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改課

  克萊爾以為大威16歲的這一天,標誌著他的成熟。她以為這意味著大威終於有機會能夠接觸正常人的世界,能夠行走在戶外的陽光下,能夠認識更多的同齡人……她以為這一天會是大威繽紛多彩的青春伊始,然而卻遺憾的發現,這一天與以往並無不同。

  沒有生日party,沒有聚會介紹,沒有離開這所宛如牢籠一般囚禁大威9年時光別墅的同行證。

  什麼也沒有。

  他在清晨起就如以往一般繼續著自己的任務。

  那些將生活安排滿的課程,讓大威不得不輾轉在各個家庭教師之間,學習著數也數不盡的諸多知識。克萊爾跟隨著他,然後意識到自己為大威如此枯燥的,死水一般的生活感到心疼。

  而晚餐時,克萊爾才意識到一切原來還可以更糟。

  年紀漸大的入陶老爺脾氣日益暴躁。隨著他的身體逐漸虛弱,而大威父母的案件始終沒有得到順利的推進,肇事者一直未曾被找到的情況,讓他隨時都可能陷入歇斯底里的情緒裡。

  他失去了對生活的從容,失去了對自我情緒的掌控。入陶老爺將自己的懼怕表現的是如此清晰:他害怕自己死去,也無法為自己的孩子復仇。

  在這天晚上,餐廳暗色的燈影下,大威與入陶老爺沉默的用餐。克萊爾注視著入陶老爺陰沉的臉色,莫名不安的讓她靠近趴在大威的肩頭。大威一言未發,如果不是無比瞭解大威進餐的頻率,克萊爾險些注意不到他在她靠近時停頓的兩秒鐘。

  「彭!」傭人呈上來的濃湯被入陶老爺突然打翻在地!

  他表情猙獰的站起身來,發出憤怒的咆哮:「我不吃!」

  他在餐桌邊走走停停,注視著別未被他影響,依然安靜進餐的大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失望與憤怒!

  「你為什麼一點感覺都沒有啊大威!」入陶老爺老淚縱橫:「你真的沒有人的感情嗎?」

  「你的父母死了啊……!」他歇斯底里的控訴著,在這個控訴中,藤野先生指示著所有傭人同他一起退出了餐廳,將這個空間留給他與大威。

  入陶老爺流出了淚水。在這一瞬間,克萊爾再一次見證了他的衰老。他的皺紋爬滿了臉龐,他的目光毫無活力……他咳嗽了起來。

  沉悶的無法抑制的咳嗽,讓入陶老爺看起來彷彿行將就木一般。

  大威沉默的看著。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就站在距離入陶老爺兩部遠的地方。在他意識裡,無法主動的理解,此時此刻他應該走到入陶老爺身邊,拍著他的背為他順氣,然後給他遞上一杯溫水,最好在說些貼心的甜蜜話。

  他不懂,而當克萊爾從莫名的震詫中醒神,想起來要提醒大威這麼做的時候,入陶老爺已經自己坐在了柔軟的皮質沙發上。

  他勉強平順自己的呼吸,手中拿著自己兒子兒媳的照片,安靜了下來。

  入陶老爺並沒有對大威表現出任何的不滿,事實上,他也從未曾期待大威為他做些什麼……

  [他的孫子不是個正常人。]他比誰都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

  他們之間的交流太少了。甚至入陶老爺與大威的相處時間,還沒有藤野與大威的相處時間久。然而這也是一件無可避免的事情。

  入陶老爺默默抬頭看了眼站立在自己幾步遠為止的大威,那張與自己兒子7分相像的臉,總是能夠讓自己感到無比痛苦,每多看一眼,悲傷就要漫過自己的頭頂,讓他窒息一般無法呼吸。

  他得承認,他在逃避與大威的相處。

  那曾在兒子在世時幻想過的兒孫滿堂,繞膝玩耍的晚年景象,根本沒有機會實現……

  他的孫子……不正常。

  入陶老爺失望的嘆息一聲。聲音因悲傷而顫抖起來:「大威……你的父母,被撞死了。」

  「然而肇事者始終沒有被找到。」

  入陶老爺再次流出了淚水:「但是其實找到又能怎麼樣呢——你的父母啊,不會活過來了!」

  「不會活過來!」

  「這是在你身上,花再多錢,也沒有辦法彌補的痛苦啊……!」

  他痛哭起來,宛如一個極度悲傷下的孩子,身體顫抖,哭聲嚎啕。

  克萊爾站在一旁看著入陶老爺,就將目光看向了始終沉默的大威。他安靜的站立著,臉上甚至沒有任何動容的表情。那背脊始終挺立,黑眸沉靜如水。

  克萊爾輕輕的牽住了大威的手。

  [有什麼關係呢。]她不以為然的想到:就算大威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但是這並不應該成為責怪他的理由。

