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主要是情緒過分激動,還有就是太久沒吃飯了,餓暈的,最近一段時間飲食也不是很規律,有輕度營養不良,出院以後最好靜養一段時間,一定要規律進食……」
環境素雅的單人病房前,沈三叔帶著大批馬仔,一臉慇勤地聽著醫生的諄諄叮囑,劉瑕回頭看了一眼,放輕腳步溜到病房門前,輕輕敲敲門,探頭進去,「嗨。」
床頭某個人影迅速地消失在被單下,修長的身軀在窄小的病床上團起來,她的手機顫了顫,【睡……睡著了啦!】
「……」
劉瑕無語地按掉手機,「你這又是在鬧哪門子脾氣啊?沈先生,我不得不嚴正提醒你,你已經承擔了我們關係中90%以上彆扭、退縮和害臊的部分,再這樣下去的話,你洗把臉就可以去隔壁的偶像劇組擔任女主角了。」
床頭傳來了一陣不情願的嗚咽聲,沈欽翻騰了一會兒,一把掀開床單坐起來,滿臉通紅地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劉瑕對視,低聲嘟囔著什麼諸如『丟臉……不知該怎麼面對這世界……』的話,要不是劉瑕智商高超,還真的很難分析出這些言辭中的內在邏輯。
「是因為剛才暈倒了覺得很丟臉嗎……」她有點啼笑皆非:沈家人還真的貫徹了裝逼不過三秒的原則。「這個你大可放心好了,沒有人會覺得你丟臉的,事實上,暈倒才是他們對你的預期——今晚你做到的那些事,對他們來說,才是真正的驚奇。」
沈欽嘟囔了幾聲,眼神和她碰了一下,又低下頭,劉瑕唇邊的笑意加深了,她的語氣也輕柔了起來,「對我來說,也是個很大的驚喜……謝謝你,沈先生,今晚你的表現,拯救了全場。」
「……真的嗎?」雖然還是很害羞,但這句話沈先生是肯定會接的,這個人的態度很明顯——來自劉小姐的讚揚,那永遠是多多益善。
「當然是真的,」劉瑕發自肺腑地說,「亞當小看了你,誤算了你的反應,這是他最終失敗的根源……如果不是你及時Hold住節奏,把他們臨時調動到新隍紀元那個盤,在亞當全力佈置的遊樂場裡,這件事,肯定沒這麼簡單就收場。」
這種直接的讚許,似乎還是有點超出了沈欽的承受能力,他的臉更紅了,再次上演下巴插胸式自盡——不過,劉瑕刻意提到亞當,的確也成功讓他的羞澀逐漸褪去,反而露出了幾許悵惘。
「他……」
「死了。」劉瑕乾淨利落地說,「從五樓高度墜落,運氣不好是很容易死的……後腦著地,等警察趕到的時候已經沒呼吸了。」
實際上,從亞當墜落的姿勢來看,一般人都能憑直覺判斷出是凶多吉少。沈欽默然地點了點頭,「那無人機……」
「也被撞碎了。」劉瑕說,「目前好像還沒人想到去找SD卡……反正,他本來就在做很危險的事,在下落過程中失去平衡,撞到無人機摔落也是很正常的事,樓下有好幾輛警車都是目擊證人,再加上現場的確發現了槍支……這坐實了他高危犯罪者的身份,我想,這件事上,無人機的操縱者應該是不會被追究責任吧。」
追逃過程中,本來就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再加上亞當本人之前就炮製過霍德這個人肉炸.藥包,屬於社會危害極大的危險犯罪分子,很多弦自然也會跟著放鬆。沈欽點頭不語,他垂下頭安靜了一會,突然問,「如果我說,我沒有什麼殺人後的愧疚感……你會覺得我很可怕嗎?」
「你覺得呢?」劉瑕看著他笑。
沈欽自己也笑了,他伸出手主動握住了劉瑕,眼神中流露許許多多的情感——在劉瑕無聲的回應中,他唇角翕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素來最多話的他,最終,罕見地,還是沒有打破這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
終於結束了,沈家的財產,兩人的過去,未說的秘密,未解決的問題,太多沉重的負擔,似乎都隨著亞當的退場而終於卸下,來自過去的陰影,不再有人提起,他們終於跨過了過往的藩籬,掙脫了陳舊的自我,可以攜手走向新生。亞當的死,象徵意義似乎要比現實意義更強——案件尚未結束,但那一場鋪天蓋地的暗色風暴,在他們的生命中咆哮不停的濃黑龍卷,似乎終於到了止歇的時候。
生平第一次,他們可以停止與命運的對抗和掙扎,與另一個人一起,肩並著肩,眺望著天邊那如夢似幻的日出。
不論是『與另一個人一起』這一點也好,還是他們的人生中竟真存在日出這一點也罷,在過往的那些年裡,都是遙不可及、仿若譫妄夢境的幻想,甚至於僅僅在一天之前,當他們還在最後奮鬥的時候,都不敢讓自己相信,自己的人生中,居然真的可以出現這樣一刻。——在這一刻,泛上的並不是喜悅,也並非悲傷,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應該是淡淡的惘然,好像人生到此,所有的經驗都失去參考作用,從今天開始,會是新的一章,新的天地,該怎麼做,他們還需要一起重新摸索。
會比以前更好吧?
