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八節車廂長度的火車在軌道上飛馳著,極有節奏地行進著。這是現今人類在陸地上可以乘坐的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幾個小時的時間內,維克托和海蒂維希就已經遠在都靈千裡之外了。

  也許是由於維克托帶著海蒂維希一起逃亡經歷,經過兩人這一次的相處,海蒂維希在維克托面前倒是放鬆了不少。這一節車廂空空蕩蕩的,沒有別人。兩人伴著火車在鐵軌上行進的聲音,小聲地交談了起來。

  維克托在生活中,大部分時候是個非常沉默的人,並不善於言辭。而海蒂維希正與之相反,頻繁的交際工作中,她大部分時候卻是焦點和核心。不過這一次,她沒有用上嫻熟的外交笑容和辭令,就像是和許久未見面的朋友一樣,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上一些事情。

  維克托沉默的聽著,只有專注的眼神顯示他並不是在發呆,這與其說是交談,不如說是海蒂維希單方面的傾吐。維克托目不轉睛地看著海蒂維希如同慣性一樣掛在唇邊的笑容,此刻她的笑容比他前幾次見到的真心了很多。她的聲音是不同於她極富攻擊性的相貌的溫和,低柔,卻又悅耳。

  也許是維克托面露的關切神色、也許是這個空曠的車廂、也許是窗外除了車聲一無所有的靜謐和黑暗,又或者是那兩年如同帶著面具一樣的生活太過辛苦,海蒂維希難得地向他人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兩人在小聲地說了一會兒話後,海蒂維希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小,雙眼也慢慢地合攏,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從十幾天前起開始策劃這次逃跑,神經就一直繃得緊緊的,加上隨後的一系列事件,情緒上的大起大落,海蒂維希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她微微側著身,靠在了火車的背椅上。

  維克托卻絲毫沒有睡意,他的工作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夜晚,需要潛伏,需要耐心。這次對於海蒂維希來說算是驚心動魄的危機,於維克托而言,卻不過是又一次的緊張工作罷了,並不會讓他感受到過多的勞累——或許死亡的刺激還會讓他更為興奮。

  不過此刻,維克托的心底還是有些高興,他可以一直睜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海蒂維希。

  他慢慢地下沉肩膀,然後輕輕地,將海蒂維希的腦袋小心翼翼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頭髮上還帶著馨香,呼吸清淺,維克托也放緩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吵到她。

  維克托仔細地打量著她的臉,褪了妝的臉比他在宴會上看到的顯得更為年輕。她笑起來的時候那樣的艷光逼人,如今睡著了卻更像個還在讀書的姑娘,也更接近維克托記憶中的樣子。

  她不記得他了,經過這一晚上的相處,維克托不得不無比確鑿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他的目光流連在海蒂維希白皙的臉頰上,因為她的酣睡,她姣好的面容上是淡淡的紅暈。

  維克托久久凝視著海蒂維希的睡顏,想到海蒂維希在一開始對待他的態度與陌生人毫無二致,便覺得自己的心髒狠狠地收縮了一下。他抿著嘴,盡量不大幅度地擺動肩膀,緩緩抬起了右手。他的手在微微的發顫,然而卻是更加堅定地扶住了海蒂維希的肩膀,讓她完全靠到了自己身上。

  海蒂維希在睡夢之中皺了皺眉頭,卻沒有醒。

  維克托卻不敢再輕舉妄動了,他手還僵硬地附在海蒂維希柔軟的肩膀上,卻始終捨不得拿下來。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正襟危坐著,即使後來整個右胳膊都已經麻木了,也沒有放下來。

  就像是個偷走了貴重物品的小偷一樣,他懷中藏著意外得來的珍寶,卻始終忐忑不安,生怕哪個瞬間,珍寶就會從手中溜走,只能一直睜眼到天亮。

  天色慢慢地亮起來,窗外略過的景色也越來越清晰、明亮。大片綠色的田野從小小的列車窗口一閃而過,又快速地退出他的視線。

  海蒂維希不安地動了動,她慢慢睜開眼睛,朦朦朧朧抬起頭,剛好看到了維克托凝視著她的眼睛。

  她不禁有些尷尬和懊惱,坐直了身體,乘勢不著痕跡地向外挪了一點點,完全避開了維克托的肢體。而後她才微微笑道,笑容禮貌:「抱歉,一不小心睡著了。」

  海蒂維希溫熱的氣息遠離了他,維克托慢慢地放下手,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得那樣,也扯起嘴角沖她笑了笑:「沒有關系。」

