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來一系列的發展,更加佐證了克萊爾的不安並非空穴來風。
入陶老爺加快了替換大威家庭教師的速度。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其實是替換了所有對大威有好感的家庭教師。
那些本來就少的戶外運動,更是被不斷的壓縮時間。
而真正讓克萊爾感受到入陶老爺至今無法疏解的戾氣,還是在三個月後的一天。
這是克萊爾最喜歡的一堂課程。那就是繪畫課。
很意外是嗎?大威居然會學習這樣的課程。但是,是有的。這是屬於大威的,為數不多放鬆用的課程。
在這堂課程裡,大威不需要去完成[任務],不需要有過多的思考,甚至,他只需要感受自然就好了。
當然,有的時候負責代課的山本先生會要求大威畫一畫自己心裡的顏色,這對於大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對於純理性思考的入陶大威而言,他的內心裡並不存在什麼感性色彩。
克萊爾至今還記得山本先生提著一桶顏料,讓大威自由發揮後,看到大威作品時的表情……就像是不可思議世界上居然還存在如此沒有天賦的人類,充滿了歎為觀止~
因此到後期,就變成了大威的觀察課。他會圍著一棵樹,去觀察它的紋理,質感,樹葉分佈等等,去將他們描繪到畫紙上。
雖然一開始並不那麼容易,畢竟大威並不能算是一位有天賦的學生,但是好在他並不怎麼體會的到[挫敗感],自然更不會想放棄。
而這一天,當大威沉默的捧著跳到他肩膀上的松鼠時,入陶老爺意外的出現了!
他看起來憤怒極了。對於大威對動物表現出的親和和溫情,表現出難以言表的抗拒和憤怒。
他甚至在大威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從他手中搶過那安靜的小傢伙,然後用力將它扔到了地上。
在小松鼠發出痛苦的[吱吱]聲裡,入陶老爺定製的尖頭鞋鞋跟,用力的碾在小松鼠的身體上。生生將它碾進泥土,留下一個扭曲的,讓人感到難堪的屍體。
在這一天後,克萊爾再也沒有見過山本先生。她知道,是入陶老爺解僱了他。
入陶老爺與大威的接觸增多了。他開始手把手的指導大威進行財產轉移。那些讓普通人瞠目的巨大遺產,在他的指導下,被大威一點點的,悄無聲息的進行轉移。
他找到最為專業的團隊,來指導大威學習黑客技術,學習篡改個人信息,學習編造一個虛假的,並不存在於現實中的身份,學習……許多許多。
同時,他開始安排自己的身後事。
這一點神奇極了,就好像入陶老爺已經預感到自己很快就將要死去。但是事實上,他的身體比很多的老人而言,完全稱得上硬朗。
一年的時光悄無聲息的離去。
終於,在大威17歲生日的兩個月後,克萊爾來到大威身邊的十年時間,克萊爾一直惶恐擔憂著的事情,以最讓人意外的方式出現了——
這一天與以往一般無二。
漫長的讓人想克萊爾昏厥密集課程後,終於在晚餐後引來了一天中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她和大威互道完後後,就改好被子陷入了沉眠。
而叫醒他們醒來的,不是鬧鐘,不是藤野先生,而是嗆鼻的濃煙以及僕人們驚慌失措的尖叫。
場面混亂至極。
大威在短暫的困惑中快速的站起身,然後他推醒了克萊爾,牽著她的手走出了房間。
傭人們四散逃離。呼喊著「著火了著火了」的驚恐尖叫,然而卻只有少部分人想起來去救火。
大威無措的注視著眾人越過他跑向了大門,踟躕著,卻無法開口詢問出再多的問題。
唯有克萊爾對著身邊的人吼叫著:「怎麼回事?!入陶老爺還好嗎?」
當然沒有人回答她問題的答案。他們穿過了克萊爾身體,腳步不曾絲毫的逗留。
克萊爾不由的感到一抹失落,當然還有茫然。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還要維持多久……難道就永遠像個鬼魂一樣不老不死,卻始終孤獨的,活在大威的身邊嗎?
