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晨光番外·03

  娜塔莎坐在床邊,她握著躺在床上的男人的手,沉默地低頭看了很久,一動不動。

  這個男人曾經身高超過六英尺,魁梧健壯地如同一只熊,但他現在只能虛弱而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

  安德烈已經躺在床上很久了,去年冬天的聖誕節,他在宴會上轟然倒下,嚇到了很多人。

  從那個時候起,他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虛弱下去。

  安德烈曾為宮廷侍衛長,後被堂兄尼古拉二世就職東西伯利亞軍區。留在東西伯利亞的時候,安德烈參與日俄戰爭。在沙俄不幸於清國東北戰敗後,又轉而堅守符拉迪沃斯托克。

  他從和平安全的莫斯科前往沙俄的邊陲之地防護,大大小小的戰役在賦予他晉升的軍工之時,也給他留下了日後傷病爆發的各種隱患。

  除此之外,在他潛入聖彼得堡想要救出妻子索菲亞的時候,安德烈曾被刺刀劃破腹腔,然後又被接應的人護衛著從寒冷的雪夜中逃脫。他那時候尚且算是壯年,止血縫合傷口後幾個月後便看上去養好了。

  然而那次的經歷卻是極大地損害了安德烈的身體,去年的冬天,一場小小的感冒,居然就讓安德烈所有的傷病一同發作了出來安德烈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已經在讀大學的娜塔莎不得不趕回拉斯維加斯,開始接受家裡的產業。

  娜塔莎握著安德烈的手,心焦地看著安德烈粗重地呼吸著。她曾經偉岸的父親現在的呼吸聲聽上去就像馬上要報廢的風箱。

  「娜塔……娜塔……」

  娜塔莎聽見有人在門口輕輕地叫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正是應該剛剛放學回家的伊斯利爾。

  娜塔莎將安德烈的手放回到被子裡,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掩上了門。

  「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早?」娜塔莎注意到伊斯利爾的外衣還沒脫,臉上還帶著紅。顯然是進入有暖氣的大屋後就徑直一路往樓上跑。

  「娜塔,」伊斯利爾抬頭看著她,「聽說你要嫁給愛德華費立科了?」

  娜塔莎訝異地挑起了眉毛,不答反問:「你聽誰說的?」

  「愛麗絲·費立科!」伊斯利爾毫不猶豫地飛快說道,「她說你要嫁給他的叔叔了!」

  「愛麗絲……」娜塔莎沉吟,「是那個菲利普的女兒……」

  「所以你真的要嫁給那個愛德華了嗎?」伊斯利爾打斷了娜塔莎的思考,他眼巴巴地看著娜塔莎,「愛麗絲是在騙我的,對吧?」

  娜塔莎低頭看著伊斯利爾焦急的神色,今年十一歲的伊斯利爾已經長到了她的頸脖處,她已經不用像以往那樣要彎腰才能跟他說話了。

  伊斯利爾希望她否認的心情是那麼的迫切而明顯,然而娜塔莎卻微微一笑,「對,婚禮就在二十天後。」

  「你說什麼!」伊斯利爾的變聲期還沒到來,嗓子裡還是兒童的聲音,他的聲音此刻聽上去緊繃又尖銳。

  「噓!」娜塔莎看著被合攏的門,她拉著伊斯利爾走到了另一邊,有些不高興地說道,「在爸爸的臥室外面大呼小叫什麼?!」

  「娜塔……」伊斯利爾緊緊握住娜塔莎的手,聲音抖地不成樣子,「你真的……要嫁人了?還是那個愛德華?」

  「有什麼問題嗎?」娜塔莎皺了皺眉,看著態度異常的伊斯利爾。

  「當然!」伊斯利爾有些失態地喊道,「愛麗絲自己都討厭她那個叔叔!愛德華有那麼多女朋友!什麼事都幹不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系?」娜塔莎冷哼一聲。