會幸福吧?
心頭還有淡淡的疑問,但語氣卻幾乎是肯定的。——應當,會比以前更好,應當——雖然和別人比較也許算不上什麼,但對他們來說——應當,也會比以前更幸福的吧?
「你沒有欣賞到我說服沈鑠的英姿,真是個遺憾。」
沈欽突兀地說,打破了沉默,「劉小姐,我一直在傾聽你的表現,但每一次我表現超棒的時候你都不在場,這實在有點不公平。」
「那我建議你下次把自己的表現錄下來,可以讓我反覆觀看揣摩。」劉瑕幾乎是本能地吐槽,「不過,這一次你的確表現不錯。」
她湊過去親他一下,這舉動熟悉得比她想得還要更快——現在她居然可以很自然地就這麼做了,這一點讓劉瑕自己都有些吃驚。「讓我好驕傲……親一下做獎勵,行不行?」
……嗯,甜言蜜語的功力似乎也在大漲,不,也並不能說是功力,只能說是動力……
沈欽飛快摀住嘴巴,他又開始臉紅了,「剛……剛暈倒過,氣味不好。」
這相似的對話,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上次發生的類似事件,淡淡的笑意在凝視中漾開,不知是誰先,他們都先笑了出來。劉瑕把他壓下去,「無所謂……不在乎……」
「有沒有想我?」沈欽終於放下彆扭,把她密密實實地摟住,在她耳邊輕吟細語。
「……有一點點,你呢?」
「非常想,每天都想,每時每刻都在想……睜眼起就在想,一直想到夢裡。」
「你好瓊瑤哦。」
「你不應該是感動嗎?」
「這有什麼好感動的,我已經預期到你會思念我了,但你的表達方式太瓊瑤了,說真的,沈先生,你應該少看點《勾女寶典》——啊!」
劉瑕忽然往後跳,按住耳垂怒視他,「你咬我?」
沈欽還是那又無賴又可憐的樣子,「劉小姐,我必須對你在浪漫細胞上的匱乏表示最嚴重的抗議——」
他搓著手,涎著臉要往前蹭,劉瑕輕笑著後退,但幅度並不大,更像是一種調戲——但,就在這濃情蜜意的時候,一串響亮的咕嚕聲,破壞了整個氛圍。
場面一時凝住,沈欽不可置信地望向胃部,像是在譴責它的背叛,劉瑕大笑起來,「帥不過三秒,沈先生,這完全是你的詛咒啊——」
「說什麼呢,這麼熱鬧?」連景雲敲了敲房門,沈三叔和沈鑠在背後探頭探腦,「沈先生,你的葡萄糖好像快掛完了吧——對了,剛那邊聯繫我……亞當的真實身份已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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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莫瑞,這是『亞當』留在入境護照上的名字,在事後的反推調查中,關於他的種種細節也被逐一發掘,但所得消息卻也十分有限:早在沈欽回國的三個月以前,他就持工作簽證進入大陸,在S市租了一套房子,過起了正常的外來務工人員生活,但警方仔細搜查了那套房子,卻沒能發覺和『亞當』相關的蛛絲馬跡,威廉顯然是把那套房子當作安全屋使用,真正的落腳點另有他處,但這就不是警察能在短時間內搜索出來的了。」
「從威廉的履歷來看,他的生活經歷和安迪似乎並沒有多少交叉,大學就讀社會學專業,沒有展露出太多的數學天賦,畢業後在海軍陸戰隊服役,退伍後受聘成為安全專家,這一次過來S市,也是受邀前來某所保鏢學校任教……履歷中的每一步,都有翔實的影像資料和充足的人證作為證據,所以警方已經認定,威廉就是亞當,亞當,就是威廉。」
「——不過,這些都是警方調查得到的資料了,說到底,他們對威廉、亞當的興趣並不高,注意力還是更多地集中在威廉獲取炸.藥的途徑,以及沈江身上牽扯的另一樁大案身上……但,這些事和你們,卻真的沒有太大的關係了。我想,在這段時間內,你們一定也對威廉的真實身份做了調查,他就是亞當嗎?他和安迪的交叉點在哪呢?他……是真正的亞當嗎?如果他是,那麼他的死是否太突然了些,如果他不是……真正的亞當,又會隱藏在哪裡?他是不是比我們所有人都想得還要更可怕和謹慎?不論如何,他的一次失足,讓我心裡始終有一層淡淡的陰影,也為亞當這個身份,最終保留了一點懸念和尾巴。蝦米,沈欽對這件事有何看法?他能放心帶著你一起回美國嗎?如果亞當還活著,你們可就步入他的地盤了。」
