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謝嘉樹姐弟倆的媽媽是標準的大家閨秀,良好的出身和背景下她被養成了一個標準的淑女,大半輩子過去了,無論何時她都是安靜秀氣、處變不驚的。她嫁進謝家是兩個家族之間的聯姻,夫妻之間的感情也就那麼回事兒,謝嘉樹爸爸病重去世對她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她的嫁妝夠她安逸的過完一生。

  所以謝家姐弟倆從小就知道:他們只有彼此可以依靠。

  可惜謝嘉雲真的就像她說得那樣:實在太忙了。謝嘉樹一個小男孩孤孤單單的總是一個人,懵懵懂懂只知道闖禍才能引來關注,他就挖空心思的闖禍,可是謝嘉雲那麼忙,對他的「關注」不過是攢夠了幾件事就把他打一頓。

  像這樣輕輕的用溫毛巾耐心溫柔的為他擦拭身體,全世界只有馮一一。

  幸好他還有個馮一一。

  「一一,」謝嘉樹很少這麼叫她,少到他自己叫了一遍以後都覺得稀罕,靜默了片刻,回味夠了才繼續說下去:「美國特別不好,我特別不喜歡那裡。」

  馮一一已經擦到小魔王了,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挺鎮定的:「……嗯。」

  「那兒人身上的味道都太重了,味道越重吧香水噴的還越多,我不習慣,到現在都還覺得不習慣……那裡的東西一點兒都不好吃,我不習慣吃油炸的和冷的,可是吧,在美國吃薯條炸雞都比那裡的中餐要好吃,可能是因為一個地方就應該吃一個地方的東西……移了根的東西,怎麼都不對味道,食物是這個道理,其他事情也是吧……Mike陳他們家裡有個專門做中餐的廚師,說是高價從中國帶過去的,可我去吃了也就一般啊,真的不好吃,我覺得他吹牛呢……」這些事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當然,也沒有別的人問他。那段經歷,現在說起來,想想簡直恍如夢中,謝嘉樹的聲音越來越低,語句也顛三倒四的沒頭緒,「……我真不是故意餓的自己胃出血,第一次吐血的時候我也嚇死了啊……可東西真的不好吃嘛……事情也好多的,一天到晚沒個歇歇的時候……那些人我知道他們,其實一個兩個的心裡都瞧不起我呢,偶爾有認真看我兩眼的都是因為我長得太英俊了——嘶!你輕點!」他正沉醉往事,忽然抱怨的叫起來。

  馮一一把他大腿放下,忍著心酸笑著對他說:「你疼就少說點話吧,別人開了刀都是靜養的,你怎麼變話嘮了?」

  「X!」謝魔王又不學好、又爆粗口了,「不是你總問我在美國的事兒嘛!」

  馮一一當然知道是她問的,她也的確很想知道。

  可是當真聽著他說起來,她又受不了。

  一想到他曾經在異國他鄉寂寞清淒,一個人餓著肚子……她受不了。

  那可是二十五歲的謝嘉樹啊,閃閃發光的謝嘉樹……是她的謝嘉樹。

  因為她當初的拒絕,他遠走他鄉,把自己硬生生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當然她依然愛他,從過去到現在。可是她受不了了。

  難怪有人會說:情深不壽。

  這樣溫馨的氣氛裡,小魔王它很乖,伏在那裡軟趴趴的一大坨,任由溫毛巾擦拭著它的身軀。馮一一擦著擦著,手背上忽然被碰了一下,她抬頭一看,是他的手,修長乾淨的手指在她手背上點了兩下,然後整隻手覆了上來。

  他很溫柔的握著她的手——放到了小魔王上面。

  馮一一真是哭笑不得,抽出手,輕輕的打了他一下。

  謝嘉樹假意叫了一聲疼,可是很執著的硬是拉著她手去摸。

  「我在美國的時候,想你,很想很想的時候……就這樣。」他做給她看,手一動、刀口那裡疼的他倒抽涼氣。

  但是……只有這樣哦,羞澀的謝魔王心裡有個小清新的聲音在表白:因為我知道我一定會回來……回到你身邊。

  這世上所有別的女人都是途經站,我一個都不會停的,我「哐馳哐馳」的一直向前開,你是我的終點。

  他內心小清新,可手上做的事兒實在是沒節操,馮一一怎麼可能通過這樣的肢體動作體會出「你是我的終點」?

