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珞瑾和慕從錦在雪地上相互依靠著,那一聲聲腳步越來越近,像是吹響的死亡的號角。
一隊人馬將他們團團圍住,穿的卻不是先前那些刺客的衣服,是兩伙人?這些人並沒有上前抓捕慕從錦和錢珞瑾,而是圍著他倆停下,讓出一條路,一個白衣勝雪的少年從高頭大馬上跳下,快步走過來。
錢珞瑾已經累得脫力,只能用虛弱的聲音喚他。
「花表舅。」
這一聲癱軟無力的「表舅」叫得花逸文心中疼痛,又看見慕從錦身下一片血污,忙對身旁將士吩咐:「還愣著幹什麼!抬走!傳軍醫!」
這幾日,求見皇后娘娘的大臣絡繹不絕,多半聽了什麼風言風語,都中城上這片烏雲彷彿是為風雲變幻打好鋪墊,皇后依然穿著她身為正宮娘娘才能穿的華麗鳳袍,臉上依然端莊平和,心裡卻是一片寒涼。
她就是和皇上做了太多年的夫妻才會明白自己的處境,就連掩耳盜鈴也做不到。
自從心頭了了一樁心願,皇上的病越來越重,不僅內臟出血,連喉嚨裡也凝著血痰,嗚嗚隆隆,話都說不出。
他再沒有辦法拒絕皇后為他侍疾,似乎,心裡也沒以前那麼抗拒。
「皇上,在您的心裡,臣妾到底是個什麼?」那一日,皇后如此問道。
皇上只能發出沉悶的喘息,大概他心裡有一個答案,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哀莫大於心死,皇后和麗貴妃必有一死,這一點,皇后知道,麗貴妃知道,皇上也知道。皇上若真的下旨立儲,不管立的哪一位皇子,便是賜了另一人死路。
皇后確信那日皇上半夜召張成郁進宮定是寫下了一道立儲的聖旨,但立的是誰,皇上一直沒有對外明說,看來是下了決心要作為自己身後的遺詔。倒真是以皇上的性子會做出來的事,自己活著時眼不見為淨,死後蹬了腿,任憑後人去鬧,他再無需煩心。
他這個人,便是這樣,既無害人的膽子,也無容人的度量,更無助人的心胸,便是這樣一個無才無德的男人,畢竟是她一生的夫君啊。就是這個人,讓她做著母儀天下的皇后,卻又栽培寵冠六宮的貴妃。
只恨當年沒能力阻那等妖媚的女子入王府,釀成今日禍端。
若說無情,她門第寥落,大可不必立她為後,還讓她有了兩個親生兒子,若說有情,她這一生又何嘗有幸福兩個字?
「皇上……您這一生,如此糊塗。」
這個男人,自己稀里糊塗過了一生,也害得身邊的人只能狠起心來保護自己,讓人愛不起來,也恨不起來。遙想當年,她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官宦小姐,嫁給在先皇眾多皇子裡同樣不出眾的皇上,到底是誰斷送了她原本平靜閒逸的一生?又到底是誰以為給了她皇后的位置就能從此和她兩不相欠?
「皇上,當年您不如直接立她為後,也不必今日讓臣妾騎虎難下。」
既然她已是皇后,和麗貴妃注定來個你死我活,皇后雖是小戶出身,為了兩個皇兒也能硬起心腸,自從她知道自己再無夫婿的寵愛,她就是靠心裡那份母愛支撐到現在。
眼看著皇上氣息奄奄,隨時都可能嚥氣,三皇子請求皇后離宮,若是皇上遺詔真的立二皇子為新帝,到時皇宮御軍皆為二皇子掌管,皇后還留在皇宮內,豈不是羊入虎口。
「不管你父皇變成什麼樣子,到底他還活著,本宮便不會離開皇宮半步,彥兒,母后只交代一句,若他們以母后為人質要挾,你必不能就範,只要他日尊母后為太后,母后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
狠辣果決一向是麗貴妃的代名詞,但三皇子今日彷彿在皇后身上也看見了這樣的特質,她一生厭惡麗貴妃,到頭來卻也發現這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麗貴妃本來心情大好,武陵大營快馬加鞭傳來密報,說是派去的刺客全軍覆沒,被黎塘駐紮的守衛黃雀在後,六皇子生死不明。
麗貴妃險些把自己白嫩的手攥出血,她早就懷疑西南那些不入流的將士和六皇子有勾結,好一個六皇子,年紀不大,本事倒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收納了西南多少兵力。
