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從江面上吹過來,帶著涼意吹開窗簾,吹拂到房間中的人身上。
「有些冷了,關上窗戶吧,維克。」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突然說話了,正站在房間另一端待命的維克托聽了,立刻走到了窗戶邊上。他掃了眼樓下點綴著兩三只船燈的江面,一如前兩天那樣平靜,於是他合攏上了窗戶。
「香港看起來沒有我想的那麼窮,」男人閒聊般地說道,他看著已經關好窗戶的維克托,「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維克托微微搖搖頭,老老實實地說道,「我從來沒想過。」
「是嗎?」男人笑了笑,他低頭看著前面報告,然後示意維克托看,「你看看,這是中國政府提出來的價格,」他莫名地笑了一下,「看上去還挺有錢的。」
維克托翻開那份報告,細細地對著那份報價一一看過去。在傷好了之後,唐就像是原諒了他,還是讓他跟在自己身邊做事。
雖然維克托還從沒有經手過家族裡的買賣,但是今年自從唐開發出了新的業務之後,他也開始逐漸了解了一些武器的原始價格。中國政府給出的報價明顯是美國本土的幾倍。
「這會不會……有問題?」維克托遲疑地問道,雖然戰時的武器價格都會升高,但是維克托沒想到中國人會這麼大方。他抬起頭看著前面的男人,「弗朗西斯科,我們要現在就決定下來嗎?」
弗朗西斯科是唐的第三子,比起因為深居簡出大部分時候留在家裡而名聲不顯的弟弟菲爾德,弗朗西斯科在紐約城非常的出名。尤其是在州議會上通過了武器公司建立的法案後,作為武器公司的負責人,弗朗西斯科同政界和商界也有了更為緊密的聯系。
如果說,美國政府在對待德英法的態度上相對曖昧而隱晦,那麼他們在東亞的立場則更為鮮明,他們毫不避諱地同時與日本和多個國家做軍資交易。而中國,一個早已陷入戰火多年的國家,已然成為出售武器更適宜的市場。
這些年來,兩國之間零零星星的武器販賣早就絡繹不絕,但是華盛頓方面已經不能滿足於此了——尤其是在法國完全淪陷,羅斯福總統又力保租借法案的通過後,從德國方面擷取的財富,只能如同羅曼諾夫家族那樣在暗地裡進行。
弗朗西斯科和維克托一行,被招待在了香港香江旁邊的國際大飯店,也與中國方面的專員見過幾次面。
他顯然和維克托有不一樣的看法,弗朗西斯科搖了搖頭:「不,這個價格已經非常公道了,畢竟我們要從美國運過來,這也是一筆開銷。因為兩國開戰的關系,我們沒法從中國的東北和日本的橫濱運過來。」
「再等一等,」弗朗西斯科氣定神閒地說道,「日本的軍隊連他們的首都南京都攻陷過,這時候要著急的可不是我們。」
他得意洋洋地笑著說道:「華盛頓那邊也沒想到中國居然能撐這麼久,現在日本的裝備非常好,這個時候我們總要幫點忙,讓兩邊的力量平衡一點啊。」
維克托握著手中的冊子,垂下了睫毛:「……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來和我們談事情的是特派的專員,還是級別太低了,」弗朗西斯科目光深沉地盯著他手上的那份報紙,「前幾天重慶才經被轟炸過,看他們什麼時候能讓部長級別的人來跟我談再說吧。」
「總之,」他下了決定,「現在能賣武器給中國的也就是我們了,我們不著急,他們自然會求上門來。」
*
正如弗朗西斯科預料的那樣,中國的政府特派專員終於妥協,不得不再次征詢重慶方面的意見。
而前來談判的人卻是時任政府主席林森的副手,這超過了他們的預料。
弗朗西斯科終於愉快地首肯,並且答應他們第一批物資會在二十天後抵港。
在簽訂了協議並且收取了高額的定金後,弗朗西斯科將維克托留在了香港,自己則帶著大部分的隨員打道回府。維克托作為留守的負責人,他將負責接下來的武器運送到廣州的事務直到協議的履行完結。
對於維克托來說,那實在是一份不太美妙的差事。雖然香港作為英屬殖民地,英國人數的總量不算少,很多酒店、商鋪都是能用英文直接進行交易的,但是他們的貨資卻是要繞開香港送往廣州,維克托還得帶著請來的翻譯一道去廣州。
中國的局勢已經非常嚴峻了,日本軍雖然在中國軍的抗擊下暫且離開了廣州,但是誰也不能保證他們不會再殺回來。
而且更危險的是,日本人也不可能樂見美國對中國出售武器,這邊的的輸送次數一旦多起來,他們必然能發現其中的貓膩。
維克托心知肚明,留在中國的時間越長,所要面對危險的幾率也更大,弗朗西斯科自然不可能留在這邊一直監督,只有他才是最合適的。作為幫派的核心成員,他的級別高到能夠管理剩下的一小部分助手,而因為曾經的錯誤,他被「流放」在了戰場邊上。