  就體會出他忍痛還要耍流氓真是太不要臉了。

  她無奈的按住他手,把他身體輕輕翻過去,給他拉好褲子。

  頂層的豪華病房窗外就是萬里無雲的藍天,窗戶開著一條縫,新鮮的空氣湧進來。屋裡的儀器發出很輕微的「嗡嗡」聲音。一切顯得安靜又溫馨。

  太安靜了,所以謝嘉樹那兒發出的那聲「卜——」顯得非常之響亮。

  響亮到謝嘉樹本人都愣住了,愣在那裡,他慢慢的、漲紅了整張臉。

  馮一一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聲兒,她倒是很高興:「哎!太好了!這樣你能吃東西了!」

  謝嘉樹矢口否認:「……我、我不是!我不能!不是我放的!」

  能放屁了就說明腸蠕動了,馮一一盼著他腸蠕動已經很久了,因為能吃東西了才能給他補身體呀!

  「還好一帆堅持叫我帶雞湯過來!我去問問護士長,看你現在能不能喝雞湯!」她很開心的說。

  「不要去!你不要去!」謝嘉樹崩潰了,忍著刀口崩裂的危險在床上大喊大叫:「我沒放屁!我沒有!」

  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才會做放屁那種事情!我謝魔王是玉潔冰清的!玉潔冰清!我沒有放屁!沒有!

  **

  謝嘉樹因為小魔王被清洗和腸蠕動事件彆扭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肚子上的刀口都已經癒合、長出新鮮嫩肉了,他還堅持繼續臥床靜養,扮憂鬱、不肯下床走路。

  謝嘉雲對此感到非常困惑且憤怒,在諮詢了沈院長之後,她甚至打算採取她一貫的解決方式——把她弟拎起來暴打一頓、打得他抱頭鼠竄。

  馮一一在謝嘉雲又一次扔下威脅揚長而去之後,對萎靡不振的謝嘉樹好言相勸:「你別這麼幼稚鬧脾氣啦,你看你姐真的被你惹生氣了。」

  「她哪次生氣也不是假的啊。」謝嘉樹依舊懶洋洋的歪在床頭,攤著雙手、動都不動一下。

  馮一一試圖拉他起來,哪怕稍微坐直一點,「你好重……」她拉了兩下拉不動,嘆氣說:「你這一陣光吃不動,臉都圓了,我看你胖了起碼有五斤肉。」

  無心栽柳柳成蔭,謝嘉樹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馮一一意識到自己說到了點子上,連忙繼續說下去:「你摸摸看你肚子,腹肌都沒有了哦。」

  以前他的腹部雖然不是清清楚楚六格巧克力,好歹也是隱約有個大體格子在的。

  謝嘉樹摸著自己軟綿綿的肚子,悲從中來,更加洩氣的攤在床上,索性一歪頭閉上了眼睛。

  爺自暴自棄了!好了吧!

  他耍無賴的樣子可愛極了,簡直令人要忍俊不禁。馮一一忍著笑看著他。

  其實他自從開了刀,忽然就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時候。這時光好得馮一一幾乎又要沉溺、又要騙自己。