  「啊?」聽到這個回答伊斯利爾呆愣了一下,隨後更加生氣地叫起來,「娜塔你要嫁給那種人嗎?」

  娜塔莎仔細看著伊斯利爾的表情,他的憤怒不似作偽,眼角都氣得發紅了,大概是沒想到愛德華那樣的人她也願意嫁。

  愛德華,想到上個月才見過的那個男人,娜塔莎心裡冷笑一聲。

  她卻沉了臉,嚴肅地對著伊斯利爾說道:「這是我和爸爸的決定,你不用操心。你的任務就是老老實實上課!」說完,她轉身走進了安德烈的臥室,重新關上了門。

  「娜塔!」伊斯利爾沒想到娜塔莎居然就這麼硬邦邦地扔下了這麼一句話,也不管他了。他心裡發急,卻沒有辦法。娜塔莎鎖上了安德烈房間的門,伊斯利爾也不願意這個時候用力敲門打擾安德烈的睡眠。

  他在臥房門前站了會兒,才轉身回房了,一張憤怒的小臉繃地緊緊的。

  *

  其後幾天,伊斯利爾幾次攔下娜塔莎想要好好討論她的婚事。但無論伊斯利爾多麼著急,反復地說著從愛麗絲那裡聽來的愛德華的各種事情,娜塔莎都只是一笑置之,像是寬容著他的小脾氣一樣。

  說了幾次,伊斯利爾終於絕望地認識到他自己人輕言微,在娜塔莎看來一個小孩子的抱怨和憤怒簡直是無足輕重,娜塔莎不可能會放棄和愛德華的婚禮。伊斯利爾終於沉默了下來,以往看到娜塔莎回家便會纏著她的伊斯利爾,開始漸漸遠離娜塔莎的視線。

  娜塔莎冷眼看著伊斯利爾從焦灼暴躁到心灰意冷,不發一詞,著意安排好婚禮各種事項。

  安德烈曾經問過娜塔莎:「聽說伊斯那個小子最近和你鬧了不小的矛盾?哈哈,沒想到他也捨不得。」

  「小孩子脾氣,現在已經不鬧騰我了。」娜塔莎慢慢地說道,冷靜地將針尖插入安德烈的手背。

  安德烈看著清澈的液體被緩緩推入自己的血管之中,嘴裡還說著:「伊斯畢竟還小,你是他大姐,他捨不得你鬧一鬧也是正常的,畢竟接下來……哎喲!」

  娜塔莎飛快地拔出了針頭,將棉花用力地摁在安德烈的針孔處,她點了點頭,平靜地說道:「我知道。」

  安德烈瞇起眼睛盯了女兒一眼,長歎了一口氣,轉過了頭去。

  *

  婚禮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

  娜塔莎穿著潔白的婚紗,伊蓮娜正小心地替她帶上頭紗。

  「伊斯又跑到哪裡去了?」娜塔莎突然問道。

  「您是說小少爺嗎?」伊蓮娜想了想,「……的確沒見到他了,我派人去找。」

  娜塔莎微微點了點頭:「找到了看好他,別讓他再亂跑了。」

  伊蓮娜低低地應了一聲出門去了,留下另一個女僕艾莉西亞繼續替娜塔莎娜塔莎看著鏡子裡面濃妝的自己,她除了眼睛和頭髮遺傳自安德烈,其他地方都長得像她那遠從勃蘭登堡嫁到莫斯科的生母索菲亞,卻又比索菲亞的柔和多了分凌厲。

  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娜塔莎卻面容平靜,沒有緊張也沒有羞澀,安安靜靜地任由女僕替自己化妝。