「搭乘東方航空MU872號航班前往美國舊金山的乘客請注意,您的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您到287號登機口辦理登機手續……」
「沈先生,劉小姐,您的航班已經開始登機了,您隨時可以前往登機口,從這裡過去大約需要五分鐘的時間……」
在寬敞的頭等艙休息室裡,劉瑕暫且放下了手裡的信紙,把膝蓋上的零碎收拾了一下。
「怎麼樣?你有沒有查過威廉的真實身份?」她站起身,邊走邊問,「你能肯定,他就是亞當嗎?」
「我的結論,和連先生不謀而合。」沈欽說,他慇勤地為她挎著坤包,猶如每一個標準的S市小男人一樣顧盼自豪,狗腿得非常自然,「如果他是亞當,那麼我們就還需要找到他的真正據點,提取到更多證據來證實……如果他不是亞當,那麼亞當說不定從頭到尾根本就沒來過中國,一直在美國遠程遙控,確實要比我們想得更謹慎和可怕……但我覺得,他應該就是亞當,既然心理推理的結果,他是,那麼他就應該是。」
「應該?」劉瑕揚起眉,「你沒去查過?」
「沒有怎麼認真去找。」沈欽說,「喂,我大半時間不都花在和你談戀愛上了嗎?我以為你要比所有人都清楚我都在幹嘛啊。」
「我以為你在回家以後總會調查一下的,沒和我說只是因為沒進展而已。」劉瑕為自己叫屈,她扭過頭瞥沈欽,「所以,你就真的不打算找了嗎?認定他就真的已經死了?不想找出威廉就是亞當的證據了?」
「對啊,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像我們這樣級數的黑客藏起來的東西有多難找了。」沈欽嘻嘻哈哈地說,「尤其他又受過軍事訓練,反偵察手段不缺,如果他不想讓人發現的話,即使是我估計也找不出來,所以,要不還是放棄了吧?反正這一次我們去美國也只是蜻蜓點水,只是去探望安迪而已,很快就回來了,應該出不了什麼意外。」
當然啦,他的想法也不無道理——就只是非常的不沈欽而已,好黑客多少都有點trol freak,沈欽恰好就是個很好的黑客,對自身安全的控制欲也強到讓人發狂——
劉瑕又瞥他幾眼,聳聳肩,沒多問。「那也好。」
只要他不在意就好,至於她,從來都不曾在意,她在意的,只是他的在意。
『嘀』、『嘀』兩聲,機票被掃碼,走過短短的廊橋,在空姐笑靨如花的問候中,他們進入機艙,陽光在舷窗角落熠熠生輝,沈欽把頭探過來,「他還寫了什麼?」
「接下來就是交代一下他最近沒出現的原因了,還有一些零碎的消息……」劉瑕翻了翻信紙,「你知道嗎?景雲已經從保險公司辭職了。」
「真的?」沈欽的驚訝非常之虛假,劉瑕靜靜地看他裝逼,讓安靜戳了他一會才繼續說,「嗯,真的,他前段時間失聯的原因,就是去警校重新參加培訓了。」
「不論如何,美國,已經是一個我無能為力的國家了,我希望沈欽都能保護好你——我成功地把你交到他手上一次,但下一次,我不希望再聽到他聯繫我,告訴我『劉小姐被抓了,我需要你的幫忙』,從他在自己的窗口重新發現你的那瞬間,保護你,就成為他的責任,告訴他:這一次,我是很勉強地給他投了信任票,別讓我失望。」
「對你,我沒什麼可叮囑的,這段時間的變化,我沒有親眼見證,但我媽和暖暖都有提及,蝦米,我有種感覺——你已經不一樣了。」
「並不是什麼標誌**件……對你而言,並非如此,因為你太過聰明,只要一點線索就能猜出一切。你的改變並沒有那麼的戲劇化,而是在一點一滴之間,不知不覺地積累著,完成了那個至關重要的蛻變。我有種感覺,你已經克服了自己最大的難關,對你的未來,我很有信心,我想,那一定是一片光明——一定比你的理性會給出的保守評估還要更美好一萬倍。」
「說真的,這是一種很棒的感覺,雖然我失戀了——說真的,兄弟團一直都在問我,為什麼我失戀了還那麼開心,還開玩笑,叫我情聖,但我還真沒那麼偉大,不是那種把苦情往心裡藏,只要你能過的好,我再苦也無所謂的類型。我開心,是因為這件事總體而言,讓人充滿了希望,讓人對這世界會重新燃起一點熱愛,明白我嗎?蝦米,看到你能擁有幸福,真的,再沒有比這個讓人更開心,更有希望的事了。你和沈欽的經歷,也幫助我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