  這個病房、這段時光,大概就是這場感情贈給她的最後的禮物吧。

  馮一一走到他床邊坐下來,靜靜看著他鬧彆扭的可愛樣子,俯身親親他。

  這段時間裡,她特別喜歡這樣淺淺的親吻他。

  被親了的人睜開眼睛,恰好她還沒起身,兩人離得極近的看著對方的眼睛。

  都不說話,心裡其實都在想:還好我這一輩子,遇見(過)這麼一個人。

  長長的、纏綿悱惻的一個深吻,養了一身虛肉的人分開時氣喘吁吁的,心滿意足的倒在枕頭裡、微張著唇喘氣。

  馮一一也吻的心跳加速、渾身發軟了,分開後還不捨的在他嘴角邊點點的親。

  這麼親著哄著,終於哄了他肯出去走走。

  **

  外面已經是G市的春末了。

  春之將盡,樹木的輕綠漸轉濃蔭,花像是遇到了生命裡最後的愛情,每一個綻放的姿勢都竭盡全力。

  謝嘉樹不肯去樓下見人,只肯去十樓的空中花園,因為那裡人少。

  他還是賴在輪椅上,馮一一推著他的輪椅乘電梯下去,到了十樓的空中花園,一個人都沒有,她勸他起來走兩步,可他攤在輪椅裡執拗的說:「我就不!」

  春末的風裡夾雜著花朵最後綻放的絕望濃香,馮一一蹲在他輪椅前,將臉輕輕埋在他腿上的毯子裡。

  她懷念的說:「謝嘉樹,你現在這樣子……可真像以前。」

  清風拂面,膝上佳人,謝嘉樹很愜意的眯著眼睛,手指捏著她的耳垂玩兒,問:「什麼以前?像多久以前啊?」

  「像以前:我勸你好好唸完碩士學位你不肯,我問你為什麼不去長樂集團實習、你生我氣大半個月,還有你說喜歡我、我拒絕了你……」馮一一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摩挲著她耳垂的手指捏了捏她臉,微微有點重,似乎是不高興的力道。

  「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的在一起呢?」馮一一困惑的問他。

  謝嘉樹像撫摸小寵物一樣摸著她下巴那塊兒,說:「現在不是挺好的?」

  你陪在我身邊,還有什麼不好?

  膝上的人搖頭了,臉輕輕蹭著毯子,謝嘉樹看到了她眼角隱隱的水光,以及閉著眼睛也掩飾不住的疲倦之意。

  熟悉的恐懼感令謝嘉樹忽然很惱火,他再說話時聲音都變了:「你直說唄:我又像以前那樣犯渾不爭氣、你又要不喜歡我了!是吧?」

  馮一一過了會兒才回答他,卻沒有堅定的否認,而是說:「我們不適合在一起。」

  溫柔撫著她臉的手漸漸加重了力道,她下巴被他捏的微疼,被迫抬起了臉。

  馮一一看到了謝嘉樹眼中的怒意與泛起的冷意。

  跳出了這麼多天的與世隔絕,現實的真實感終於慢慢的回來了。

  「你、別、惹、我。」謝嘉樹用盡自制力,警告她。

  他忍耐著脾氣鬆開手指,馮一一低了下頭,聲音也低低的說:「我們兩個在一起從來就不能好好的,以前的時候你幾乎每天都對我大吼大叫,你總是不高興,我哄著你,其實我心裡也難過。這次你回來,我就像是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可最後呢……嘉樹,你報復我其實是應該的,當初的確是我放棄了你,你在美國過得那麼艱難,你有權利怪我。」

  「我冷了,推我回去。」謝嘉樹冷冷的打斷她說。

  馮一一掖了掖他膝上的攤子,柔聲繼續說下去,這些話她在被關著的幾天裡想得很清楚了:「你報復過了,我也得到報應了,我們分手吧,不要再繼續傷害對方。你想想;我們在一起不吵架的時候有多少?就算是在最親密的時候,我都提心吊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發脾氣,不知道下一刻會出怎麼樣的意外……嘉樹,如果你再在我面前吐血,我真的會活不成。」

  她的話像刀一樣紮在謝嘉樹心上,他幾乎立刻就要吐出血來給她看!

  謝嘉樹並不傻,他看得出來她這幾天對他格外的包容,可他以為……他以為那是因為她的愧疚。

  「你不用說得這麼深情!說得好像都是為了我!其實不過是你瞧不上我,我不能給你安全感,你不要我!」他壓抑不住胸腔裡滿滿往外溢的冷意,憤怒的低吼:「你以為我真的忘了?我去那裡接你的時候,在回來的路上你說你以為我不會出現了。馮一一,你對我連那麼一點點的信心都沒有!還是說,你以為我和你這種人一樣,能那麼輕易的拋棄愛人?」

  「你說的都對。」馮一一毫不猶豫的承認了。

  謝嘉樹氣的胸口疼,仰著臉吸了口氣,他忍耐的冷聲說:「你他媽不要再說狗屁的廢話!推我回病房!我累了要休息。」

  她一時沒動,謝嘉樹實在忍不住了,伸手一把推開她,推得她往後坐在地上,他扶著輪椅站起來。

  踉蹌走了兩步,他咬牙摀住肚子上的刀口,沒有回頭看她,徑直的往屋子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