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娜塔莎緩緩走下台階,看著帶著帽子的來人,「你怎麼突然來了?是要給爸爸換什麼新藥嗎?」
來人正是安德烈的主治醫生,拉斯維加斯濟慈醫院的合伙人,布克裡安斯,也是安德烈的好友之一。他年齡倒是比安德烈小了不少,只比娜塔莎大上十歲,所以雖然他是安德烈的好友,娜塔莎也親近地稱呼他的暱稱。
「不是安德烈的事情,」布克裡安斯摘下頭上的毛氈帽子,捏在手中。他抬頭看著娜塔莎,滿臉的嚴肅,「我是來找你的。」
娜塔莎點了點頭,示意布克裡安斯跟著她走到一層的小書房。
「怎麼了?」娜塔莎合上書房的門後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難道是醫院方面有什麼消息?」
「差不多吧,」布克裡安斯把玩著手中的軟帽,將它捏成了扁扁的形狀,「他們找到馬科斯了。」
「他們?誰?」娜塔莎警覺起來,「我們這邊早就開始搜人了,每個人都找不到。居然有人發現了馬科斯?」
「在朗格利亞家中,他六歲的小女兒生病了,出診的剛好是我們醫院的米達亞。」布克裡安斯微微一笑,「米達亞不是俄羅斯人,又是他們家的常駐醫生,還是很受信賴的,來往了幾次就見到馬科斯了。雖然馬科斯將自己藏在了帽子底下,但是你知道的,米達亞的記憶力一直很好,視力也很好。」
「我知道了,」娜塔莎沉著地點了點頭,「既然已經知道了他藏在朗格利亞家,那其他的就好辦了。米達亞那邊,我不會虧待她的。」
「那我就先替她說聲謝謝吧。」布克裡安斯戴回了他的帽子,「我醫院還有事,現在就走了。」
「現在?」娜塔莎轉頭看了看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你來去花費的時間那麼長,在這裡還沒呆滿五分鍾呢?你要不要去見見爸爸?」
「不用了,」布克裡斯安利索地,擰開了門鎖,「我後天回再來拜訪安德烈的,我想你這兩天應該會忙於怎麼樣處理那個叛徒吧。」
娜塔莎讓人將布克裡斯安送出了大門,她從小書房的窗外向外看去,布克裡安斯沖她揮了揮手,才開著車子迅速離開。
娜塔莎一把拉上窗簾,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才重新上樓回到安德烈的房間看護他。
*
娜塔莎端著餐盤走進安德烈的房間,發現他已經醒了。
娜塔莎心裡一跳,進入十二月之後,安德烈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她不得不在自己忙碌的時候派人守在安德烈的身邊,及時叫醒他。
「爸爸,」娜塔莎放下手裡的餐盤,坐到了他的床邊,有些擔憂地看著一直看著窗外得安德烈,「你今天好一點了嗎?」
安德烈在娜塔莎的幫助下坐了起來,半靠在枕頭上,讓娜塔莎替他系好餐巾,慢慢攪動著碗裡的液體。
「卡裡列夫和馬科斯的事情你處理的怎麼樣?」他咳嗽了兩聲,聲音有些沙啞地問道。
「卡裡列夫我已經好好安葬了,馬科斯和包庇他的那幾個人,也已經處理乾淨了。」娜塔莎想了想,補充說道,「他們已經老老實實地變作草場肥料了,警察局那邊也打點好了,他們沒有任何證據的。」
「你的手腳還是很快的。」安德烈咽下一口羅宋湯,他點了點頭贊許道,「反應也很迅速。」他勉強地笑了笑,「費立科那邊還是能派上點用場的。」
娜塔莎點點頭,抬手擦了擦安德烈下巴上的湯漬低聲說道,「沒有他們警察局那邊也能打點好,只是沒那麼方便而已,反正我嫁給愛德華為的也不是這個。」
「難為你了,」安德烈沉默了一會,有些難過地說道,「你還不到二十,如果是以前,我不會讓你……」
「爸爸,」娜塔莎一臉平靜地打斷安德烈,就像她當初決定嫁給愛德華的那個晚上一樣,「我們已經做了最好的決定,菲利普已經在聯絡其他的議員了,我們能很快拿到牌照。」
安德烈看著娜塔莎,這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他和索菲亞的結晶。她明明是在他的寵愛和呵護裡長大的,但是從他倒下後,她卻從來沒有在他面前露出過任何軟弱或者憎恨的情緒。
「……那就好,」安德烈咽下了原本想要說出的話,他的娜塔現在無論是生理上還是精神上都已經繃地非常緊了,他不想再歎息她的決定和將來。安德烈最後只點了點頭,「費立科畢竟和我們是互助的關系,反正我是管不著啦,你以後就看著辦吧。」
「爸爸!」
「你別這樣,」安德烈拍了拍娜塔莎的手,「比起其他人,我好歹活了這麼久啦,羅曼諾夫家就靠你了。」
娜塔莎沉默了一會,才鄭重其事地點頭:「爸爸,你放心吧。」
安德烈一笑,乾脆放下了勺子,娜塔莎會心地接過來,開始一口一口地餵給安德烈。
那一次是娜塔莎與安德烈最後一次談話,安德烈難得的情緒非常好。吃完飯後居然頗有談性,開始和娜塔莎聊他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
那是娜塔莎還從未從安德烈口中聽過的事情,比方說他第一次授勳時候的情景,他和索菲亞的第一次見面,他第一次看到娜塔莎的時候。
娜塔莎心裡驚懼,面上卻不顯,仍然微笑地聽著安德烈興致勃勃地說道。
說到他和索菲亞的婚禮的時候,安德烈突然提出了一件事情。