「你說,我從來沒愛過真正的你,你說能接受和熱愛是兩種不同的情緒,對此我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把自己的感受誠實地告訴你——對我來說,你到底意味著什麼,為什麼一向自認磊落的我,卻從不敢真正地追求你。是因為害怕被你拒絕嗎?也許,但更多的,我想,是因為你對我來說,代表著過去那無能又怯懦的我,也代表著正義所不能到達的角落。從小到大,我都想要保護你,可卻從來未能如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忍受著那些不堪。」
「當我還小的時候,長大了當警察,是我的理想,我想要當警察,就可以把欺負你的壞人全抓起來,可當時的我從未想過,我最崇拜的父親就是警察,為什麼他也不能拯救你於水火之中。我們的距離,隨著我的成長而漸漸拉遠——我越是喜歡你,就越是意識到自己的無能,正因為我很清楚,你的絕望來自於這個社會,而我也很清楚,自己並不具備改變這社會的才能——我沒有這個信心,所以,我總是放不下你,我總是想要保護你,卻又總是不敢對你表白。」
「在畢業前夕,我面臨一次選擇,爸媽非常不希望我做警察,我爸和我談過一次,他告訴我,當警察,有時候是很讓人痛苦的,這份痛苦,並不來源於那些現實的元素,低工資、超時工作……不,最大的痛苦其實來自於最終的那份認知:當你成為警察的時候,你以為你能改變一些什麼、保護一些什麼,但到最終,你總會發現,其實你什麼也改變不了,其實你什麼也不能改變。」
「現在想想,他的感慨,也許正是因為你的案子——而當時的我雖然不知情,但也因此觸動了和你有關的心結。我想當警察,最初的動因只是為了從欺凌中保護你,可當了警察,真的能保護到那時的你嗎?那時的我,已經不再天真,對我來說,答案其實很顯而易見,也真的很讓人絕望。」
「我沒這個信心,我也放棄了希望,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也在和命運的對抗中落敗,在我心底深處,我非常清楚,我是個失敗者……我的意志力,並不足以做一個警察。根本就不具備靠近你的資格,所以,我遊走在你身邊,囁嚅著、盤旋著,但卻從來沒有勇氣,把我的心意說出口。」
「但現在,我的想法終於發生了轉變——我依然沒有高估自己的能力,但我開始建築起一種信心,就像是你和沈欽一樣,我開始相信,只要我一直努力,貢獻著我那點渺小的能力,去改變我所能觸及的現實……」
「那麼,一點一點的,在未來的某一天,現實,也會因此變得更美好吧?」
「像你這樣的女孩,也就不會再這麼絕望了吧?」
「這是一種很離奇的想法,因為發生在我們周圍的現實,是如此的沉重,每一天都有生命絕望地消逝,這種現行的、巨大的悲痛,幾乎能讓我們感到這個念頭的荒謬:現實是一台這麼巨大又沉重的機器,它好像會永遠這樣運行下去——我、你和沈欽,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是不是都是這樣認定的?」
「但事實是,我現在開始相信的事實是,世界也有可能在變得更好,總體說來,當我們回頭看去,再想想現在,我們的生命,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這個星球,隨著時間的流逝,其實也正一點一點地變得更加美好。只是這改變攤平到時間和空間時,和龐大的總量相比,是如此的稀薄,非常容易被人忽略——但,它確實也正在發生。」
「所以,只要我一直努力下去,一直奮鬥下去,總有一天,我能保護到的你吧?總有一天,我是可以改變什麼,可以保護什麼的吧?」
「所以,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個警察了。」
「你呢?你還會把你的心理工作室開下去嗎?」
