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彩霞迎曙日,萬條紅燭動春天。終於,朝會在規定時辰內正式舉行。
宮殿中陳列著車騎兵衛及各色旗幟、儀物,禮官則引了文武百官依品級進入殿門。待到禮官傳言「趨」,文武百官即整齊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東西向分班排列。而武帝頭戴袞冕,冕下十二串白珠輕垂,在一片鐘鼓禮樂聲中,由內侍簇擁著乘輿臨朝。
一切井然有序,唯一與往年不同的是,武帝舊疾復發,竟突然雙目失明。為了順利完成大朝會,皇后娘娘武後也隨之登上了龍椅旁的鳳位,一直隨侍左右。而武帝從始至終,除了簡單的點頭或者擺手,一個字也未說。倒是再次歸來的武後,替武帝接受拜賀、奉貢以及進表。一言一行絲毫不錯,盡顯天家神威,端的是一個鳳儀滿天下!
這廂喜氣洋洋,另一廂的東宮之內則死氣沉沉。
金四娘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小白,道,「天眼,你是陰司的四大判官之一。你來說說,孟婆湯的解藥已經服下去許久,為何他還是醒不過來?」
天眼雖然面目乖巧,說起話來卻是有氣無力,「姑娘你之前下手太重,他受了重傷,這一時當然是醒不過來的。」
說完,他想到了被派去給莊琦做護衛的刑關,於是整了整神色,道,「金姑娘,你現在是娘娘身邊的紅人,天眼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四娘慚愧,天眼但說無妨。」
「是這樣的,」天眼愁眉不展,嘆氣道,「這幾日時局太亂,阿四不知道去了哪裡,音信全無。不知姑娘能否去娘娘面前說個情,讓我見一見刑關,也好問一問阿四的消息。我知道娘娘因為公子的緣故,對阿四也有殺心,但你與阿四曾經情同姐妹,不知道能不能……」
金四娘聽完後也臉色不郁,道,「不用問了,四娘已經問過刑關公子,他也是一無所獲。」
言罷,卻見天眼臉色難看,再一想其中關鍵,便明白了過來。於是臉色一變,語重心長道,「四娘奉勸一句,你若是打著要讓刑關公子幫你救蘇幕遮的主意,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先不說四娘能不能幫上忙,便是幫得上忙,也過不了何守正何大人那一關。」
天眼聽到此處徹底洩了氣,低聲道,「我也沒說要救公子,只是想問問,他,還活著嗎?」
金四娘警惕地掃了眼門外,語氣中儘是無奈,道,「雖然還有一口氣,但……但估計也活不了許久了……」
說話間,忽聞門外有人疾步而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收了神色,卻見進來之人竟是小鬍子。
小鬍子約是束髮之年,從金四娘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起,便時時跟在她的身邊。換言之,小鬍子是她金四娘的人。
金四娘見小鬍子難得的面色緊張,不由問道,「小鬍子,你不留在梵音寺,為何跑來了宮裡?」
小鬍子先是看了看天眼,直到金四娘點頭,才回答道,「金大班,我收到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竟讓你如此緊張?」金四娘起先疑惑不解,可是在看到小鬍子手中之物後,差點就叫了出來。
那是一塊腰牌!
腰牌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其上圖案精緻,字體卻早已模糊。它的反面只有一個字——「令」;而正面則有兩個字,其中一個字已被磨平無法辨認,另一個字卻依稀是一個「宮」字。
天眼站在金四娘身旁,就算她動作再快,還是將那腰牌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忍不住問道,「這東西,有什麼特別嗎?」
金四娘呼吸急促,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門外,才低聲道,「這個腰牌是十五年前皇后寢宮西宮的腰牌,是我娘的遺物。而此前,我將腰牌送給了別人。」
「誰?」
「阿四。」
天眼聽後大喜過望,正要說什麼,忽聽床上傳來小白的一聲呼喝,「嬤嬤,嬤嬤!」
三人齊齊一震,急忙跑到床頭去看。卻見小白雙眼緊閉,口中喊著夢話,其實根本就沒有醒過來。
是的,此時此刻的小白,全然顧不上皇宮的政變,依舊沉浸在那塵封已久的記憶裡。
而在那遙遠的夢境中,在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國度裡,他忽然變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
那是一個寂靜森冷的寒夜,小小的他被人用棉被裹著,塞進了一個圓滾滾的大水桶裡。桶裡臭臭的,有股酸酸的餿味兒。於是,他便伸手去拉奶娘祝嬤嬤的手,撒嬌道,「嬤嬤!嬤嬤!這裡冷,你陪賀兒一起玩吧?」
祝嬤嬤神情嚴峻,一面叫人將水桶抬到板車上,一面強顏歡笑地哄他,「太子你乖,你不是想皇后娘娘了麼?只要你待在裡面乖乖不吵不鬧不動,等一會兒就能見到娘娘了!」
在那裡,他叫軒轅徹,是人們口中的太子,有一個很美很美很溫柔的母后。可是,他已經整整三天沒見到母后了!