  艾莉西亞小心地將最後一枚髮飾在娜塔莎濃密的紅髮上盤好,然後放下了白色的面紗。

  娜塔莎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對著女僕笑笑:「走吧。」

  自從去年冬天起就一直臥病在床的安德烈這一天也撐足了精神出席了婚禮。他拉著女兒的手,依依不捨地目讓女兒推著自己進入婚禮現場。

  婚禮的規模不大不小,來人裡只有幫派的成員和愛德華的親近好友。娜塔莎微笑著,推著安德烈的輪椅在眾人的注視下走過紅地毯,來到了證婚人的面前。

  這場婚禮的形式非常古怪,娜塔莎是個東正教徒,但費立科全家都是天主教徒。兩人都不肯為這場婚姻改變信仰,證婚人只好棄用了牧師,安排了愛德華的家庭教師,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

  他在嘀嘀咕咕說了一陣娜塔莎聽不清的話之後,就請兩人為彼此戴上了戒指。

  「好啦,」老頭子愉快地咧著掉了牙的嘴巴說道,有些漏風地說道,「這下你們就是夫妻啦。」

  娜塔莎沖著面前的愛德華露出了端莊的笑容,愛德華也溫柔地回報了一笑。

  娜塔莎轉頭看著父親,安德烈的表情算不上太高興,但是他仍然安撫而欣慰地對娜塔莎點了點頭。娜塔莎看安德烈的情緒和心情尚好,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親愛的,」愛德華上前一步,低聲地曖昧說道,「晚上我們住哪裡呢?」

  娜塔莎心底一曬,正要回話,卻聽見遠處傳來了尖叫。她舉目一望,卻發現時馬場的方向升起了滾滾濃煙!

  她心裡一突,暗暗罵道「該死的」,臉色頓時變地鐵青。

  *

  伊斯利爾被關在鎖了窗戶的房間裡,他在黑暗中惴惴不安地等待著。

  正當他忐忑不安的時候,房間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娜塔莎大步地走了進來。

  「娜塔!」伊斯利爾跳起來,有些惶然地看著她。

  娜塔莎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低頭看著他,面無表情。

  「娜、娜塔……」伊斯利爾伸手想要拉住娜塔莎的衣服。

  然後「啪」的清脆一聲,伊斯利爾話還沒說完,就被娜塔莎扇在了臉上,他白皙的小臉立刻紅腫的起來。

  「娜塔……」伊斯利爾捂住臉,眼睛裡面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難過蓄積的淚水,「娜塔你怎麼可以嫁給那個人……」

  「所以你就敢放火燒馬場?!」娜塔莎厲聲喝道,「我看平時我和爸爸對你的管教真是太鬆了!」

  她喘了口粗氣,再次罵道:「我知道你對愛德華不滿意,但是既然我都要嫁了,你今天搞出這件事情來到底想幹什麼?!馬場的草你還知道分寸只燒一垛,你怎麼不知道我嫁給愛德華是勢在必行的事情?!」

  「你嫁給誰我都不管!」伊斯利爾大聲嚷道,「但就不能是他!他昨天晚上還和兩個女人呆在一塊!」

  娜塔莎一愣:「你怎麼知道?」

  伊斯利爾緊緊地抿著唇,不說話了。

  娜塔莎抬起手撫了撫頭髮,冷笑一聲:「我倒是沒想到,你這麼點大居然也學會查人了?誰教你的?!」

  「那是娜塔不好!」伊斯利爾帶著哭腔嚷道,「你非要嫁給愛德華那種人!」他指責道,「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那樣做!」

  他喊叫出來,眼淚也一同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伊斯利爾一抽一抽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不甘示弱地瞪著娜塔莎。

  娜塔莎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緩解下湧上心頭的震驚和內疚。她知道伊斯利爾也許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養姐出嫁的事情,但她沒想到這件事情對伊斯利爾的沖擊居然會這麼大。