「有時候,我總有一些離奇的想法——對你來說,也許太柔軟了,但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在想,你開設這間工作室,是不是也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遺憾,想要幫到當年的自己,當年的謝阿姨,甚至是當年的劉叔叔,幫到那些本應擁有希望的靈魂?你是不是也在默默地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希望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你一定不會承認的,也許你還會說,我和沈欽都喜歡把你想得太好——」
「景雲和你真的時常都把我想得太好了。」劉瑕說,沈欽幾乎是同時地抗辯,「但劉小姐你真的很溫柔——」
視線落到信的末行,他沒有往下說,而是略帶詫異地癟笑了起來——
「但,就像是沈欽常說的一樣,我也要說,『那是因為,劉小姐,你真的很溫柔』。」
「所以,下次見面時,我就是個警察了——重要的話要說兩遍——我希望,我能比現在更好,而蝦米你呢——你和沈欽也會更好的,我知道。所以,我衷心地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斷網中又沒手機,只能寫信的連景雲。」劉瑕把信讀完,抖了抖信紙,把它小心地折好,「他的文藝病確然比前幾個月又加重了。」
對她的吐槽,沈欽只是笑——他就那樣把下巴擱在隔板上,深深地看著劉瑕,「儘管毒舌好了,反正我和連先生都不會被擊倒——我們都知道,你比表現出來得更好。」
「而這真的是很深、很深的誤解!」劉瑕說,她沒好氣地給了沈欽一記白眼,「不許那樣看我。」
「就要。」沈欽說,她的男朋友一直都是很無賴的。「眼睛長在我臉上,你能奈我何?就要這麼看——就要——」
「先生,飛機就要起飛了,請您坐好,扣好安全帶……」空姐匆匆巡艙而過。
沈欽吃癟地坐回去,這下換做劉瑕得意的輕笑了——他們用眼神打了幾仗,但,她還是主動降下了座位間的隔板,把手伸過去,和他雙手交握,靜靜地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
飛機滑向跑道,屏幕上播放著安全須知,客艙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微小噪音。有那麼一段時間,沈欽和她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觀看救生衣穿戴細節演示,然後,沈欽靠到了隔板邊上,他的額頭觸到了她的。
「我沒有去找他,因為我覺得,已經沒這個必要了——那天,當我對沈鑠說話時,我知道他在聽。我覺得,在那之後他一直沒有開槍,有部分是因為沒有好的窗口,但也有部分,是因為他也意識到,我們的對話,其實已經結束了。」
「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從沒有過直接的交流,但我覺得我其實是瞭解他的……我能瞭解他的心態和動機——如果他直接來找我,我會讓他殺了我的,在我最痛苦的時刻,那甚至會被我看作是一種恩賜和解脫。但這並不能讓他滿足,不能平息他永不止歇的怨恨和怒火……我理解他,因為我也曾是那樣的人——如果沒有你,沒有安迪,再那麼自由自在地發展下去,那麼我就會是下一個威廉。」
「我和他的差別,只在於我接納安迪真正走進我的精神世界裡,而威廉,或者亞當,他只是被他的光和熱吸引,卻從未想過要向他學習。所以,當失去安迪以後,他有無窮無盡的不滿需要發洩,想讓所有人和他一起不開心……這是曾經的我的處理方法,因為我永遠不會變好,我們所能做的只是讓世界變得和我一樣糟。」
「但我已經不是這樣了,我已經幸運地遇到了你和安迪。也許這麼說有些自誇,但當晚,當我告訴他,即使他殺了我……甚至是殺了你,也都無法擊敗我時,我終於重新又感到了安迪和我的聯繫……這是他常說的話,又那麼自然地從我的嘴唇裡吐出來,這讓我感到,他有一部分自我,已經被我繼承,隨著我的生命延續——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識到,遊戲結束了,他已經黔驢技窮——他也開始漸漸地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多荒謬,他自以為自己是在給安迪復仇,但每一步都讓他和安迪漸行漸遠。」