  海蒂維希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請問,我大概睡了多久?」

  「大概四個小時吧?」維克托看了看手表,算了算時間,「我們快要到邊境了。」

  「是嗎?」海蒂維希站起來,取過她的手袋,「那我去找一下乘務員。」說完,她側身擦過維克托的身體,向著車廂的連接處走了過去。

  維克托這才狠狠地捏了捏已經僵硬地胳膊,也許在剛上車的那個時候,海蒂維希曾經因為和他共同經歷了危機而產生了某種友誼。但是這份薄弱的友誼,在她發現她是睡在他肩膀上,而他的手也正攬著她的時候,已經完全地消失掉了。

  維克托很慶幸,不管出於哪種原因,海蒂維希並沒有給他任何的難堪,她只是姿態疏離地避開了。

  在睡前的那一小段漫無邊際的談話,或者說是傾述中,海蒂維希隱隱透露了她丈夫的手腕。盡管有些語焉不詳,但是維克托多多少少拼湊出了海蒂維希那段時間的生活狀態。

  於艾倫·曼德爾而言,妻子的美貌是個和德意兩國商政要人打交道的敲門磚。盡管海蒂維希最終並沒有失去清白,但是可以想見,曼德爾帶給她的噩夢,讓她對所有靠近她男人都懷藏著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心。維克托的行徑,讓她再一次地升起了警惕心。

  而更糟糕的是,維克托自己也沒法否認,他也許在某個時刻也起了某種不該有的心思。

  他不由地握了握右手,假裝手心裡還有海蒂維希肩膀上的溫度似的。維克托慢慢地抬起手,手掌心中還隱隱帶有海蒂維希身上的味道。

  對不起,他在心裡輕聲念道,但是也只有這一次了。

  *

  火車走走停停,車廂裡也漸漸多了不少的乘客。海蒂維希坐在維克托的身邊,一直看著窗外,再無說話,像是在想著心事。而維克托則看著手中的報紙,那是用過早餐後從一個賣報的報童手中買來的。

  雖然他看似是在專心致志地讀著報紙,實際上維克托的余光卻不斷地,不留痕跡地在海蒂維希的髮髻、露出的頸脖上停留片刻。維克托並不愛看書,他識的字也是來自上過的公學,認識的字不夠多,也就是夠用。閱讀對他來說並不是多麼愉悅的事情。買那一份報紙,也不過是想更多地掩蓋住他貪婪的、微小的偷窺目光。

  兩人就這樣一路靜默無言,直到火車中午在巴黎市北區的裡爾弗蘭德車站緩緩停下。

  維克托跟著海蒂維希下了車,一路伸手替她擋開雜亂的人流。

  「你想要去哪裡?」他大聲問道。

  「我?」海蒂維希想了想,「我要打個電話,也許我朋友會過來接我。」

  「需要我陪你嗎?」維克托繼續問道,雖然他已經知道海蒂維希會有怎樣的回答了。

  果然,如同他預料之中的那樣,海蒂維希只是搖了搖頭。

  兩人走下了站台,在一個拐角處站定了。

  海蒂維希仍然是溫和地看著他,曼聲說道:「已經到了巴黎,大白天我也不會有事的,」她從手袋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首飾袋,「你一定要收下這個,我知道你還要去倫敦,若是缺錢,當掉這個也好。」

  維克托聽出了她的意思,他沉默地接過海蒂維希手中的首飾袋,牢牢抓在手裡,垂下了胳膊,就好像那首飾袋有千斤重似的。

  他深深地看了海蒂維希一眼,低聲說道:「好運。」

  「你也是。」海蒂維希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

  維克托目送著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然後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打開手中的首飾袋,裡面是一根細細的銀鏈子,正中央卻鑲嵌著一枚方形的粉鑽,即使維克托對這類物品並不怎麼了解,他也能知道那貴重非常。他將鏈子翻過來,粉鑽的背後是一個大寫的H,不顯眼,摸上去卻是流暢的紋路,那大概是海蒂維希的標記。

  維克托珍惜地用雙唇碰了碰那枚冰冷的墜子,然後將這根細鏈子纏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