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二爺的病癒演愈烈,已經連著三日下不了床,珞瑾每日都去小竹軒,一坐就是小半日。
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枯萎,像是心裡多了一份準備似的,反而沒那麼心如刀絞的疼痛,只是不斷的下沉,下沉,沉到連腦子都是麻木的。
丫鬟們在外間,時不時就有人抹眼淚,以往珞瑾來了,謝二爺總要領著她寫上一兩篇字,如今謝二爺連那份精力也沒有,珞瑾坐在謝二爺對面,小腦袋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望著謝二爺,面無表情。
誰都知道珞瑾和謝二爺最親近,連丫鬟都覺得不忍:「二爺要是……表小姐該多傷心。」
「表小姐還不懂這些呢,哎,要是等她再大一大……」
「二爺前陣子還說等表小姐大了要給表小姐攢嫁妝,二爺……嗚嗚嗚」
外間幾個丫鬟低聲抽泣,強忍著怕屋裡人聽見。
珞瑾哪裡是不懂呢,她只是,太懂了。
轉眼間又是深秋,落葉簌簌碎了一地,珞瑾想起自己剛穿越來時也是這樣一個秋天,那時她總是猜想她這一生會活成怎樣的顏色,也許女承父業當個商場女霸王,也許包養個縣城第一美男享享清福,再也許走了狗屎運當個誥命夫人之類的,她想的從來都是自己的事情。
她又怎麼想得到,她不過是穿越來的孤單靈魂,生命裡卻還會有別人的位置。
「二舅舅,」珞瑾抓著謝二爺的手放到自己頭頂,就像他平時總會做的樣子:「我還有好多字不會寫,你什麼時候教我?」
謝二爺看珞瑾的眼神有些乏力,被珞瑾放在頭上的手無力地摸摸珞瑾的頭髮:「是啊,我還有好多東西沒教你……都中那麼大,也怕你,被人欺負……」
謝二爺倦怠地說出的話,讓錢珞瑾頓時眼淚婆娑,她本就是感性的人,最受不了溫柔的關心,直如一把把利刃□□她心裡,想那時她還信誓旦旦地立誓要替這具身體的原主人還謝二爺一份天倫之樂。
「二舅舅,珞瑾來這裡是讓你開心的事情麼?」
「開心,這段時間是我一生最開心的日子。」
只這一句話,似乎什麼都值得了,故意賣蠢也好,變著法兒地賣乖也好,都值得。
深覺自己怕是挺不過這一關,謝二爺拖著疲憊的身體,著手佈置自己的後事。
謝二爺雖因身體原因早已退出朝堂,卻一直是謝老太爺的軍師,在為官之道上,謝二爺反而比他這位騎馬打仗幾十年的老爹強得多。
最近威國公府的兩位老爺都曾來找謝老太爺,言語中多有試探的意味,尤其是竇二爺,他身居要職,龍恩傍身,人也傲慢,竟有些逼著鎮國公府在皇子裡選邊站的意思。
能讓這兩位老爺都出來遊說,肯定是麗貴妃授意。確實,二皇子是現在最熱門的立儲人選,最得聖心,太后也青眼有加,背後又有威國公府的龐大勢力,如果再加上鎮國公府,幾乎就是穩贏的局面。
投資二皇子是個保本的優質基金,鎮國公府的門客們無不是勸謝老太爺買下這股基金的,謝二爺連夜強撐精神和謝老太爺談了很久,其中便有一條被他反覆提及:鎮國公府要遠離儲位之爭,更不能站在二皇子那邊。
謝老太爺也有苦處,如果只他一個人,說上天去他也不想捲進皇子之間的鬥爭,他都這麼大歲數了,再多榮華富貴,當年先帝在世時他也享受過,但他的兒子和孫子要怎麼辦?此時拒絕了麗貴妃,他日如果二皇子登基,鎮國公府絕沒有好日過。
「便是我們幫了二皇子也沒有好日子過,咳咳咳,不如把後路鋪到別人身上。」
「你是說……扶持六皇子?」
「咳咳,別看郁宰相折騰得熱鬧,怕是六皇子自己都沒有這個心思。」
「六皇子才多大,他還不……」
「父親,別小瞧了六皇子,謖元是他伴讀,珞瑾與他投緣,若他將來顧念這點情義,鎮國公府也就不愁了。」
「唉,但願如你所說,但願我的幾個孫兒都是有福的孩子。」
「呵,你的兒孫必然都是有福的,只看大哥便知,這輩子他可曾愁過什麼?」
「你大哥當然最有福,可惜你……」謝老太爺不忍再說下去。
「我也是有福的。」謝二爺閉上眼睛,聲音喃喃,以前他還有一生無子這個遺憾,現在,什麼心願都沒有了。