他的語氣很寧靜,就像是和她一起在散步閒聊,甚至沒有用眼神交流來強調觀點——這,是劉瑕所樂見的,因為儘管她在調戲沈欽時一直非常大膽,但袒露感情的時候,她還是很有幾分不習慣的。
「你的幸運,是遇到了安迪。」她說,沒看沈欽,視線投向兩人相扣的指尖,抿了抿發乾的嘴唇——但仍努力地把這話說出口,「遇到我,並不是你的幸運……是我的。」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沈欽靜靜地說,「不許反駁,你會那麼說,只是因為……」
他忽然間轉過頭,看向劉瑕,把她殘存的不自在盡收眼底——但卻並未有任何嘲笑的表示,唇角噙著微妙的笑意,「我一直都沒有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其實,你在樓頂說的話並不準確——在別墅的那天早上,我要吐露的並不是最後一個秘密……最後一個秘密,其實一直都還藏在我這裡。」
「噢?」劉瑕不禁低吟,她的大腦也開始運動推理——
「你之前已經知道,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關注你的存在,因為我們曾一度存在的繼兄妹——」但在她有結論以前,沈欽就體貼地開始揭盅。
「姐弟。」
「好好好,繼兄弟姐妹關係——在我被介紹給吳總認識的時候,我對他的觀感就不好,那時候我已經有了一定的黑客能力,並且開始嘗試著監控我在意的人……所以,雖然當時我們素未謀面,但那時候就已經查到了關於你的一切資料。你的照片,你的履歷,你的現狀,還有——當然還有你的案情。」
「從案卷裡,可以很輕易地拼湊出你的生活環境,我之前告訴過你,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世上有人和我一樣慘……不過,在當時,這個信息其實並沒能引起我太多的注意。」
沈欽聳了聳肩,「So,世界上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慘,吳總真是個不負責任的王八蛋,這就是我從這件事中得到的兩個結論,在那之後,我又沉溺在自己的問題裡,僅僅只是偶爾看看你的動向,出於習慣為你的檔案做點更新……那時候,我當然沒有喜歡上你,甚至很難說得上同情——那時候我的感情根本沒豐沛到那個地步。」
「後來,我遇見了安迪,和他一起去了MIT……就像是威廉一樣,黑暗的我,受到了光明的吸引,我開始瞭解到,這世上原來真的還有叫做『希望』的一種東西,只是猶豫著是否該去相信。那時的我,雖然進了MIT,但還有些吊兒郎當,遊走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我能感受到安迪對我的關心,也願意接受他的幫助,但……無法對他敞開心扉,我還在本能地保留著那種憤世嫉俗的人生觀,總覺得他在試圖販賣給我虛假的雞湯。只要你去相信,世界就會變好?What the hell,當我傻嗎?這種荒謬的事,我怎麼可能會去相信?」
「其實,我是很想相信的,只是完全不能說服自己,因為在我的人生裡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只有不斷的變壞、變壞和變壞,我缺乏相信安迪的基礎——當時的我,每一天都想要從MIT退學,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因為快要說服自己相信,反而更加感到退縮,時時刻刻都處於那種臨門一腳前最危險的狀態裡,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
劉瑕漸漸開始明白了,她伸出手指向自己,「你在窗邊偶然一望——」
「我走到窗邊偶然一望——」沈欽點點頭,很肯定地說。「忽然間,就見到了你。」