「海蒂……」維克托喃喃地念道,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了撫頸脖間的掛飾。他取出來打開,內側是海蒂維希的肖像照,他低頭吻了吻上面海蒂維希的笑容,「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你……」
他閉上眼睛,想起那一天洛杉磯的深夜。
在纏綿過後,他與海蒂維希吻別,海蒂維希在他臨走前翻出了原本要帶回紐約送給父母的項墜,剪了她的一張照片放了進去。
「我會等你回來的,」她將項墜在他脖子上的時候親了親他的面頰,憂愁地看著他,「你一定要安全回來。」
「海蒂……」維克托凝視著肖像上面海蒂維希那柔和的笑容,從美國出發後的這一路,他已經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卻從來不覺得厭倦。
他房間的門口已經響起了敲門聲:「維克,你在嗎?中國方面的負責人已經來了,你們先碰個面吧。」
維克托合攏上手中的掛飾盒,將它重新塞回到衣服裡面,向著門口走去。
*
維克托並不是個樂於和他人打交道的人,但是這一次,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和在港的官僚、商人周旋。為了安全的問題,維克托一行這一次是以美商的身份進入香港的,為了他的身份顯得更為可信,來時弗蘭西斯科已經安排了一批化妝品貨物帶入香港,推銷給香港的百貨公司。
漸漸地,打交道的人多了,維克托也學著不斷地圓滑起來,參與各種社交活動,增加他的可信度。隨著一船又一船的貨物靜悄悄進入廣州,維克托也愈加忙碌了,他參與的宴會也越來越多。
這一度讓維克托非常費解,明明日軍的威脅一直都在,香港的民眾卻篤定他們不會進攻香港一般,幾乎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舞會。
「卡爾,」宴會上,一位相熟英籍富商招呼維克托,叫著他的化名,他有些神秘地說道,「你是美國人吧?」
「對。」維克托看著眼前這位已經有些發胖的老頭,這是位名叫安德魯的富商,也是維克托開始販賣推銷化妝品時認識的第一個人,為人熱情,就是話有些多。
維克托和藹地笑道,「沒錯,我是美國人。」
「那你肯定看過不少好萊塢的電影吧?」安德魯繼續問道。
「那倒沒有,」維克托抱歉地笑了笑,「說實在話,我看的電影不多,畢竟在美國本土待的時間比較少。」
「哦,這樣啊,那還真是可惜。」安德魯有些可惜地說道,但是他很快向維克托透露了一個消息,「這次狄太太的宴會上,聽說來了個美國好萊塢的影星呢。」
「是嗎?」維克托做出感興趣的樣子,雖然他並不是十分關系,「來得人是誰?你知道名字嗎?」
「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安德魯摸了摸自己已經禿頂的腦袋說道,「我也是聽我太太說的,她前幾天去狄太太家做客,才知道會邀請到一個影星來。老實說,我還是很高興的,我有幾個喜歡的好萊塢影星呢,就是不知道來的是不是那幾個中的一個。」
「那我就只能祝您好運了,」維克托含笑說道,「希望來的是您喜歡的。」
「哈哈,」安德魯笑起來,「不是也沒關系,不管來的是誰,我也得給我的小女兒帶一個簽名回去。你知道的,」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現在局勢不好,這邊能看的電影本來就沒有美國那邊的好,最近還越來越少了。周日的消遣也很少能有電影看了,這次能請來個影星,我女兒可激動壞了。」
他們正說話間,客廳的門口傳來了一陣騷動,周圍的人有幾個開始往門口走去。
「是來了嗎?」安德魯有些激動地說道,他翹首向門口望去,「我們要不要也過去?」
維克托正思索著,這個時候他是不是也該做出好奇興奮的樣子,這次宴會的女主人狄太太已經分開了人群,帶著來客往著客廳中央的台階上走去,看來是要鄭重其事地介紹一番。
維克托只看了來人一眼,就連呼吸都要頓住了。
「哎呀,是《熱火迷情》的女主角黛西翠!」安德魯叫道,「我太太和女兒都喜歡的那部電影的女主角,她叫、她叫…….」安德魯費力地想著演員的本名。
維克托並不需要安德魯的介紹,他只是身體僵直地站著,眼睛酸澀地看著來客站在了中央台階上,沖著圍上去的人群燦爛地笑著。來人的每一笑,每一個動作維克托都是如此的熟稔,那正是他魂牽夢繞了幾個月的倩影。
「海蒂維希·拉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