太好了!只要玩一個遊戲,就可以見到母后了嗎?
「好,賀兒會乖!」他揚起小臉,笑眯眯道,「嬤嬤,你不准給二郎通風報信,他得自己找到賀兒才能算他厲害哦!」
「好,嬤嬤一定不告訴二郎。」祝嬤嬤瞬間紅了眼眶,然後哽嚥著朝一旁人吩咐道,「時辰不早,快走吧!」
「是!」
隨著一聲答應,沉重的木頭蓋子蓋了上來。它將溫柔的祝嬤嬤隔絕在外,也將這空曠黑冷的宮殿徹底遮去。恍惚間,他好似聽到祝嬤嬤輕輕說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太子殿下,你一定要快快長大啊。」
板車一路搖晃,伴著咯吱咯吱的聲音,不知道要帶他去哪裡。想著嬤嬤臨行前奇奇怪怪的話語,他開始有些害怕了。但是,只要一想到馬上能見到母后,他又將一切拋之腦後,忍不住開心起來。
更何況,他與那金二郎打了賭,若是誰輸了,便要答應對方做一件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事。哈哈哈,這次有你娘親祝嬤嬤相助,非讓你輸個心服口服才好!待他贏了,一定要讓金二郎將金家四娘偷偷帶進來陪他玩!那醜胖醜胖的丫頭,眼珠子小小的,一轉一個壞主意,上次可把他害慘了。這次等她進宮,一定要搬出太子的身份,好好欺負欺負她!
邊想邊笑,他竟然就此忘了害怕,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到他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睡在一張木板床上。而那床頭,則趴了一個漂亮到至極的小男孩,正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
「你,你是誰?」他先是嚇了一跳,緩過神後,迅速想到自己已經偷溜出了皇宮,於是開口詢問。他想,此人恐怕是母后為自己安排的小太監吧。
孰料,漂亮的「小太監」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反問道,「你又是誰?師父說你以後要跟我們一起住了,但就是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來這裡,你也是找不到爹爹娘親,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嗎?」
這個「小太監」與眾不同,話尤其的多,一問再問,問得他頭腦發暈,一時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個。於是,他努力想了想,抓住重點道,「賀兒才不是孤兒,賀兒有父皇母后,賀兒有家的!」
「母后?」那「小太監」面露迷茫,皺著小眉頭道,「母后是什麼東西,能吃麼?好不好吃?比師父做的豆沙包還好吃嗎?在哪裡,你帶我去嘗一嘗好不好……」
「母后才不是吃的!」他急了,衝著那話嘮小太監怒道,「母后是全天下最美最美的娘親,是賀兒的娘親!你要是再亂說,賀兒讓母后將你拖出去打板子!」
這一吼,那「小太監」果然不囉嗦了,而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娘親就是那個很美很美的人嗎?啊,原來她的名字叫母后啊!我知道你娘親在哪裡哦!」
聽到此處,他也顧不得解釋母后和娘親的區別,只急道,「快,帶賀兒去見母后!」
「小太監」愉快地點頭,拉著剛醒的他一路小跑,最後停在了一扇木門前。只見那「小太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興高采烈地指了指裡面。
他見狀覺得有趣,於是也有樣學樣地放輕了腳步,貼著門縫朝裡看去。
只見,裡面一共坐了三個人。
一個是一身戎裝的男子,一個是沒有頭髮的老頭,還有一個則正是自己的母后。
他見狀大喜不已,正要衝進去讓母后抱一抱,卻見母后滿眼含淚,突然泣道,「祝嬤嬤她……她怎麼狠得下心,親自抱著二郎在東宮*!二郎可是你和她的親生兒子,更是你們金家這一代的獨苗啊!」
「事出緊急,原先安排的替身遲遲進不了宮門。而二郎與太子年紀相仿,身形相近,又正好在東宮玩耍。除了他,我們別無選擇。」那戎裝的男子單膝跪地,聲音不穩道,「內子是太子的奶娘,也是金家的媳婦,而我們金家世代追隨蘇家,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必定要保住蘇家的血脈!」
母后聞言哭出了聲音,連一旁那個沒頭髮的老頭也嘆了口氣,搖頭說道,「金大人乃是御前第一侍衛,如今東宮大火,太子夭折,陛下恐怕會細查。陛下細查倒也罷了,就怕李家不會善罷甘休,尤其那位李貴妃……不知金大人是否做好了萬全準備,否則……」
「金家既然答應娘娘將太子掉包出宮,便做好了滿門抄斬的準備。為了能最大程度地保住蘇家,為了他日娘娘能重振蘇家,我等再死不辭!」戎裝的金大人說到此處突然伏地不起,哽咽道,「但卑職有一事相求,懇請娘娘答應。」
「你說,本宮一定為你們做到。」
見母后抹乾了眼淚鄭重承諾,那金大人伏地叩頭道,「卑職與內子除了二郎,還有一女名叫四娘。若是金家逃不過李貴妃的魔爪,懇請娘娘看在金家忠烈的份上,保她一命。他日等她長大成人,必當繼承祖願,為蘇家盡綿薄之力!」
聽到此處,他再也不想偷聽了,忍不住地大聲哭了起來!