「在那之前,你只是照片上的一個虛影,我對你的認識,也僅僅局限於一段段簡單的文字,一直到看見真正的你,穿著白裙子,走在夏風裡——你才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生動的印象,讓我意識到世上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她的過去比我也許還要更悲慘一些,但是……但是我之前在文字裡從沒有發現,原來她現在過得是這麼的好。」
「她的笑容完美無瑕,她的裙子是那麼漂亮,在樹蔭底下邊走邊笑,她看起來那麼高雅自在、閒適自如……我知道你讀了B大,考進了哈佛,但當我見到你的那一瞬間,這些資料才忽然化為了現實,在那一瞬間讓我目眩地意識到——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活得比從前更好,真的有人能在那樣絕望的環境後,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但……那只是我的表演啊。」
「對啊,那只是你的表演,你也有你的痛苦和絕望,在你的內心世界裡,風暴一直在刮,直到……遇到我為止,它才漸漸地在停。但,在那一瞬間的衝擊是真實的,它讓我真的開始正視這個事實:確實有人,經歷過那麼絕望的過去之後,還真的能變得更好,原來『希望』這東西,它真的普遍存在於這世界的每個角落,不是我懷疑就能否認的唯心論調。」
「這完全是個誤會,但正是這個誤會,讓我在那天晚上第一次接受安迪的邀請,參與他們的家庭晚餐。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次偶遇是一個重大事件,是我人生新的開始,我內心的風暴,因為你而停歇。從那天開始,我遏制不住地關注著你,這一切的開始,並不是因為你有多麼的美麗,而是因為——就像是連先生說的,你讓我相信,世界也有可能變得更好。」
沈欽的視線,溫柔得像是湖水,「在那之後,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始終記得這一點——劉小姐,在我喜歡上你以前,你就已經是我的希望,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也是命運最巧妙的安排。」
他們的不幸,把彼此鑄造成著殘缺的樣子,但也正是他們的不幸,讓彼此相遇,成就了他們最大的幸運,無常的命運是如此的吝嗇,又是如此的慷慨,以至於回首前程,竟難以分辨苦樂——過去的每一次痛苦都是那麼的真實,但,那每一分的絕望,也許,也都是為了鋪墊未來的相遇——
劉瑕在這一瞬間,竟是欲語無言,半晌才捕捉到紛飛的靈感,在沈欽耳邊低語。
「我比較喜歡這樣的解讀,它會讓我對未來多點信心。」
是啊,他們間還有很多問題未解決,愛情從不是治癒一切的靈丹妙藥,她的情感缺失,他的創傷記憶,都是籠罩在未來上空的暗影。
但……
劉瑕握緊沈欽的手,望進他眼裡。
要一直抱有希望——
她暗暗對自己說。
要抱緊這一點最微小的力量,要用全部的力量去相信,世界終會變得更好。
然後,也許,說不定,在某一天,所有的絕望與痛苦的土壤上,會開出那麼一朵漂亮的花朵,他們真的會變得比以前更好,一切的一切,都會有個很好很好,好到只可能會出現在童話裡的結局。
在劇烈的引擎聲中,一陣失重感傳來,他們手牽著手,坐在一架又大又笨的機器裡飛上高空。
——其實,這一幕,在過去的人眼中,豈非就像是一出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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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轟鳴聲中,流線機身劃過S市上空,滑翔過這片軟紅十丈的樂土,無數人在這座超級都市裡上演著自己的愛恨與情仇。
沈鑠在辦公室裡抱著手,聽著高管們的匯報,臉上是強裝出的老成鎮定。
連景雲呢?