那麼如果大威有天老去了呢?
克萊爾必須得承認,只是做這樣一個假設,就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感到自己的頭被人碰了碰,以並不溫柔的方式,用力到自己險些被按倒在地上。一抬頭,就看到大威黝黑的瞳孔,那裡面的光芒乾淨又純粹,好像不會有任何的痛苦進駐其中。
克萊爾無奈的搖搖頭,她大聲的說:「去入陶老爺的房間裡!他腿腳不好,說不定跑不快!」
大威點頭,然後牽著克萊爾轉身向裡屋跑去。
克萊爾聞不到刺鼻的濃煙,但是並不影響她的判斷力。火勢,是從入陶老爺的房間裡傳來的!
當大威第一次試圖推開房間的門鎖時,門把手傳來「滋滋」的聲音,讓克萊爾意識到大威的手錶層皮膚被嚴重燙傷。但是他卻仿若不覺,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他最終用一旁的椅子撞開了房門。
入陶老爺正躺在地面上發出虛弱的,微不可查的呼吸。他並沒有被燒傷,然而腹部卻顯然被鈍器所傷,潺潺的流出了鮮血。
他在大威走進來瞬間,就將目光鎖定在大威的身上。那張被歲月無情磨礪過的臉,在一瞬間露出了難以描述的神情,似笑似哭,扭曲至極。
而就在一旁書櫃下,一個穿著破舊的中年男人正一臉倉皇的轉過身來,他面向大威,色厲內荏的舉起手中還帶著血跡的匕首,他說:「不要過來!」
他吶喊著:「我也不想這樣……是,是他!」入室行竊的小偷虛弱的辯解,試圖讓自己刺傷主人的行為不顯得滿懷惡意。
然後他很快發現了自己的愚蠢,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必要道歉!在這場由小偷先生刻意點燃的大火裡,會燒光他所有殺人的證據,然後他會帶著「他」的錢離開這個鬼地方——是的,他會這麼幹!
這讓他快速的重拾的自信。然後,舉起手中的刀,向立在門口,阻止他逃走的大威衝了過去。
一切不過是瞬間,大威就制住了小偷。
他沉默的將目光看向倒在地上的入陶老爺,髮梢更是□□燥的空氣而烤焦了一些的。他身上還穿著睡衣,腳上的拖鞋已經在跑動中消失不見,不知道丟在了哪個角落。
他沉默的注視著入陶老爺,不發一言的等待著對方自己站起來。
他沒有意識到入陶老爺已經不會再站起來了。
克萊爾焦慮極了。
她感到無比的不安。
她拍打著大威的手臂,那曾經讓自己驚嘆的優美的肌肉線條,展露出他們的力量,將小偷一隻手卡住了喉嚨,控制對方動彈不得。
她不斷的命令著:「放開!大威快放開!」
然而往日順從又聽話的少年卻默默了無視了他。他的黑眸顫抖著轉移了視線,專注的注視著倒下的入陶老爺,好像這樣就能表現出自己真的聽不到克萊爾的要求。
克萊爾無法準確表達出自己的挫敗,這已經是她與入陶老爺的第N次交鋒,然而顯然,最終大威還是優先聽從了入陶老爺的命令。
她能做的只有退而求其次,她大聲的勸解著:「別浪費時間,快帶入陶老爺離開!」
她吶喊:「難道你想被燒死在這裡嗎?!」
大威眨眨眼,然後目光遲疑的看向了克萊爾。視野中的白人女性露出在最近一段時間裡,頻繁出現的焦慮。她灰色的眼睛在被四周燃燒著的火焰映襯裡,彷彿裡面也含著某些滾燙的濃煙,掩蓋著悚目又驚人的情感。
大威彷彿被燙到了一般,他的手顫抖了一瞬,險些攥不緊手裡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然而入陶老爺再一次打斷了他。
他沙啞的嗓音裡充滿了莫名的偏執與激動,他仰躺著,在不斷湧出血液的疼痛中,發出嘶啞的吶喊。
他命令著:「殺了他!大威!殺了他!」
