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雨卻越下越大。
冰涼透骨的雨水從天而降,無情地衝刷著天地萬物,也將那些刺眼的血色沖了個一乾二淨。長長的青石街上空寂冷清,只餘下那些尚未清理的屍體,昭示著昨夜的罪孽。
幾匹快馬風馳電掣地跑過,它們看也不看這滿地伏屍一眼,踏起了無數水花。水花應聲而起,砸落在一個女子的裙裾上。
那女子對此毫不在意,一雙杏眼含波,正咬著牙策馬狂奔。而她的身後,還緊緊跟著幾個男男女女。其中最近一匹馬上,坐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男子。男子擔心地看了眼她,一邊緊緊跟隨,一邊提聲說道,「阿四,天眼已經安排人攔住了追兵。我們現在很安全,沒有任何人跟蹤。只要我們按時到達,就不會有事。你擔心蘇幕遮,金四娘擔心小白,我也放心不下父親。阿四,我們都陪在你身邊。」
阿四馬速不減,卻回眸看了眼身後數人。
刑關、天眼、金四娘,還有武林盟主向天涯。他們都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看得她心頭愈發得急躁不已。
於是,她又是一鞭狠狠抽在了馬屁、股上,道,「蘇幕遮他們肯定已經進皇陵了,我們必須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蘇幕遮的確已經進了皇陵。
與他同行的,除了小白、何守正,還有一列鐵甲士兵。這些人乃是鎮遠侯薛濟千挑萬選而來,個個武藝高超,忠心耿耿。軒轅恆看了眼身旁這些人後心內稍安,他示意薛濟將自己推至蘇幕遮他們身後,然後道,「蘇公子,這明明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間而已。我們要的東西,究竟在哪?若是你之前所言非實,那麼……」
話雖如此,軒轅恆身後的士兵卻齊齊拉弓上弦,並將箭尖指向了場中央的三人。薛濟推著輪椅站到一邊,也覺得此間並無特別之處。試想,一代帝后的陵墓,怎可能如此樸素?還說什麼玉璽在皇陵寢宮,簡直是一派胡言!
事實上,也怨不得軒轅恆二人懷疑,房間的確再普通不過。木質的桌,木質的椅,木質的梳妝台上擺著鏤花銅鏡。唯一一盞油燈昏昏黃黃,照在一張縫了一半的虎皮之上。除此之外最為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遠處那張雕花大床了。
蘇幕遮並不急於解釋,而是自顧自走到那張床邊,指了指床道,「就在這兒。」
沉香木大床,鮫綃寶羅帳。蘇幕遮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禁感慨萬千。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再一次走進皇陵。而此次的進入,與上一次的情境全然不同。
在小白的帶領之下,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便到達了此地。可是蘇幕遮面對眼前的一切,心頭還是沉沉的,說不出的難受。
三皇子軒轅恆聽說玉璽在床上,便仔細去看那雕花大床。卻見燈光昏暗,遠遠看去只覺得床上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帝王陵墓機關眾多,他當然不可能讓自己人去取。於是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就勞煩蘇公子將玉璽拿出來吧。」
話音未落,羅帳被蘇幕遮一把拉開,一副檣木所制的棺槨出現在了眾人眼前。眾人呼吸一滯,只見那棺槨不但巨大無比,而且華麗異常。
而蘇幕遮指著棺槨,語氣淡淡道,「玉璽在棺內,蘇某人一個人實在推不開。不知殿下,可否幫個忙?」
軒轅恆聞言笑了,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小白與何守正,道,「蘇公子一人不行,加上這二位應該成了吧?」
蘇幕遮見軒轅恆不肯幫忙,心中竊喜不已,面上卻黑如鍋底,好似強忍著怒氣一般地回道,「既然如此,殿下稍待。」
話落,他與小白、何守正二人交換了個神色,然後站到棺邊抵住邊緣。無需多話,三人屏住一口氣,一齊用盡力氣向前推去!
「卡嚓」一聲,棺槨被合力推開,露出了裡面那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棺材來。黑暗中,蘇幕遮與小白交互看了一眼,然後齊齊將手伸向了棺蓋!
「慢著!」軒轅恆卻在此時突然一聲高喝,道,「看來這棺材也不是很重,既然如此,便留一人站回來,其餘兩人開棺便可。」
話落,蘇幕遮與小白齊齊一震,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在猶疑之際,卻見何守正轉身站了回去,說道,「我已經受了重傷,根本使不上力也幫不上忙。蘇公子,少主,就辛苦你們了。」
軒轅恆心想,何守正乃是小白日後能否東山再起的關鍵人物,此人留在原地,也不怕他們耍什麼陰謀詭計。於是,他放心地點點頭,一面答應,一面又警告道,「勞煩何將軍再站過來一些。順便要提醒二位,千萬別耍什麼花招,否則不但你們性命難保,便是你們那些部下都要跟著遭殃。恆在宮中就與你們說了,那些人雖然放了,但仍在我們的監視之中。一旦皇陵有變,最先死的就是他們!」
蘇幕遮心中冷哼,便去看何守正。
何守正自從武後斷氣之後就很少說話,即使被刀架住了脖子也從不掙扎。而此時此刻,他背對著軒轅恆而立,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微笑來。迎著微弱的燈光,小白似乎看到那雙虎目之中有波光閃動。而待他再次看去,卻只見何守正雙眸如電,發白的嘴唇無聲而動。
小白見狀眼中一熱,握緊雙拳就要衝過去!