他在開會。
或者說,聽訓。
「從今天起,沒有什麼高薪了啊,轉正後一個月一萬,就這麼回事,加班有加班費,別的沒有了,一年十幾萬,再多也多不到哪去,你自己有個心理準備。」
「值班肯定辛苦,不值班也不能閒著,得學習文件,內務條例、三嚴三實……別以為下班了就清閒了,報告多著呢!你自己掂量掂量。」
「查案肯定是沒雙休的,不管是和犯罪嫌疑人家屬還是和一般群眾打交道都得和氣,幹這行必須會和稀泥,明白嗎?當然,鬥智鬥勇也少不了……總之,這活難幹,你小子明白了嗎?」
「報告局長,明白!」
「明白了還想幹嗎?」
「報告局長,想幹!」
「不打退堂鼓?」
「報告局長,不打!」
「嗯……」張局作勢沉吟,似乎還有點懷疑的樣子——
「報告局長!一直站軍姿,很累啊!」
「去去去,一開始就不服從管理,還想不想幹了?」張局怒了——但他看著徒弟的雙眼閃著光。「那……行吧,就給你個機會,表現表現吧……實習期半年啊,要是表現不好,隨時給你辭退了。」
他拿起警徽肩章,拍到連景雲肩上,退後一步,重新威嚴地背起手,一邊正好過來匯報的黃隊趕緊狗腿地喊,「敬禮!」
唰地一聲,連景雲抬頭挺胸,齊刷刷地把手舉到太陽穴邊,他的臉嚴肅地繃緊了,但從內到外都放著一股說不出的光亮,他的眉宇舒展、脊背挺拔——
張局雙腿一磕,莊嚴地還了一禮,「歡迎新同志加入警察隊伍!」
王女士在公園裡跳廣場舞,和身邊一個老頭眉來眼去,邊跳邊說,笑得很開心。
錢小姐第一百萬次把前男友的所有聯繫方式全部拉黑,這一次,她想了想,連自己的手機都一起丟進了垃圾桶裡。
春夢先生陪老婆和女兒逛動物園。
小邁拉著媽媽的手,和他們擦肩而過,他偷偷地瞟著叔叔,覺得他有點眼熟——
梁婷和相親對像坐在咖啡廳裡,有些緊張和尷尬地聊天。
安小姐在購物,「這個、這個不要。」
她快樂地瞇起眼,「其、余、統、統、包、起、來。」
孫女士迷失在S市街頭,不斷地說,「這也太大了,這也太大了,從火車站到家居然要兩個半小時,在我們家高鐵都要出省了!」
「媽,好了。」她女兒有點不耐煩,「這裡是這裡,老家是老家,S市就是這麼大,你最好是快點習慣——」
張暖從辦公室偷偷地溜出來,翹班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她最近剛換了一份新工作,就在市局旁邊。
祈年玉在病床邊讀書,朗讀著朗讀著,自己看進去了,「哎呀媽呀,這本書也太虐了,藍宇最後怎麼是這麼個結局呢……」
一陣引擎聲隱約傳過,飛機在半空中排出一道潔白的雲跡,他擦擦眼淚,望向窗外出了一會神,又揉揉眼:「唉,這虐的,那個誰,你也覺得虐吧?瞧你都聽哭了——哎!」
「等等?聽哭了?」
他跳起來看著病床,呆呆地望了起碼十秒,然後屁滾尿流地往外跑。
「醫生!醫生!我這有個病人他有反應了——」
暖熱的風吹過窗欞,窗外是一片濃綠,春天已完成使命,熱力十足的夏天馬上就要來了。
《只因暮色難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