  娜塔莎突然伸手一把摟過了伊斯利爾,將他重重地抱在懷裡。

  「謝謝你,伊斯。」

  伊斯利爾一愣,隨後猛然地大哭了起來,也回手抱著娜塔莎,一邊嘟囔著「對不起」之類的。

  娜塔莎一下一下拍著伊斯利爾的背部,耐心地哄著他,卻下定了決心。

  *

  伊斯利爾看著眼前露出黑漆漆內部的車子,茫然地問道:「娜塔……你這是要趕我走嗎?」

  娜塔莎替伊斯利爾攏好大衣的領子,低下身輕聲說道:「我替你在紐約安排好了中學,你以後就去那裡上學。」

  她溫柔地摸了摸伊斯利爾的腦袋:「你不是一直想去紐約嗎?那裡聽說非常好玩。」

  「娜塔……」伊斯利爾伸手拉住娜塔莎的衣角,仍然是那種茫然的表情,「你是生我的氣,所以不要我了嗎?」

  娜塔莎一愣,又笑起來:「怎麼會呢?只是你一直想去,乾脆趁著聖誕節的時候就去紐約過好了。」

  「我不去!」伊斯利爾後退一步,用力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去紐約了。」

  「怎麼能不去呢?」娜塔莎訝異地說道,「我還想去紐約玩一趟呢,你真不去?」

  伊斯利爾睜著大大的綠眼睛,有些急切地問道:「真的?那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起走?」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娜塔莎。

  「我得在家照顧爸爸呀,」娜塔莎耐心地解釋道,「等爸爸的病情好轉一點,我就去紐約,好不好?」

  伊斯利爾仍然倔強地搖了搖頭:「不好。」

  娜塔莎長出了口氣,對著一旁的伊蓮娜和羅伊莎說道:「照顧好他。」

  看到兩人點了點頭,娜塔莎又輕輕地抱住了伊斯利爾:「聽話。你必須去。」

  說完親了親伊斯利爾的額頭,笑容清淺:「你一定要平安。」

  她示意兩邊等著的男人上前,抓住伊斯利爾塞進了車廂裡面。

  「娜塔!」伊斯利爾尖叫一聲,撲騰地想要沖出來,卻被牢牢地摁在了座位上。

  「娜塔!」伊斯利爾哭了出來,「我現在就聽話,不要趕我走!娜塔!」

  娜塔莎看著不斷掙扎著的伊斯利爾,他眼睛執著地看著她,眼睛裡全是被拋棄的傷痛和驚恐。娜塔莎狠下心對伊蓮娜和羅伊莎點點頭,讓她們坐上了車,將伊斯利爾的哭叫捂住,然後關上了車門。

  伊斯利爾上的那輛車子沒有開車燈,就這麼趁著月光一路開遠了,連伊斯利爾的隱隱約約的哭鬧聲也消失在了娜塔莎的視野中。

  娜塔莎佇立片刻,才回身上了來時的車輛。

  她回到家中住宅的時候,聽女僕說安德烈已經睡了,然而當她輕手輕腳地抹黑走進安德烈的臥室的時候,卻聽見了他低聲虛弱的聲音:「送走了嗎?」

  娜塔莎一頓,又快步走到了安德烈的床邊,抱怨道:「你怎麼還不睡。」

  安德烈低沉地笑起來:「睡不著,想想看伊斯被抱到索菲亞身邊的時候還那麼小……」

  「他會沒事的。」娜塔莎安慰道。

  「他一定要沒事,」安德烈疲倦地說道,「除了你,也就只有他身上還留著和索菲亞的血了。」

  「爸爸……」

  「他肯定會怪你的。」安德烈突然輕笑起來,「他從小就黏著你,這會兒卻被你送走了。」

  「他會明白的,」娜塔莎低低地說道,「他還那麼小,我們總不能讓小孩子出生入死。」

  「呵、呵,」安德烈艱難地喘了口氣,「卡裡列夫和馬科斯找到了嗎?」

  「還沒有。」

  「是嗎……你的日子會越來越難啊……」安德烈喃喃地說道,「我真不捨得你,明明答應了索菲亞,讓你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的……」

  安德烈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不知不覺又陷入了昏睡當中。

  娜塔莎閉上湧上淚意的眼,她低下頭,將額頭抵在了安德烈已經乾枯的手背上,克制地呼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