而是那張巨大的屏風。

  屏風製作精美,其上用金絲銀線繡了畫。畫上共有一男一女栩栩如生,男子一身肅殺,滿臉寒霜地跨坐於一匹駿馬之上。他一手執長矛直指蒼天,一手執轡御馬。而在他的身側,有一女子縱馬相隨。女子身披銀甲,手執長鞭,卻是再也看不清神色。因為,不知何人,竟用利刃將女子的臉蛋捅破,生生損了一副巨作。

  而此時此刻,那個窟窿的所在正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頭髮花白,滿臉頹然,正是一國之君——武帝。

  小白將將踏過寢宮門檻,便聞到了濃郁的藥味兒,此時再看武帝本人,心中更是訝異。從面色來看,武帝已是病入膏肓,若不及時醫治,怕是……

  「你便是空潭的親傳弟子,叫……叫什麼?」

  武帝的詢問打斷了小白的沉思,他連忙帶著金四娘行禮,然後道,「小僧名叫小白。」

  「小白?」武帝哈哈而笑,搖頭道,「空潭真是古怪,唯一的親傳弟子,連法號也不取一個。」他擺手讓二人起身,自己則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說道,「罷了,遂了他的願。既然不取,朕便也不取,直接叫你小白了罷。」

  小白恭聲應是,得來武帝滿意一笑,道,「小白你剛才有句話說錯了。」

  「小白願聞其詳。」

  武帝傲然一笑,道,「你如今頂替了空潭成為梵音寺住持,從此之後地位如同一國國師,便再也不是什麼小僧啦!」

  小白眉頭一皺,淡然道,「謝陛下恩典,但佛家有雲,眾生皆平等,無論是國師還是小僧,其實都是一樣的。」

  「哦?」武帝聞言眉頭一跳,頗有興趣道,「果然是空潭的徒弟,一樣的倔脾氣。好,那朕問你,何謂眾生?」

  「《妙法蓮華經文句》有云:『若言處處受生,故名眾生者。此據業力五道流轉也。』」小白對答如流,誠摯道,「也就是說,一切有情眾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輪迴。」

  「如此說來,萬物皆眾生,無高低好壞之分,那人便無需欲求。朕倒要來問問你,小白你可有所求?」

  小白雙手合十,此時的他目光澄淨,法相莊重,正色道,「百衲衣,千家飯,小白一缽所得,便是所求。」

  武帝一怔,隨後笑問道,「如此,那你來看看,朕有何求?」

  小白毫不退縮,抬頭與武帝對視,稍一沉吟,坦白道,「陛下大限將至,所求便是一個『生』字。」

  武帝聞言驀然變色,眼看著便要大發雷霆,卻又在下一瞬輕笑一聲,道,「果然不愧為空潭親傳,那小白師傅你來看看,朕,可有生之可能?」

  小白略微一頓,道了聲恕罪,然後上前幾步,伸手為武帝把脈。

  一室安靜,靜得金四娘只聽得到幾人的呼吸聲。她雖一直頭顱低垂,眼光卻一直未有離開小白,直到他把完脈後退幾步,才稍稍鬆了口氣。卻聽小白又道,「陛下操勞過度,體虛氣乏,龍體受損。但導致身體大崩的最主要原因,卻是蠱毒。」

  武帝滿意點頭,大方承認道,「不錯,朕多年前的確中過蠱毒。」

  「陛下身上的蠱毒應不只一種,一種是常見的子母蠱。另一種則不太明確,那蠱毒雖被子蠱全力壓制,但近日子蠱突然躁動不安,便使其有死灰復燃的跡象。若是再不動作,陛下輕則雙眼失明,重則……」

  小白適當停下,武帝卻也不傻,點點頭表示清楚,道,「原先的蠱毒霸道不已,用子母蠱壓制乃是你的師父空潭所為。如今他已圓寂,卻不知小白師傅有何良策?」

  小白思忖良久,才道,「如今便也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找到母蠱,用母蠱豢養子蠱,以期達到繼續用子蠱壓制的目的。而還有一種方法,則有些冒險。」

  武帝聽到此處也精神緊繃,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追問道,「什麼方法?」

  「子母蠱一過二十年大限,便可以完全融合於一人體內。陛下體內雖只是子蠱,但只要找到那隻母蠱,依然可以完全融合,而只要兩者融合,陛下便不必受制於他人,甚至可以完全壓制之前的蠱毒。」

  武帝聞言大喜過望,激動地站起身來,道,「如果朕能得到那隻母蠱,小白師傅是否有能力將二者融合?」

  「不能。」

  小白的回答讓武帝一怔,便是身後的金四娘也略有吃驚,正當此時,卻聽他繼續道,「要二者融合還需一物,若是沒有此物,便是大羅神仙來救,也是不能的。」

  「需要什麼?」

  小白抬頭看著武帝,緩緩道,「二者融合的藥引只有一種,那就是難得一見的苗疆奇蠱——金蠶蠱。」

  「哈哈哈!」武帝聽後哈哈大笑,禁不住朝著西方說道,「錦兒,你等著,天不亡我!」

  說完,他大步走到一旁的榻邊。也不知他按了哪裡,只聽「砰」的一聲,那榻竟翻了個身,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深坑來。

  這,竟是一個機關?