大威並沒有動作。
克萊爾緊緊握住了大威的手:「放開他,大威,不要去殺人!」
而入陶老爺的詛咒沒有結束。他嘶吼著反覆命令:「殺了他,大威,殺了他!」
「他是個惡魔!他出現在我們的家裡,為了錢財就想要殺死我!」入陶老爺咳嗽著:「他甚至一把大火,就試圖掩蓋自己的罪惡!」
「殺了他,大威,殺了他!!」
「殺了他啊!你不是在做惡!你只是在制裁一個魔鬼啊!」
而大威的手,也確實如入陶老爺所希望的那般,慢慢收攏起來——他扼住了小偷的喉嚨。
克萊爾幾乎流出淚來,她發現自己的阻止是如此的虛弱,她沒有自信能夠在大威的心中,佔據比入陶老爺還要多的位置。
她沒有自信大威會聽自己的。
她哭泣起來。這種久違的軟弱再次席捲全身,就好像回到了漢尼拔、哈瑞斯以及自己被囚禁的那處倉庫裡。她不論如何祈求哈瑞斯回歸自己的善良,都無法阻止他行惡的手。
入陶老爺發出尖利的笑聲,他笑:「大威!這就是你的職責!」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遺餘力的播撒著仇恨的種子,並試圖扭曲自己孫子的世界觀:「這個世界的惡人……太多了!你要找到他們!殺死他們!」
「你沒有心,沒有罪惡,你就是真正的審判者!」
「去殺吧!殺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惡!!」
「哈哈……哈哈哈……」他咳嗽起來,鮮血嗆出了咽喉,哽嚥住那些未出口的話,並最終讓入陶老爺的臉定格在癲狂與扭曲的肆意笑容裡。
死亡來的如此突然,所有人都未曾料想的到。
而大威卻慢慢醒神了。
他丟開了手裡的男人,讓克萊爾驚訝的是,這小偷摔倒在地的時候,還發出了一聲短暫的,痛苦的呻吟。這意味著大威並沒有殺死對方?!
克萊爾不敢置信極了。她看著大威,淚水悄無聲息的再次湧出眼眶,她哭泣著:「謝謝……謝謝你……」不知道是對大威的留手,還是對其他。
而伴隨著火勢的蔓延,立在牆上的巨大鐘錶毫無徵兆的傾斜,然後向著克萊爾的方向砸落。
克萊爾冷靜的注視著這瞬息發生的一切,對一切物理都無法碰觸的她,並未感到任何死亡臨近的威脅。
然而大威不這麼想。
克萊爾只感到那雙熟悉的手再一次將她攬入懷中,用力的擁抱著她,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所有災難。
就像是他童年時的那場車禍中所做的一樣。分明知道克萊爾接觸不到任何的物理攻擊,卻依然毫不猶豫的去為她抵擋所有的傷害。
大威被燃燒著火焰的鐘錶砸的身體踉蹌。他感受不到疼痛,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受傷。然而雙手卻未曾有絲毫的顫抖。
克萊爾仰著臉,在極近的位置裡,看到這個她相識十年的少年,臉上流淌著密佈的汗水,穿著最為已經被濃煙燻黑的睡衣,狼狽的將她抱在懷裡。
她的內心,在這一刻快速的顫動起來。甚至克萊爾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會顫抖。
這種從未有過的經歷,讓克萊爾感到暈眩,痛苦,喉嚨酸脹。
她看著大威。
那雙純黑的瞳孔,她曾無數次以為倒影不進任何光影的黑眸,卻以無與倫比地專注望進她的眼底。
然後他一點點的靠近克萊爾的臉,在她(不知因何)的屏息裡再次退開,神情純粹的近乎天真:
[沒有受傷]。他眼中的神情彷彿就在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