他年紀不大,卻並不太傻。雖然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麼,但其中有幾個事情卻聽明白了——嬤嬤死了,二郎死了,連那胖丫頭恐怕也活不下來了!
這不哭便罷,一哭之下,房中三人齊齊嚇得一震,慌忙整理神色衝了出來。
忙亂中,母后拍著他的後背柔聲安慰,含淚道,「賀兒不哭,你記住,一定要強大起來!只有足夠強大,才能為所欲為,從此擺脫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局面。為蘇家報仇,為那些死去的忠烈報仇!」
他不太能懂,只是無助地抱緊自己的母后,遲遲不肯鬆手。母后也難得地沒有訓斥,反而淚眼朦朧地抱著他,溫柔軟語,細細安慰。直到天將破曉,才強行將他放下,依依不捨道,「母后走了,往後,你要聽師父的話。母后等著你長大成人,然後來帶母后重見天日。」
他依然不太明白,但他有種預感,這次鬆手,恐怕很久很久不能見到母后了。於是,他死死揪住母后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己。
卻在此時,那個「小太監」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經道,「你別哭,等會兒我帶你去爬樹。師父禪房後的那棵樹可高可高了,上面還有鳥窩,很好玩的!」
「賀兒不要爬樹,賀兒要母后!」
他什麼都不想聽,依舊哭哭啼啼。誰知「小太監」見狀也驀地紅了眼睛,然後努力憋著不讓眼淚掉下,大聲道,「我們是男子漢,不可以哭。你有這麼漂亮的娘親,更不能哭,你要多吃飯,趕緊長大,才能保護她,懂不懂?」
也不知道為何,他覺得很有道理,抹了抹眼淚,放下了母后的衣袖,道,「母后,賀兒聽你的話,一定乖乖的。」
母后卻沒有任何反應,她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小太監」。良久,久到他又想哭的時候,母后才蹲下身,對那「小太監」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師父給我取名叫小白。」
母后第一次笑了,摸著小白的腦袋,道,「小白,你跟我蘇家有緣,竟跟賀兒長得有三分相似。」
小白不明所以,只又是緊張又是害羞地盯著母后那張柔美的笑靨,然後朝他羨慕非常道,「你的娘親真漂亮,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娘親。」話完,又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喃喃道,「不過,雖然我沒見過自己的娘親,但我相信她一定跟你娘親一樣漂亮。」
母后見此又笑了,她擺手止住了週遭之人的話語,柔聲道,「既然小白喜歡,那麼,從此以後,本宮就是你的娘親,好不好?」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從此以後,你便是本宮的兒子。」母后彎著嘴角,側頭想了一想,道,「『小白』二字太過簡單,日後你行走於朝堂江湖,必須有個正經的名字才行。這樣吧,本宮賜你『蘇』姓,便叫你……蘇幕遮,好不好?」
「蘇幕遮?」小白雙眸一亮,似將滿天的繁星都裝到了眸子深處。他高興地跳了起來,一蹦老高,又是哭又是笑,大聲道,「我有名字了,我有娘親了,我也有娘親咯!」
不,那不是你的娘親!不是!不是的!
快跑,你快跑!
蘇幕遮你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