  小白意外不已,隨著武帝走到那坑前,然後一同往下看去。

  但見,寬大的坑裡,正躺著一個如花少女。

  那少女身材嬌小,被粗糲的繩子捆成一團,連嘴巴也被錦布堵了起來,徒留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淚眼朦朧得看著他們。

  小白倒吸一口涼氣,暗忖:看來,這就是那個苗疆的阿朵了。蘇幕遮果然神算,竟然猜到武帝會將她藏在寢宮裡。無怪乎武後翻遍了整個皇宮也沒將她找出來。

  蘇幕遮並不知道小白的進展,此時此刻的他如同一隻無頭蒼蠅,正滿世界地找人。

  他的阿四,又不見了……

  以前,阿四每一次離開,他都有把握將她找回來,可是這一次……

  蘇幕遮想到昨夜書房那一幕,竟有些渾身無力。

  蘇左見狀暗暗嘆了口氣,勸慰道,「公子,阿四姑娘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現在一下子想不通,也許冷靜幾日便明白了,屆時你再與她好好說道,想必她一定會理解。」

  蘇幕遮搖了搖頭,喃喃道,「阿四那性子……」

  蘇左沒聽清他說什麼,便試著轉移注意力,道,「公子大可放心,天眼與刑關已經在四處找尋阿四姑娘的下落,一旦有消息,定然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倒是公子你,還是先洗漱準備吧?娘娘吩咐過,正午之時一定要趕到西宮。」

  說完,他將桌上擺放著的一套華衣捧到蘇幕遮面前,道,「這是娘娘親自為你準備的太子服飾。」

  杏黃色五爪四龍紋龍袍,顏色相較於皇帝的明黃色雖然略有黯淡,但依舊不損威嚴。蘇幕遮看著眼前的服飾,心中波瀾不停。

  死裡逃生,臥薪嘗膽,這十數年苦熬過來,為的就是這一身太子服嗎?

  蘇幕遮有點迷糊了,他原本只是想救自己的娘親而已,怎麼就變成奪嫡了呢?哦,娘親要救,但救了以後便得罪了武帝,得罪了一大幫忠臣良將,若是不強大起來,豈不是要被他們一個指頭碾死?

  於是,儘管那身太子服刺得他眼睛生疼,蘇幕遮還是依言站了起來。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太子令牌放到衣物上,然後寬衣解帶,由著蘇左幫自己梳妝。

  而同一時刻的西宮,武後也在梳妝。

  她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洗了手,然後敷面畫眉,又著宮女細細盤了髮髻,最後親自挑了支鳳舞九天的簪子插在發間。

  瓊鼻粉面,淡掃蛾眉,若不是那銀白的鬢髮,怎麼看都該是個寵冠後宮的美人兒。但即使銀發如練,人過半百,卻依舊不損武後的風韻。便是那替她梳妝的宮女,也忍不住多嘴道,「娘娘真是美!」

  武後聞言淡淡一笑,揮退了左右後,隻身轉入了西宮偏殿。

  青天白日,偏殿卻門扉緊閉,連一絲光線也透不進去。武後絲毫不覺奇怪,熟門熟路地進了門,然後親手關上,最後直直走進了內室。

  內室更加昏暗,四面的窗早已被封死,其內也空蕩蕩毫無擺設,只留一桌一椅。

  桌上擺著一盞幾近燃盡的油燈,而椅子卻是空著的。空著的椅子旁站著一個男人,此人並非他人,卻是蘇右。

  蘇右眉頭緊皺,手中執著一條皮鞭,正面色不郁地看著地上的女人。女人臉色慘白,眼淚鼻涕大把大把地往下落,一身華服更是沾滿灰塵,若是不仔細看,恐怕連武帝都認不出這位就是自己的寵妃——李慧李貴妃!

  武後卻是認得出她的,便是化作灰恐怕也認得。

  對於一個親手害死自己孩子,並設計陷害自己中毒的女人,誰都不會忘記!

  「蘇錦,竟然是你,你,你是人是鬼?!」

  李貴妃看到進門的武後驚得連哭都忘記了,瞪圓了眼睛,呆在當場。

  武後卻是笑了,笑得如沐春風,柔聲道,「啊呀,妹妹竟然還記得姐姐,姐姐真是榮幸。」

  說完,她柔柔一笑,緩緩坐到了空著的椅子上。

  李貴妃見此總算明白了過來。

  是誰有這個膽子?敢在皇宮內劫持從一品的皇貴妃,劫持就罷了,竟敢動用私刑。動用私刑也罷,竟敢大大方方地囚禁了她整整兩日還不放她出去!

  李貴妃從李家大小姐到皇家貴妃,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便是當初初入皇宮,在武後眼皮子底下討生活,也因服侍武帝周全而多受寵愛。如今,她堂堂一國皇貴妃,太子的親生母親,竟然被人關在小黑屋裡,經受整整兩日的折磨凌辱,而這些,或許還只是個開始……

  起先她還氣焰囂張,沒過多久便只是憤怒,可現在見到了武後,卻只剩下了惶恐!李貴妃怎麼也想不明白,早就死了多年的武後,怎麼就活了呢?

  怎麼就活了呢?!

  人一恐懼,便忍不住哭泣,尤其是女人。都說女人的眼淚是最厲害的武器,尤其是漂亮女人,她們的眼淚比金銀珠寶還珍貴。

  李貴妃也漂亮,可惜她此時的眼淚並不值錢。女人的眼淚對男人有用,對女人卻不太管用。

  武後看到這一幕絲毫不覺同情,反而覺得痛快!

  誰說女人最討厭蛇,誰說女人最討厭老鼠,誰說女人最討厭小蟲子?女人最討厭的,其實就是女人!

  要問武後最討厭的女人是誰,那無疑就是眼前這位李貴妃。於是,她帶著無限的惡意問眼前這落魄的女人,道,「李慧,忘了我蘇錦十五年前說過什麼了嗎?」

  李貴妃一愣,卻見武後輕啟紅唇,緩緩道,「我說過,拿了我的一分一毫,我都要你百倍奉還。而給我的每一絲痛苦,我都會千倍萬倍的,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