好在蘇幕遮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住,瞥了眼軒轅恆後勸道,「何將軍年紀大了,且讓他歇息一會兒吧。」說著,他朝何守正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強拉著小白回過身去。
小白在轉身的一瞬間,淚水奪眶而出。若是沒有看錯,何守正說的是——少主,活下去!
「何將軍,我一定會活下去!替你,替母后,替所有戰死的兄弟活下去!」小白閉著眼暗暗發誓,而待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裡面只剩下無窮的鬥志!
卻聽棺板一響,裡面的棺蓋也被他們完全推開!而與之前不同的是,伴隨著這記「卡嚓」的悶響,房內陡然發出「噗」的一聲!
「噗!」這一聲極輕極輕,卻讓所有人聽了個真切!因為,聲音尚未消逝,桌上的那盞油燈竟然無風自滅!而整個房間,就此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射!快射!」只是一個停頓,軒轅恆便放聲大叫!
於是,長劍出鞘,亂箭齊發,瞬間在房內攪起了一股冷風!只可惜,冷風再大也抑制不了軒轅恆的狂怒。因為,即便他豎起了耳朵,也只能聽到何守正的瘋狂大笑,和遠處那機關落下的聲音……
從此之後,三皇子軒轅恆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二人。莫說是屍首,連一點關於他們蹤跡的風聲也沒有聽到。即使他日後登基為帝,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入皇陵探查,仍連一根頭髮絲兒也沒發現。
後來的後來,為帝數年的軒轅恆在寢宮一處暗格里,偶然發現了被武帝藏起來的玉璽。那時的他才算明白過來:蘇幕遮他們根本沒有找到玉璽,甚至很有可能連南北疆的兵馬也並未聯繫到!那個看起來奄奄一息、重傷不治的蘇幕遮,竟然安排人故佈疑陣,然後上下嘴唇輕輕一碰,便將他給騙了個團團轉!
蘇幕遮的確沒有玉璽,他甚至連玉璽長什麼樣兒都不知道。而那兩封南北疆傳來的書信,也是蘇左與蘇右仿製了印章寫就。所有的這些,都只是為了唬住三皇子,然後爭取一線生機。
蘇幕遮很清楚,錦湖下的皇陵乃是皇室機密,其建築圖紙更是機密中的機密。而所有這些活著的人當中,只有小白最熟悉它的路線。
所以,只要他們能成功進入皇陵,便極有可能逃出去!
蘇幕遮賭對了!
當他喘著粗氣停在長階之下的時候,總算放下了心中的忐忑。他抬頭望瞭望沒有盡頭的黑色,道,「還好天眼傳來的消息準確,軒轅恆此人天性多疑且謹小慎微,否則我這一筐說辭肯定哄不住他。」說來也是,對於一個偽裝了二三十年,生存在夾縫之中的皇子,他早已習慣了瞻前顧後,小心翼翼。
小白難得的沒有反應,他正靠著石壁往後看。藉著火把,他看到的也是無盡的黑,如同一頭張開大嘴的巨獸,冷冷地審視著眼前的獵物。他強行扭過了頭來,然後告訴自己:從此之後,你就只是小白。世上再無八皇子,也再無軒轅賀!
想到此處,他暗中抹了抹眼角的淚漬,道,「雖然軒轅恆他們不可能追來,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得盡快趕路。」
話落,蘇幕遮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後用力地按住胸口傷處,咬牙道,「走,我蘇某人還挺得住!」
長階漫漫,火光微微,兩人逆著寂靜無聲的黑色疾行。伴隨在他們身側的,除了自己凌亂的喘息,便只有石壁上那兩條並肩而行的影子。它們不知冷暖,也不懂時光,只是半點也不停歇地朝前奔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夜,又或許是一天一夜,他們總算看到了微弱卻柔和的亮光。
兩人相視一笑,然後不約而同地向著亮光跑去!
出口的確不遠,只一柱香的時間,兩人便站到了山風凜冽的口子上。而迎著猛烈的罡風,他們看到了漫天飛舞的雪花,看到了半空中的一勾明月,也看到了月光下的一排男女。
蘇幕遮忽然就覺得眼眶濕潤,他的眸光掠過向天涯、天眼、蘇左、蘇右、金四娘,最後落在了阿四的身上。
阿四正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刑關身邊。
白色的雪,青色的傘,傘下是一張被風吹紅了的臉。臉上嵌著一雙比月光還要柔軟的眸子,它們倒映著山川河流,倒映著無邊月色,也倒映著自己喜不自禁的臉龐。
此時此刻,即使山風再冷,雪花再寒,吹到蘇幕遮身上卻溫柔如情人的手,令人喜不自禁。
而他在看阿四的同時,阿四也在看蘇幕遮。
白雪隨風搖擺,拂過他的眉眼和墨髮,最後落在那染血的白衣上。他似毫無所覺,只一步又一步地走了過來。當他最終站在她面前粲然而笑的時候,阿四隻覺得皓月無光,萬物消聲。天地之間,只餘下那一個俊逸非凡的男子。
他向自己伸出手來,道,「阿四,我們走。」
《一把油紙傘》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