「我死後,要對著西北的方向埋著。如果有可能,送我回葉卡捷琳堡。」
「爸爸!」
安德烈捏了捏娜塔莎的手,力氣大的不像一個臥床已久的病人:「我沒能把索菲亞帶回來,她已經等我很久啦。」
安德烈每次說起地下長眠已久的妻子,總是一臉的柔和,但這次他棕色的眼睛裡卻是又著意外的水光:「說不定我能再見到她呢。」
娜塔莎看著安德烈期盼的樣子,不得不同意了。
*
父女談話後的當天晚上,安德烈突然高熱,並且開始不斷地說胡話。
正在書房議事的娜塔莎聽到消息立刻趕了過去,安德烈的體溫異常的高,女僕在不斷地給他腦門上敷絞過的濕毛巾。布克裡安斯留下的助手菲爾德已經給他注射了藥物,但是依然無濟於事。
娜塔莎撲倒安德烈的床邊,握住了安德烈的手,她此刻只聽見安德烈急促的呼吸和嘟囔的話語。
「爸爸?爸爸?」娜塔莎盯著安德烈翕動的嘴巴叫喚著,「爸爸?我是娜塔?」
像是有所覺一樣,安德烈的嘟囔聲頓了一頓,然後又開始模模糊糊地說著什麼,而且反反復復地像是在發出同樣的聲音。
娜塔莎低下頭,耳朵湊到安德烈的唇邊,仔細分辨安德烈到底在說什麼。
「索…菲…亞…」
娜塔莎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緊緊抓著安德烈的手,身體顫抖地無法控制。
「爸爸,爸爸,」她哽咽地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讓你回到媽媽身邊。」
安德烈的手在她的手心裡震了震,嘟囔聲漸漸下了下去,然後完全陷入了昏迷。
娜塔莎跪在床邊,一直拉著安德烈的手,看著菲爾德和緊急趕來的布克裡安斯不斷地忙碌著,心裡卻是完全絕望了。
她幾乎能感受到安德烈的生命從她的手中緩緩流失,無論菲爾德和布克裡安斯采取了怎樣的措施,都不能阻止安德烈慢慢走向索菲亞。
當第二天太陽快要升起的時候,安德烈,這位沙俄時代最後一個遠東司令官,在娜塔莎的注視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布克裡安斯查了查他已然散開的瞳孔,對著跪了一晚的娜塔莎低聲說了句:「你…請不要太難過了…」
娜塔莎似哭非哭地哀叫了一聲,扶著床沿顫巍巍地站起來。她又一次親了親父親的漸漸冰涼的臉頰,有些飄忽地說道:「叫其他人過來吧。」
*
安德烈下葬地非常迅速。他死後,本就因為他生病而變得有些渙散的幫派更加人心惶惶了。
娜塔莎畢竟太過年輕,掌權的時間又太短,她要處理的事情還太多,沒有辦法按照東正教慣例將棺材放置一段時間,然後再舉行儀式安葬。
在幫派的高層都瞻仰過他的遺容後,安德烈就被娜塔莎葬到了墓地,按照他的心願,墓碑朝著西北的方向擺放。
沒有安德烈的指導,娜塔莎開始完完全全的獨立處理各項事務,她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信息的走漏。
費立科聯絡各州議會議員,鼓吹解決經濟蕭條的方法是重設賭場。在幾個月內通過了賭博合法法案後,娜塔莎在建的賭場也順利拿到了牌照。然而在法案通過之前,就有其他的幫派和當地富商,甚至是跨州的財團想要過來分一塊蛋糕。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娜塔莎拍下手裡的文件,「我們准備的早,但是菲利普和他爸爸亨利要聯絡其他議員,要在議會上討論,知道的人多了,他們背後當然也有其他的勢力。」
「好東西總是人人要搶的。」布克裡安斯接口道,他有些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安德烈死後越發瘦削的娜塔莎,他在葬禮後就時不時拜訪羅曼諾夫的家宅,主要負責看顧娜塔莎的身體,順便匯報他得來的訊息。
作為拉斯維加斯當地最大醫院的合伙人,布克裡安斯打交道的人非常多,尤其是在誰都需要醫生的情況下,布克裡安斯的情報網可謂撒的非常大,總能不知不覺探聽到一些事情。令人驚歎的是,因為各種原因,即使他和羅曼諾夫一家的牽連很深,卻幾乎沒有人懷疑他是羅曼諾夫家的情報來源之一。
「城南的尼克爾家已經對你很不滿意了,早年安德烈為了迅速地站穩腳跟,可是大大地得罪過他們,這一回你得賭場修的早,他們對你的搶先更是不滿意了。」
「我知道了,」娜塔莎頭疼地揉了揉腦袋,「但是現在我還是得先收攏內部的控制。比如說沙克斯基,他是爸爸的好副官,好助手,但是他不見得事事會聽我的。就算尼克爾對我不滿意,只要他們還未動手,我不打算先挑事。」
房間裡的壁爐熏得她有些燥熱,娜塔莎站起來一把拉開了窗戶,冷風立刻呼嘯著倒灌了進來。
「嘶——」被冷空氣一吹,布克裡安斯不由地打了個哆嗦,他意有所指地說道,「這下次,冬天才是真的到來了啊。」
安德烈活著的時候,就算他病倒在床,虛弱不堪,其他人還是對他的決策尚有信心。只要他還在,無論內外,一切就尚能勉力維持平衡。然而他一經去世,所有的情況則立刻改變了,娜塔莎不得不面對比安德烈在世更糟糕的,內外交困的情況。
「沒關系,」娜塔莎靠在窗邊,任由冷風刀一般地刮在她的臉上,帶來令人清醒的銳痛感。
「我們俄羅斯人,從來不畏懼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