這一生他知足了。
彷彿體內血緣天然的聯繫在感應著,那一晚珞瑾一整晚都沒睡著,只聽外面不斷有人走來走去的聲音,推開門,外面長廊的燈籠被悉數點燃,在夜空下搖曳燭火。
珞瑾的手死死抓著門框,指尖疼痛的感覺才能讓她鎮定下來,對身邊的秀喜說:「去問問。」
秀喜很快就回來回話,和珞瑾心裡想的果然相同。
「二爺……去了。」
珞瑾就穿著身上單薄的衣服,瘋了似的往小竹軒跑,一屋子丫鬟婆子在後面都追不上她,她小小的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能量,一直跑到小竹軒的門口,被門外守著的巧平攔腰抱住:「表小姐,你怎麼跑來了?胡媽媽呢?」
胡媽媽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從巧萍手裡接過珞瑾。
「二舅舅!我要見二舅舅!」
巧萍為難地說:「二爺……二爺在屋裡睡覺呢,表小姐乖乖的,別吵了二爺休息。」
真把珞瑾當小孩子騙了,謝二爺住的那間屋子點著通亮的燈火,不時傳出哭泣聲,他走了,跑過來終究只是確認了他確實已經走了。
珞瑾身子歪歪地靠在胡媽媽懷裡:「媽媽,抱我回去,我困了。」
「哎。」
胡媽媽懷裡抱著珞瑾,只覺得她家小姐特別讓人心疼,整個鎮國公府裡,她家小姐就和謝二爺最親,這人怎麼……說沒就沒了。
即為鎮國公府的人,不免要先將死訊報到宮裡,宮裡夜裡有門禁,要天亮才能去報,所以謝二爺的死訊,麗貴妃比皇上知道得都早。
大晚上,麗貴妃身邊的太監就急沖沖來報,麗貴妃聽了信兒便睜開眼睛,睡意全無。
「本宮記得謝恆心沒有官職在身吧?」
「回娘娘,原本任佐領一職,後來染病辭了,但禮儀一直比照原職。」
「那可就沒道理了,」麗貴妃纖長的手指伏在膝上點了兩下,道:「既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庶民又怎能逾了規矩。」
「是,奴才明白,這就去知會節禮司。」
「娘娘,您又何必跟個庶民計較,反倒讓鎮國公府生隙。」宮女服侍麗貴妃重新睡下。
「生隙,哼,他們能奈何本宮?不給他們點教訓,一個個都以為自己能坐山觀虎鬥,想得倒美。」
按常理,謝二爺應該能以佐領規格下葬,有謝老太爺在,皇上通常還會格外開恩,鎮國公府預估最後宮裡給批下來的規格應該是半個國公世子,皇上如果想格外開恩,還能更高,卻沒想到拿回來的批文上一切同庶民。
謝老太爺當場就把批文扔在地上,管家哆哆嗦嗦地撿起來:「太爺……這可是宮裡的……」
堂堂鎮國公府的嫡次子,以庶人之禮下葬,聞所未聞!擺明了是要給鎮國公府一個大難堪。
宮裡的事還是嘉裕長公主更有門路,很快就差人來傳信,現任節禮司是麗貴妃一手提拔,麗貴妃身邊的太監昨夜剛去過節禮司,為的什麼事,不言而喻。
「麗貴妃欺人太甚!」
當今聖上出了名的任人唯親,早已讓不少老臣寒心,能把支持他登基的威國公府捧到天上去,就能把沒支持過他的鎮國公府踩進泥土裡。
謝老太爺如今這把年紀,穿著厚重的朝服在殿外求見,他竟也見都不見,足等了半個時辰,卻見威國公府的竇二爺從殿內走出來。
竇二爺神色輕佻,經過謝老太爺身邊時,一隻手拍了下謝老太爺的肩膀:「皇上公務繁忙,沒空理你家裡那點破事兒,再遲些,可連貴妃娘娘都懶得管了。」
宮中重地,下人們都進不來,謝老太爺一個人站著竟有些跌蹌,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他跟著先帝何等榮光,世家出身的威國公府都不敢與他比肩,如今鎮國公府竟落得如此田地。
心中淒涼至此,謝老太爺那武營中練出來的比直身板漸漸彎出佝僂的弧度,一步一步往宮外走去,這肩膀,這臂彎,沉的快要抬不起來。
太累了,謝老太爺心中滿是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