  而那雙被自己牽住的寬厚溫暖的手,最終在漫長的相握裡一點點收攏,最包裹住了克萊爾。

  克萊爾彎起了眉眼,她同情入陶老爺的際遇,感慨他的悲傷,但是此時此刻,她也為他從來不願意花時間去瞭解大威而感到遺憾。

  大威啊……並不是腦子有問題,或者不正常。他只是與別人,有一點不一樣。

  最終這場生日以不愉快收尾。

  入陶老爺在痛哭過後勉強整理了自己的心情,然後他疲累地擺擺手,指示著大威離開了房間。

  而第二天,大威的課程就發生了改變。

  「這是什麼?」克萊爾對藤野先生大聲的質問著。然而這為入陶老爺最為信任的管家完全聽不到克萊爾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忙著對新聘請的家庭教師說著授課要求與酬薪待遇。當他離開後,被留下的大威安靜的入座,留克萊爾一個人跳腳。

  「這是什麼?!」她發出不可思議的吶喊,不能理解入陶老爺聘請法醫來指導大威解剖到底是什麼緣由。

  而她話題中心的男主角入陶大威,卻沉默的無視了克萊爾的困惑與不解。他在藤野先生的要求下,順從的接受了課程的改變,然後至始至終垂著頭安靜的聆聽著。那厚密的睫毛曾在克萊爾的質問裡微不可察的顫動,卻始終未曾抬頭。

  他一如既往的沉默著。黑眸更是專注地聆聽著教師的講解,然後讓自己宛如海綿一般吸收著所有的知識,不論他是否用的到。

  而接下來的課程,也同樣的刷新著克萊爾的認知。

  對於人體結構的探索,血液噴濺的角度,案發現場常見的流程,罪犯易犯的錯誤……以及各種各樣的犯罪心理與治療方法治療結論。

  克萊爾在這一天中再次重溫了自己大學選修的犯罪心理學。其中包括反社會人格的性格表現,幾種易導致犯罪的異常性趨向(如戀童、慕殘等等),甚至還有一位頗具權威的宗教學學家向大威普及各國各地的宗教知識……以及全世界影響較廣的多個邪教。

  克萊爾感到不安極了。

  她無法準確的言說自己的不安,但是這樣的感受卻彷彿身後的陰影一般如影隨形。讓她沒有辦法忽視它的存在。

  克萊爾跟隨著大威向前走。她最終默默停下了腳步,然後注視著這個高大溫順的宛如黑犬一樣的男人一點點走出自己的視線。她很清楚,當大威完全消失在視點,她就會再次回到那片沒有盡頭的黑暗。

  但是此時此刻,克萊爾突然不確定她是否應該跟上大威的腳步。

  她感到茫然極了。

  而克萊爾以為會一直走下去的大威,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藤野先生不解的詢問,不理解為什麼大威會突然停下身來。他順著大威看向身後的目光看了過去,那裡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存在。

  這讓藤野皺緊了眉頭:「別鬧了,大威。入陶老爺在等待你,現在立刻離開,不要再耽誤時間了!」

  而往日裡順從聽話的大威卻置若罔聞一般的轉過身,向著剛剛來時的道路走去。他的步伐穩而緩慢,卻也無比堅定。他的額發正向下滴淌著汗水,那雙如同犬類一般水潤溫順的黑眸裡探索不到太多的情緒。

  「大威!」藤野不能理解的發出怒吼,然而沒有人理睬他。

  他看著看著長大的少年一步步走離自己,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那距離太遠,以至於藤野看不分明大威的神情。但是他看到大威垂落在身側的左手,卻微微上揚,就好像在等待誰牽住他一般。

  然後大威轉過身來。他被汗水浸濕的衣服讓他看起來宛如剛剛從水裡走出來,那雙黑眸彷彿被洗滌過,乾淨又純粹。

  藤野注視著大威,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大威因為什麼而放鬆了下來。然而他的神情,分明沒有太多的變化。

  他又一次走回了自己的身旁。

  「你剛才去那裡做什麼?」藤野不清楚自己想得到什麼答案。但是他知道,他真的非常非常的好奇。

  大威自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只是微不可察的微微側首,看向了身旁。

  藤野先生迷茫極了。他的目光反覆掃過大威的身側。

  ……那裡到底有什麼呢?

  分明……什麼也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