沒關係,沒關係,麗貴妃又平靜了心神,就算他把西南整個收入囊中又怎樣,西南苦寒之地,又有南鴉族虎視眈眈,二皇子手裡還有皇上所贈的北淮兵符,有什麼可擔心的。
但夜長夢多,六皇子已經到了西南,不能給他機會生出事端,還有比此時更適宜的時機麼?只是皇上都成了那副樣子還強留著一口氣,好沒意思。
皇上自己何嘗不恨自己怎麼就嚥不下這口氣,身體除了疼痛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聽著皇后說了那樣一番話,自己想說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要是換了以前身體健康的時候,他一定要龍顏大怒讓皇后滾出去,竟敢說他糊塗,糊塗能當皇上嗎?可轉念一想,他這皇上還不是皇兄們爭鬥而死撿來的嗎?他不傻,他知道朝裡沒人服他這個撿來的皇帝,朝中老臣都是先皇遺臣,張口閉口不離先帝,不把他放在眼裡,新任的年輕官員又篤定以他的年紀不能罩著他們一輩子,和他的皇兒們勾勾搭搭。
他這一生,窩囊,就算當了皇帝依然窩囊。
麗貴妃晚上來看皇上,才讓皇上心情好了些。如果說他窩囊的一生有什麼能讓他抬起頭,除了登基大典,就只有麗貴妃嫁入王府那一天了吧。
原本和太子議婚為太子妃的威國公府嫡長女嫁他這個庶皇子為妾,那是他人生第一個驕傲,卻是在一個女人身上實現。皇上至今還能想起那些平日並不看重他的兄弟們對他刮目相看的樣子。
他竟對自己的一個妃子滿懷感激之情,也因此造成了後宮極不平衡的局面。
麗貴妃洗了新的熱巾,幫皇上擦去額頭虛汗,皇上喉嚨嗚嗚作響,似是想說話。
「您是想讓允兒登基後饒皇后一命吧?」
麗貴妃如此善解人意讓皇上欣慰,他點了點頭。
「您放心,臣妾必不會讓皇后活到新皇登基的那一天。」
皇上喉嚨又一陣劇烈的嗚嗚聲,麗貴妃卻不再去揣測他想說的話。
「這些年,皇后屢屢落入本宮設下的全套,可皇上你就是不肯廢去她的後位,你自以為自己重情,可臣妾告訴你,你放心去吧,臣妾與皇后必定沒有一個人會領你這份兒『情』。」
麗貴妃說著將吸滿了水的熱巾向下挪動,覆在皇上的口鼻之上,聽著皇上掙扎的嗚嗚聲,麗貴妃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個殺的人是大皇子的生母,因那個女人想要暗害她腹中的孩子,她害怕極了,怕自終有一天會疏忽被她得手,便搶先下手,以除後患。
那是她手上第一滴血,她害怕極了,整整一年都在做惡夢,夢裡都是大皇子的生母來索命,直到她又殺了第二個人。
如今,就算看著夜夜相擁的枕邊人死去,心裡竟也不再有任何漣漪,麗貴妃就那麼看著,只覺得皇上綿軟無力的四肢還試圖掙扎的樣子很像她小時候看過的被螞蟻咬死的螞蚱,可憐又好笑。
「別怕,死其實一點也不可怕,臣妾也死過,剛被砍中時會疼,很快就沒有感覺了。」麗貴妃握住皇上的手,像在安慰生病的孩子:「想想被您見死不救的永仁太子,他是被亂刀砍死的,比您還疼呢。」
最開始,只是想活下去。
後來,想活得好一些。
現在,她深深愛慕著能傾盡天下的權力。
過了許久,皇上的身體終於緊貼著床鋪,再也不動了。麗貴妃將皇上臉上的熱巾拿走,皇上雙目圓瞪,至死仍是一臉不可置信。
麗貴妃用雙手強行合上皇上的眼皮,她不喜歡被人瞪著,畢竟她將來就是太后,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雖然麗貴妃為了給二皇子爭取時間,封鎖了皇上龍御歸天的消息,到了時間,皇上身邊的宮人還沒來取丹藥,替皇上煉丹的東流就猜到了八九分。
他是三清觀的觀主,無論哪個皇子登基,他都是照料過先帝的御封道長,本無需參與這些爭權奪利。出了宮門,若是向左走,就是回到他的三清觀,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只需等著烏雲散盡的那一天;若是向右走,便被視為三皇子一黨,如果登基的是二皇子,他性命難保。
東流青灰色的道袍在風下飄飄欲仙,師父曾說他是謫仙,天生無慾無求,無情無感,彷彿只是隨行來到塵世走一遭。
師父說的也不準確,不知何時起,他的心裡也有了凡人才有的牽掛。
這一次,就當還她這些年來的功德錢。
東流這麼想著,往三皇子府的方向走去。